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宫女说谎的技巧实在算不上高明。
宫里死个下人并非大事,若非这次的受害人赶巧了在御前伺候,这事儿就这么被混过去了也未可知,因此那宫女借着月色看见有人拖着个尸体往池塘里扔的时候,虽然被吓了一跳,但还是未往心里去。
身后的男人显然也看见了,捂着她的嘴以防她尖叫出声,然后把头凑到她耳边摇了摇示意她不要多管闲事。
她吞了口口水,忍着没再往那边看。
这事儿本该就此烂在她肚子里,哪儿想第二天一大早就听身边人说皇帝跟前的一位宫女失踪了,皇帝大怒,这会儿正派了禁军严查呢。
她几乎第一时间想起了昨日夜里看见的那两个人影。
身边人还在说个不停:“敢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做这档子事儿,分明是藐视权威,我听说圣上已经下了旨,凡知情不报者,一律同罪。”
她脸都吓白了。
其实哪儿那么严重,不过是这话一传十十传百的,最后传到她耳朵里时变了味罢了。可她就是被吓着了,不等禁军循例来问就主动跑过去把萃迎殿给抖了出来。
好在她还没完全失了神智,话说的半真半假,只说自己早晨恰巧路过,看见萃迎殿内池塘的水面上漂了个人。
从发现人不见到挖出尸体,统共用了不到一个时辰,可禁军挨个宫问过去所需时间都得是这的三倍不止,所以能如此迅速确定地点,势必是因为有人举告,而第一个举告的人,嫌疑肯定是最大的。
更不必说萃迎殿因为许久未有人打扫,其池塘内积了大量的淤泥,尸体一旦扔下去很难会浮起来,且底部水草旺盛,也大大增加了尸体浮上水面的难度。
那宫女到此时已经完全说不出话了,只一个劲儿跪在地上磕头说“娘娘饶命、大人饶命”。
青萝看了眼罗伊的脸色,上前半步道:“你知道些什么就如实说出来,若有欺瞒,定不饶你!”
“是……是……”那宫女又抖了抖,跪在地上哭的嗓子都哑了:“奴婢前天夜里和……”
“说重点!”罗伊适时打断:“本宫对你那些私事不感兴趣!”
宫女与人私通是大罪,无怪乎她之前不敢说实话。
罗伊查案归查案,却也没想过真要拿这么一个十六七的丫头怎么样,所以偷眼瞟了闻世栎一眼,见他对自己刚说的话无异议后又冲那宫女扬了扬下巴:“直接说你看见了什么就成。”
“奴婢看见有人拖着那尸体到了萃迎殿……应该是拿麻袋裹着的,因为后来奴婢看见她又拿着个东西出去了……”
“长什么样你看见了吗?”闻世栎皱了皱眉,冷声打断道。
他皮囊生的倒是精致,就是性子太不近人情,连带着他那张脸在人看来也似带了煞气,吓得那宫女浑身一震,话说的更不利落了:“没……没有……那里太黑了,奴婢跟前还有野草挡着……但……但看身形应该是个女的……奴婢瞧她拖尸体的动作还挺艰难……”
那宫女答得磕磕巴巴,罗伊却更关心另外一个问题:“只有她一个人吗?你确定吗?”
按理说这话也是要问的,可从仪妃嘴里说出来就变了意味,仿佛她心里已经猜到了凶手是谁,却又不敢相信,所以特地问一句来让自己安心。
过分急切了。
闻世栎无声无息地看了她一眼,果然看见对方在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后莫名松了口气,整个人也放松下来了,然后一抬手让身旁的宫女扶着她起身,眨眨眼有些调皮的对自己道:“本宫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说着,转身就要走。
“娘娘!”
闻世栎嘴比脑子快,等到仪妃应声回头看他才猛地反应过来她今日是带着下人一起来的,自己即便是想送她一程也没有借口,只好站在原地愣了两秒,然后绷着一张脸道:“娘娘慢走。”
罗伊:“……”
今天的闻世栎怕不是脑子有毛病。
她最后看了闻世栎 一眼,没把她这点反常放在心上,点点头便继续往前走了,留下闻世栎一个人在原地目送她的背影,直到他们一行人在前方拐了个弯儿,彻底不见了。
他失神了好久,幸而眼下这里只剩了他和那跪在地上的宫女二人,而那宫女是万万不敢抬头看他的,这才免了许多麻烦。
他在心底叹了口气,自己也觉得自己有毛病。
晚间的时候皇上没来。
近几日各家大臣送进宫的女儿们也陆续被赐了封号,安抚人心也好、新人在侧也罢,陈谨言都不可能像前两日那般来的如此勤快,对此罗伊倒是毫无怨言,相反还觉得轻松许多。
和她有相同看法的还有陈礼祎。
他下午刚从梁太傅那里回来,累得整个人都没了精神,回来后委屈巴巴的看了罗伊一眼后就扑了过来,趴在她腿上死活不肯再挪一步。
罗伊好言好语的哄了两句,把虹乡叫到一旁问究竟是怎么回事,虹乡憋着笑说梁太傅为人严厉,太子背不完书就得一直在太阳底下站着,也不许吃饭,背错了还得把错的地方抄上十遍,这一天下来啊……
“可把咱们太子累坏了!”
是吗?罗伊挑了挑眉,倒是觉得这样挺好的,好歹有个人能管着点他。
“过来,”她招手唤方才被冷落的陈礼祎:“我给你留了杏仁豆腐,来尝尝喜不喜欢。”
陈礼祎就着她的手尝了两口,实在是累得很了,眼睛都睁不开,却还得强撑着对她点了点头:“喜欢。”
罗伊有些心软,怕他晚上没吃东西夜里会饿便又哄着他多吃了两口才唤人带他回去休息。
青萝捂着嘴在一旁笑:“娘娘和太子感情是真好。”
罗伊想了想,不置可否地挑眉。
她性子其实算是慢热,能在短短几日里和陈礼祎亲近到这种程度连她自己也觉得诧异,细究起来,一方面得归功于对方对她莫名其妙的依赖,另一方面……
陈礼祎才十岁,比林庭刚捡到她那会儿大不到哪儿去,所以本能的会在情感上有一种亲近感,再加上……她对小孩儿真的是难得的耐心了。
但这点耐心也不是她本身就有的,而是林庭教给她的,甚至她今日照顾陈礼祎的那些方法,也都是依着小时候林庭照顾她的样子依葫芦画瓢学过来的。
说起来林庭……也不知道他和汤元怎么样了。
罗伊趴在桌子上,把脸埋在两只胳膊里,确保了谁都看不见后才放任自己在脸上流露出微微的脆弱来——我想你们了。
林庭步子蓦的一顿。
半晌后又自嘲般笑了笑,然后朝汤元和易千南打了声招呼,在两人旁边坐下。
他近来一直在为半个月后的殿试准备,整个人肉眼可见的瘦了一圈。汤元有些惊讶的递了杯茶给他:“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最近一直睡不好……”林庭笑了笑:“你之前开给罗伊的治失眠的药,还有吗?给我也来点儿。”
“你当那是什么好东西吗……”汤元皱眉,对他这话表示不满:“把手给我,我给你把个脉。”
“没事儿……”林庭推辞,奈何实在拗不过他,最终还是把手伸了过去,话却是对着易千南说的:“她在宫里还好吗?”
易千南夹了口菜扔进嘴里,不知道到底是在生谁的气:“挺好的,前两天宫里不是还派人来传话说她封了妃嘛……”
他把牙咬得咯嘣响:“跟她同时进宫的没一个位份高过她的,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话音刚落,另一个人紧接着道:“没什么大碍,回头我给你开两副安神的药方,你照着去药铺抓药就行。”
汤元收回手,又叮嘱了两句日常饮食上的问题才算完。
林庭还没说话,易千南先撇过头“哼”了一声。
他看了不知为何闹别扭那人一眼,拿肩膀撞了撞汤元:“他怎么了?”
“没怎么,不用理他。”汤元倒是毫不在意的样子,说完这句话后便自然而然的换了话题:“这药里有几味药材忌酒,知道你这几天心情不好,但是可千万别喝酒,不然小心变毒药!”
“记住了。”林庭笑了笑,答得倒是好好的,声音里却听不出几分认真。
医生嘛……向来都是爱把病往严重了说的,林庭不以为然,心脏的某一个角落却还是因为他话里的某一个字揪了起来,脸上也随之挂上几分担心:“她的身体真的无碍了吗?”
“真的!”这个问题汤元这几天听他问了不下十遍,也不烦,再回答时声音依然像第一次回答一样耐心:“本来就不是什么难解的,又被我按着调养了近四个月,你就不用再担心了。”
“怎么可能不担心……”林庭悠悠的叹息似是飘了半个黎城,像拥有自己的意识一般落在了皇宫里、宣宜殿内:“这丫头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啊……”
罗伊猛地打了个喷嚏。
青萝赶忙拿着刚从屋里拿出来的披风裹在她身上:“都跟您说了三月底的夜还是很冷的,可您就是不听,这下好了吧……赶明儿您要是真得了风寒,看您怎么办!”
她一张嘴唠叨起来比林庭还要能说,罗伊面带笑意的听着,又由着她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这才笑道:“这下你满意了吧?”
青萝垂眼仔细瞅了瞅,见躺椅上那人被自己裹得只剩了个脑袋还留在外面,自己也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
她聪明,做事又有分寸,最重要的是单就目前看来也是真心实意的待自己,所以罗伊乐得惯着她,偶尔像现在这样如朋友一般相处,也比一直恪守着主子和奴才之间的界限有意思。
罗伊有些失眠。
她下午窝在软塌上躺了一会儿,本想着歇一阵就好,谁想一不小心睡了过去,且一直睡到傍晚才醒过来,是以到了真正该休息的时间,她却是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
殿内其他的下人都回去休息了,前院便只留了青萝和她两个人,罗伊刚想让她也搬个椅子坐下就听见身前传来一声音量刚刚好的问话:“娘娘还不休息吗?”
月光下的人影投在她身上,恰好将她整个人都包围了起来。
“辛苦大人深夜还要替皇上传话。”罗伊懒懒的抬了一下眼皮,语气漫不经心的道。
她原本是想坐起来的,怎奈青萝给她裹得太严实了,挣一下竟然没挣开,索性就这么躺着了。
她看了穆以舟一眼。
按规矩穆以舟就算是皇上眼前的红人也没有随意出入后宫的资格,尤其是深夜擅闯妃子寝宫——虽说现在还不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但他私自出现在这里,若非是替圣上传话,便是嫌自己命长了。
果然,穆以舟笑了笑,道:“皇上适才经过宣宜殿外,见娘娘这里灯火通明,想是还没睡,所以特地命臣过来告知娘娘,您正午送过去的杏仁豆腐他很喜欢。”
“皇上喜欢就好,改日本宫再叫人做了给皇上送过去。”
他话停在了这里,罗伊本想客气客气说下次给他也送一份,却不知为何话明明话已经在嘴边了,又硬是给咽了回去,改为不温不火的这样一句话。
她本能的戒备这个男人,仿佛他身上藏了什么炸药似的,只要自己贸然接近,那炸药就会被引燃。
这股感觉来的莫名其妙却热烈,罗伊向来求生欲旺盛,对这个男人当然敬而远之。
可穆以舟像是感受不到她话里的冷淡,明明皇上要他带的话已经带到了,却没有丝毫要走的意图,直到罗伊疑惑的又看了他一眼才弯着一双眼睛——其实罗伊并不能看见他的表情,只是他声音里的笑意太明显了罗伊才猜测对方面具下那双眼睛是弯着的——道:“臣与皇上还有丞相府的独子许恒自小一起长大,娘娘对圣上有什么好奇的,尽可以来问臣,臣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
你见过结冰的河面吗?明明冰层下水还在流动,表面上却完全看不出来,仿佛这条河在瞬间失了全部的生命力。
罗伊也是一样。
她能清晰的感受到体内血液以超乎寻常的速度在流动,整个人却似被钉在原地一样动也不能动,连穆以舟是何时告退的都不知道,还是青萝率先反应过来,急急在她耳边唤了好几声“娘娘”才让她清醒过来。
“啊……”罗伊有些艰难的扯了扯嘴角,脑子运转的速度却比平常快了许多,连方才扯不开的披风这会儿在她手下也变得听话了许多。
她稳稳当当的回了屋,又自己给自己盖好了被子躺下,正常的近乎不正常起来。
她把头埋进被子里,想,她都多久没从外人口中听过这个名字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