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毒的过程虽然惨烈但总算还是有效果的,罗伊哭过一场后精神比之前好了很多,至少已经能入睡了,虽然偶尔还是会被噩梦惊醒,但为了不让汤元担心,大多时候她都会扯个谎圆过去。
汤元明知缘由,被骗了也无话可说,只能在心底又叹口气。
他反手将门关好,仰头望着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想自他把罗伊捡回来,时间竟然已经过去三个月了。
从十月深秋,到来年伊始,再过一个月,就是新年了。
冬雪洋洋洒洒下了一夜才停,罗伊难得有一天没有刚起床就被人催着喝药,心情也是意外的好,踩雪的时候脸上还带着逃过一劫的俏皮,谁想这好心情连三秒都没来得及保持。
汤元手上拿了封信件从门外进来,看见罗伊时先道了声早上好,然后自然而然的接道:“今日的药已经熬好了,你等着,我去给你端。”
罗伊:“……”
今天也是被生活蹂躏的一天。
她垂头丧气的接着踩雪,一边踩一边思考偷偷把那些药倒掉的可能性,身前已经走出几步的汤元却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回身叫了她一声:“对了!”
罗伊一抖,还以为自己的小算盘被发现了了,心虚的声线都在抖:“怎……怎么了……”
汤元狐疑的看了她一眼:“你慌什么?”
他晃了晃手上的信封,没太往心里去,而是接着之前的话题道:“林庭的信。”
罗伊一愣:“今儿已经初五了?”
林庭自从到了黎城之后,每月初五都会给罗伊写一封信。
第一封信到达时罗伊身在北戎,这信便送到了隔壁的汤元家里,理所当然的,往后每月的一封信也全都送到了他这里。
罗伊拆开信封,入目依旧是熟悉的三个字:展信安。
林庭去年六月末启程去的黎城,算时间已经走了有半年了,虽然平日里大多数时间都忙着在客栈备考,但好在他人聪明,又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于是被人领着走过一遍之后,已经能顺着记忆在这些交错的小路中找到正确的路,然后一躬身,对面前等着他的老人行了个礼:“久等了。”
许士连摆了摆手,虽然身子骨还是很健壮,精神也很好,但就是莫名的给人一种沧桑感,就像一夜之间经历了重大变故似的。
林庭不知道这变故是什么,也明白以他的身份贸然开口询问会显得逾越,所以沉默过后,明智的选择了装作看不见。
他垂眼站着,两手背到背后,说话时眼睛微微上抬,却不直视对方,而是盯着他鼻梁的位置。
这样的细节恰能显出他对面前这人的尊敬,动作中又看不出丝毫的谄媚,彰显着这个年轻人身上难能可贵的分寸感。许士连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因为许久未曾合眼而遍布红血丝的眼睛终于露出了近几日以来的第一抹笑意。
他抬手拍了拍年轻男人的肩膀,温和的表情里透露出几分亲昵。
事实上两人的结识也是一场意外。
如水的月色透过窗纸给正坐在窗前看书的男人身上裹了一层凉意,再被桌上跳跃的烛火暖化,形成一股奇妙的暖流。
三年一次的科举盛事,黎城从去年三月起就被来自全国各地的考生们占据了,林庭来得晚,能住得起的客栈早就没了房间,有空房的客栈他又住不起……
林庭叹了口气,抖了抖自己肩上背着的包袱,决定去城外找家客栈来住。然而所谓盛世出奸臣,皇城外的山林间也是流匪最为猖獗的地方,林庭前脚刚走到一条小道上,后脚就被几个蒙面大汉拦住了。
事分轻重,林庭当然不至于在这种时候下为了钱而丢掉性命,于是刚被拦住就乖乖将身上的钱袋交了出去。
抢劫那几人也是头一次见到有人这么配合的,扭头互相对视几眼后看这人就是个文弱书生,想必也不会有诈,便派其中一人上前把钱袋接了过来,放在手中一掂量,怒道:“骗谁呢!你身上就这么点钱?”
“真的没了。”林庭也很无辜,翻出了自己衣服内侧的补丁给他们看:“我们家里本来就穷,这已经是我全部的钱了。”
说着,见他们不信,又把自己的包袱抖开,将里面的东西尽数倒在了地上。
肉眼可见的全都是书籍,有些已经被翻得烂了,领头那人上前踢了两脚,见确实没钱之后不由得爆了句粗话:“穷光蛋。”
林庭也不反驳,端的一副胆小怕事的无用书生形象。待得那几人骂骂咧咧的走远了之后,才慢悠悠的蹲在地上捡自己散了一地的书。
嘴角却没留意泄了一丝笑。
他把书一本本的收好,最后装进罗伊亲手做的的包袱内时,脸上的笑意倏然放大。
他还记得罗伊给她收拾包袱的时候说的话:“虽说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也确实不可无。”
她把包袱翻了个面,露出一个不仔细看就看不出来的内口袋:“多个保障而已。你平常把钱放在这里面,钱袋里只放些碎银子就成,也省的别人惦记。”
“当然,”她嘀咕:“你要是真倒霉到头一次出门就被打劫,那我也无话可说。”
思及此林庭又笑了笑,不知该夸罗伊有先见之明还是乌鸦嘴。
他脸上笑意还未收,猝不及防身侧又递过来一只手,连带着还有一本他没来得及捡起来的书。
许士连只是回京途中路过,顺手帮个忙而已,却不小心借着由于弯腰带起的微风而看见了这人写在扉页上的批注。
他顿了顿,还书时便顺嘴问了一句:“这是你写的?”
“是。”
这人打扮不凡,一看便不是寻常人。林庭起身撤了两步,礼貌的接过再道谢。
“好文采。”
许士连于是又笑了笑,脸上表情淡淡的,眼睛里却流露出对面前这个年轻人的欣赏:“你有这等好文采,实在是难得。”
他顿了顿,再开口时语气里已然添了几分拉拢之意:“你可是来参加乡试的?”
……
“发什么呆呢?”
汤元从厨房里端了药出来,见罗伊还站在原地,手上捧着林庭的信不知道在想什么,便抬手轻轻敲了一下她的脑袋,同时把药递过去:“把药喝了。”
这药是用来治她失眠的,有没有实际功效另说,好歹占了个心理安慰的作用在那儿。因此汤元眼看着罗伊把药全都喝下去才问:“林庭在信里说什么了?我怎么看你魂不守舍的?”
“没什么。”罗伊摇摇头,把信递给汤元看:“还是以前那些,吃得好,住得好,总之一切都好,让我们不用替他担心。”
“那你怎么这副表情?”汤元依言看了两眼,发现确实如她所言之后才把视线收回来,一边往厨房走一边道:“还是你有什么话想跟他说?”
“你们俩打小就在一起,从来没分别过这么久,你想他也是应该的,不过……”
汤元唠叨个不停,原本想说再有两个月便是会试,他们还是不要在这个时候打扰林庭为好,谁想话没出口身后就传来了罗伊含着几分祈求的嗓音:“我想去黎城。”
汤元愣了愣:“眼下正是林庭备考的紧张时刻,你若是真的想他,过了三月再去也不迟……”
“我觉得我之所以睡不好,可能是因为他在怨我。”
罗伊再一次打断了汤元的话。
她垂头立在院子里,明明穿了很厚的衣裳,把自己裹得像个球似的,说话的声音却还是轻飘飘地:“他救我是因为相信我会完成他的遗志,可我躲在这里什么都没做。”
她捏着自己的手指,想起许恒说“可是能拯救黎国的人是你”时的模样。
“我要去黎城。”
她抬头又重复了一遍,大概是为了表示自己的坚决,这一次她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犹豫的成分。
她其实也不必征得汤元的同意,但汤元毕竟照顾了她这么久,罗伊再怎么不懂事也做不到一言不发地离开,而她既然开了这个口……
汤元知道,自己同意与否对她来说并不重要。
刚刚放晴的天眨眼又阴沉了下来,汤元接着往厨房走之前闷声道:“管你去哪儿,反正药是不能停的。”
顿了顿,又说:“今晚两碗。”
……
“人都说是药三分毒,”听出他话里的松动,罗伊心情倏然大好,眼珠一转还开起了玩笑:“你真的不是想毒死我吗?”
“毒死你倒好了……”
汤元语气愤愤,背过身在罗伊看不见的地方神色却莫名紧张起来:“省了我多少心力呢……”
他越走越远,后半句话消声在再次被冬雪笼罩的天地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次日罗伊起了个大早。
她昨晚难得睡了个好觉,梦里也没了那些铺天盖地的血迹,取而代之的则是她被许恒追了好几条街的初遇。
梦里她跑不动了,一屁股坐在地上耍赖,许恒就弯腰下来,替她挡住了背后的阳光,再由着影子打在她倚着的那堵墙上,然后眼角含笑的在她额间亲了一口,说你接着跑,我再让你三百米。
两人于是快乐的开始了新一轮的你追我跑。
她太久没这么开心过了,以至于等在门口的汤元一眼就看出她今日的好心情,脸上也不自觉的露了个笑。
罗伊却愣在了原地,看着汤元身后的马车和他已经收拾好的行李怔怔的问他要去哪儿。
“和你一起去黎城啊。”
汤元答得倒是毫不犹豫,说话间还责怪似的睨了她一眼:“要是让林庭知道我放你一个人去黎城,他非得扒了我的皮不可。”
他笑盈盈的,说完这句话后脸上却猛的换了个表情:“而且……”
他晃了晃手上的药:“我昨天说过了,一顿都别想少。”
罗伊:“……”
她直觉不该让汤元和她一起冒这个险,但汤元倔得很,听她言辞切切地讲了这其中的利害后懒洋洋的往门上一倚,也不和她多费口舌,挥手就跟那马夫说他可以走了,然后不等罗伊松口气,撇过头就以一种无所谓的语气道:“隆冬腊月,又临近新年,你若是能找到第二辆肯捎你去黎城的马车,我以后就跟你姓。”
他两手环胸站着,既不离开也不催罗伊做决定,像是吃准了她会让步。果然,那马夫视线在两人之间来来回回转了好几圈,瞧着半晌都没人说话,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沉默过后,面朝汤元试探道:“那我真的走了?”
汤元略一挑眉,见罗伊依旧没什么表示便果断挥手告别:“您慢……”
“走”字含在舌尖几乎要吐出半个音节的刹那,罗伊猛地扑上来,一把抱住了他的胳膊,同时把他剩的那半个字堵回了肚子里:“您别听他的!”
罗伊瞪了旁边一脸得意的男人一眼,转头又在脸上挂着笑道:“您稍等一会儿,我回屋收拾个东西就来。”
深冬里赶路不比平常,尤其是这种刚刚下过雪的天气,罗伊和汤元窝在车厢里听那马夫抱怨了半个多月的路况和天气,终于赶在耳朵起茧的前一天抵达了黎城。
因为赶得急,几人一路上除了住宿几乎没下过马车,罗伊无事可做,又不愿意和汤元一起看他随身携带的医书,便只能睡觉,睡醒了透过窗户看一眼外面的天气,再问问这路走了多远了,然后再接着窝回去睡觉,是以这一路走下来,之前在汤元家里死活养不回来的那二两肉竟然有了回春的趋势。
汤元瞅着罗伊圆了许多的脸蛋啧啧称奇:“原来你是习惯过这种苦日子的吗?”
罗伊撇着嘴没有理他。
两人刚到黎城,人生地不熟,林庭的信里也从未提及过自己究竟住在哪里,所以只能随便先找一间客栈住下,回头再去找人。
罗伊饿了一路,坐在大堂里时眼巴巴地瞅着小二给各个桌的客人上菜,就是轮不到自己这桌,急得火气都要冒上来了,却被汤元按着手递过来了一碗药。
罗伊奇怪的看了他一眼。
汤元最开始给她喝这药时说是治失眠,可她现在失眠已经好了,不仅如此连带着精神状态都恢复了如常,偶尔回忆起之前弱不禁风的模样还恨不得回去掐死那时候的自己,怎么还得接着喝药呢?
“……有病治病,没病防身。”
汤元似是也没想好该怎么解释,沉默半晌后只吐出一句这个。
罗伊奇怪的打量了他几眼,手上倒是动作不停的将药碗接了过来,然后一仰头将碗里的药饮尽:“总归你不会害我。”
汤元视线往别处挪了挪,然后在心里暗骂自己没出息——你心虚个什么劲儿啊!
罗伊没把他这点儿反常放在心上,眼见着迎面走来的这盘菜又不属于自己,不禁咬牙切齿地嘀咕了句脏话,手掌在桌面上重重一拍刚要找人理论就听身后传来了一声熟悉的,还带着几分惊喜的嗓音。
“罗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