这是罗伊来北戎之后第一次独自一个人行动。
固执的最后一点星光夹杂着微薄的朝阳披在她肩头，像是无故给她生出了巨大的勇气。
林乡开门时还打着呵欠，身上外衣也没有穿好，只随随便便的搭在背上，说话时便骂骂咧咧的，带着显而易见的被人惊扰了好梦的怒气：“谁啊大清早的……”
“催生呐！”
他眼都没睁，随手一挥就想打发这人走：“想要包子过一个时辰再来……”
“我不是来买包子的，”结果话未说完就被人一口打断：“我是来买人皮面具的。”
林乡原本朦胧的眼神稍微清醒了一点，眼皮也用力撑开了一条缝，然后仔仔细细的打量着眼前的姑娘，半晌，一拍脑门恍然大悟道：“是你啊……”
他记人的本事其实很好，只是这会儿脑子不大清醒，反应有些慢而已。他侧身将原本堵得严严实实的门露了个空隙，说话前又打了个呵欠：“进来吧。”
说完又探头往她身后看了一眼：“他没跟你一起来啊？”
罗伊摸不准许恒和这人的真实关系如何，也不清楚他究竟知道多少，当下便不敢轻易回答，只含糊的说了一句“他有事”。
而林乡本来也只是随口问一句，并没有指望这人能跟他说实话，因此得到这个明显带着敷衍的答案也不恼，礼节性的扯了扯嘴角后便不再接话，垂头使劲儿拍了两下脑门以便让自己可以快速清醒。
罗伊也没再开口，两人就这么一路无话的行到了最后一进院子。
林乡往旁边的石头上一靠，懒洋洋道：“到了。”
他伸出手指点了一圈：“这几间屋子里都是，喜欢哪个你自己挑，我就不陪你进去了。”
他又打了个呵欠，说话间身子往石块儿上倚的更紧了些，整个人看起来就跟没骨头似的。
罗伊也不客气，冲对方点头示意过后便信步迈进了其中一间屋子。
即使已经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真正看到眼前这幅画面的时候罗伊还是禁不住背后一凉，只觉得整个房间都透着一股阴森恐怖的氛围。
普通的人皮面具应该是看不出五官如何的，但林乡的房子在修建时事先在三面墙壁上都做了模具，于是打眼看过去这一张张人脸不仅五官清晰可见，还全都外凸着，是真正的毛骨悚然，让罗伊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
想来那时候许恒没有告诉她这些细节也是怕吓着她，但若是早知道她还有亲自踏入这屋子一天，倒不如提前将这些东西都告诉她，也省的现在被吓得魂飞魄散。
罗伊停在原地深吸了两口气，又闭着眼胡乱想了些往事，试图强行压过萦绕在心头的恐惧，然后睁开眼发现……并没有什么用。
该凉的后背还是一阵一阵的发凉，该出走的魂魄也依然不知所踪。
罗伊没勇气再在这间屋子里待下去，想着反正林乡这里的面具都是一顶一的大美人儿，估摸没什么好挑的，便闭着眼从离自己最近的位置随手拿了一张面具，之后逃一般的跑了出去。
林乡并不在院子里，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罗伊便用手扶着他刚倚过的石头劫后余生一般大口大口的喘气，谁想气还没顺过来，后颈处又是一凉。
“你出来啦？”
湿凉的空气搭配上若有似无的嗓音，透露出比那间屋子有过之而无不及的阴森。罗伊猛地转身背靠着石块儿，后腰撞到突出的石棱一阵生疼。
林乡奇怪的抹了一把脸上没有擦干净的水珠：“怎么了？”
罗伊：“……”
“不怎么，”她努力克制住自己想要打人的心情，把手上的面具举给林乡看：“就这个了。”
“唔……”林乡凑过去看了一眼，又琢磨了一下罗伊的脸部轮廓，这才伸手接过：“过来吧，我给你戴上。”
戴面具的过程中两人都没有说话，林乡首先捱不住这样的安静，趁着气氛还没有到最尴尬之前主动道：“我在这儿这么多年了，你们是唯一发现我的真实爱好的。”
……
什么爱好？收藏人脸吗？
罗伊都懒得吐槽他这个爱好，恰好这会儿也不能开口说话，只默默往上翻了个白眼。
而林乡本来就没指着对面的人回复自己，一个人说的不亦乐乎，听在罗伊耳朵里却跟大悲咒似的，让人忍不住犯困。幸而在她彻底睡过去之前，林乡终于停了下来，然后举着一面镜子到她跟前：“好了。”
罗伊闻言抬头，睫毛微翘，入目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林乡好似对自己的手艺很满意，上下左右的打量了好一番才止不住得意的点了点头，夸道：“果然只有好看的人才能把好看的皮囊表现的淋漓尽致，不像他前几天领来的那人，白白糟蹋了他那么好看的一张脸。”
他这句埋怨来的突然，罗伊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便索性装作没听见，对着镜子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后低声道谢。
“谢就免了，”林乡摆摆手不以为然：“反正这是我们提前就约定好的。”
提前约定好的？
罗伊立刻追问：“你和他约定了什么？”
她皱了皱眉。
她今日来找林乡原本也没抱多大希望，不过是之前听许恒和刘良云提到过这个人所以来碰碰运气罢了，谁想林乡一点也不意外，像是早就知道她要来一样。
“你不知道？”林乡闻言也露出了一副惊讶的表情：“他把自己卖给我了。”
“……”
罗伊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只不过没等她消化完林乡便又急急地摆了摆手：“这么说好像不太准确，”他解释：“其实是把他的脸卖给我了。”
“哦对，还有你的。”林乡慢悠悠的补充：“所以你可得照顾好你这张脸，从今以后它就是我的了，磕着划着了我可饶不了你！”
……
顾不得思考这个卖脸是怎么一个卖法，罗伊眉头一拧接着问道：“这么说，他早就知道我会来找你帮忙？”
“倒也不像……”
罗伊拧着眉，脸上神色也瞬间冷了下来，直到听见林乡这句话才有所缓和：“我看他说这话时也不太确定……对了！”
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内容，林乡声音猛地提高了许多：“他说万一哪天你真的来我这里要人皮面具了，让我记得告诉你，面具再逼真也终究是假的，要想取得真心，就只能用真心来换……诶你说他这话时什么意思啊？是说我做得面具假吗？呵！笑话！我林乡做面具的手艺，我称第二这世上就没有人敢称第一！他竟然这么……”
林乡还在喋喋不休的说个不停，罗伊听了两耳朵就自动忽略了他这些没什么用的牢骚，随后在脸上挂上了一抹自嘲般的笑。
她甚至不知道该感激许恒的仔细还是该埋怨他的狠心。
她垂眼沉默了一会儿，待眼睛里多余的情绪都消失殆尽后才抬头再次对林乡露了个笑：“总之今日多谢你了。”
“嗯？”林乡从自言自语中回过神来，抬眼见对面的人正对他告别，便也浑不在意的挥了挥手，只不过送人出门之前还不忘叮嘱：“照顾好我的脸啊！”
罗伊默默加快了步伐。
她今日是瞒着刘良云和柳姻出门的，归其原因，还是因为许恒那一句“不要相信任何人”，至于要去哪儿……
将军府月前在边境处处买了一批丫鬟，原本半月就该送到的，可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竟然拖到了现在。管家对着其中一人认了半晌，终于想起来这人确实是他之前亲自点定的，便冲着看门的守卫点了点头，示意放她们进来。
罗伊就混在这一群人中间。
这消息还是昨日在狱中时许恒告诉她的。
将军府这种地方，丫鬟多一个少一个的并没有什么差别，于是罗伊混在其中也没有被人发现，跟着管家到了一处原先并未来过的后院，学着那些被买来的那些丫鬟一样低眉顺眼的站着。
管家应该还有事要忙，领着她们认了下今后要住的地方后便急匆匆的走了，留下府内一个掌事的婆子给她们分配具体工作。罗伊趁人不注意，扒了自己身上破旧的衣裳，转而从其他人床上顺手捞了一件穿上，然后猫着腰从里屋的窗户那儿跳了出去。
虽说窗户的位置并不高，罗伊跳下时还是不由自主地扭了一下，脚腕处紧跟着传来一股刺痛，不过她咬牙生生忍了过去，一路疾步行至了花园。
她之前就看出这地方下面有一个暗牢，只是没太在意，昨日经许恒提醒才想到廉医席或许根本就没有把人质转移出府，而是藏在了府内的暗牢里。但他的花园面积未免太大，且处处都有花簇，罗伊一眼看过去，根本看不出哪里有可以设置机关的地方，就在她一筹莫展之际，视线突然落在了不远处的凉亭上。
之前廉医席请刘良云和许恒在那里吃酒，左脚总是有意无意的搭在同一块儿砖面上，好像生怕有人不小心踩了去似的……
罗伊咬咬牙，眼珠子一转，猫着腰又跑去了凉亭那里。
此时恰是正午，烈日当空，罗伊跪伏在地上，用手指一点一点的摸过地面，终于在察觉到一块儿不起眼的突起时神色一松，然后用力按了下去。
石砖在她手下微微下陷，与此同时，凉亭正中央的石桌下方发出一阵细微的声响，罗伊探头过去，看见那下面露出一条极窄的、仅供一人经过的楼梯。
她倒退着往下爬，待整个身子完全没入暗道中后随手在四周的墙壁上摸了一把，果然摸到一个按钮类的东西，手指稍一用力，头顶的暗门便又缓缓合上了。
整条暗道内再无光源透入，罗伊停在原地适应了好一会儿眼睛才能渐渐看清四周的环境，然后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继续往下爬。
这一段楼梯并不算很长，罗伊仅爬了一分钟两脚便挨到了平地。她转过身继续往前走，原本只容一人通过的窄道逐渐变宽，光线也越来越亮，等她最终抵达目的地时，双眼已经如在地面上一般可以正常视物。
她转头扫了一圈四周。
这地方只有一间牢房，就在暗道的尽头，牢房前面则摆了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两个喝酒用的大碗，却不见它们的主人。
罗伊又转头扫了一周，手指紧张的捏了捏从方才起就一直握在手心里的迷香，一边在心里祈祷这东西真的有汤元说的那么有用，一边小心翼翼地往桌子那儿走进了两步。
碗底酒还没喝完，桌面上洒上的酒水也还没干，这里的守卫就像是喝酒喝到一半儿突然不见了一样，但罗伊此刻没有精力管那么多，确定这地方一个守卫都没有后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握在手里的迷香却还没丢，一路小跑着到了牢笼。
皇帝即使当了囚犯住的也还是最好的囚牢，罗伊趴在牢房门口往里看了一眼，看见里面不仅各种家具一应俱全，连饭菜都较之寻常人家要丰富许多，此刻这位吃饱喝足的囚犯正躺在床上午睡，被罗伊一连叫了好几声才醒过来，而且丝毫没有身为阶下囚的自觉，被人扰了清梦还要发好大一通火。
“哎哎哎！你别吵啊！”罗伊觉得自己头顶现在正悬着一把铡刀，随时随地都有可能会掉下来，所以实在顾不上什么尊卑有别，一听里面那人吵嚷就恨不得冲进去堵住他的嘴，但两人中间又确确实实被一道牢门相隔开，只好压低了声音冲里面喊：“我是许恒派来救你的！”
“许恒？许丞相家的独子？”
里面的人终于安静了下来，几步从床边走了过来，扒着牢门看她。
罗伊松了一口气，然而时间紧急，她甚至没时间把这口气完整的吐出来就按照许恒教她的话一句一句的往外背。
——我小时候经常被人欺负。
“您的儿子目前情况十分危险。”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给了我一把匕首。
“现在只有您有办法可以救他。”
——但是父亲把它藏起来了。
“可是您把这办法藏起来了。”
——武器只有握在自己手里才能防身。
“您只有把这东西交给他他才有机会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