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产丰邺,丝纹有灵。
传说中有灵性的玉石隐在一片黑暗之中,看起来也和普通的石头没什么差别。
罗伊拖沓着步子慢悠悠地又挪回床上。烛光被她吹灭,室内陡然陷入一片死寂,躺在床上的人却丝毫没有睡意,一双眼睛瞪得又大又圆,生动形象的诠释了何谓“炯炯有神”。
她一动不动,等到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能够借着穿透稀薄的窗纸漏进来的月光看清屋内的摆设的时候,又抿唇跑了会儿神。
方才那个男人不是第一次来给她送东西,早在温室来出宫的第一天——那会儿罗伊还不知道他去哪儿了,只是看着这个面生的新统领有些诧异,眼睛眨了眨说出的话好似不经过大脑:“你们闻统领犯事了?”
对面的男人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给她:“贼人眼红我国边境土地,闻大人像皇上自请去上阵杀敌了。”
罗伊闻言愣了愣,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那时也是个像今天这样的夜,新任大统领做贼似的来,欲盖弥彰到恨不得在脸上蒙上一层不透风的黑布。
他捏着信封一角,剩下的部分便软绵绵的垂向地面,仿佛对面的人不是什么身份最贵的娘娘而是见血封喉的剧毒,唯恐自己沾上一星半点。
罗伊很快回过神来,伸手接过那封信。
信纸上洋洋洒洒铺了整页的规整字体,罗伊一行一行的扫过去,发现大多都是废话,对于他要去做什么写这封信的目的又为何只字未提,仿佛写信的人只是心血来潮,随笔记下自己的心情罢了,末尾却格外郑重地留下几个大字——愿娘娘展信安。
“展信安”这三个字一般人都会写在信头,闻世栎却古怪的很,非要作为结语留在最后。罗伊看完了,把信往自己袖子里一塞,客客气气地问那人还有何事。
没了。
新统领认认真真的想了一会儿,确定自己没有落下一个字后才谨慎的摇头,然后躬身告退。
他看起来老实巴交的,既不像闻世栎那般拒人于千里之外,也不像穆以舟浑身都散发着算计的气息,退下时甚至顺手带走了罗伊方才搁在门口的,下人还没来得及收拾的碎片。
是个难得一见的实诚人。
然后碗大的月盘落下又升起,仿佛经历了好几个轮回,最终定格在几日后的现在,映出床上还在跑神的仪妃娘娘。
估摸着时间已经差不多了,罗伊从回忆中抽身出来,慢条斯理的坐在床边,找到自己的鞋子穿上,然后披上件随手捞过的外衣,推门往外面走去。
她房间里老是趁夜来些奇奇怪怪的人,所以为了安全起见,罗伊并未在自己屋前安排守夜的宫人,伺候的宫女也免了,反正她睡着后难有清醒的时候,今日却意外的很,她一只脚刚踏出房门,就见前院立了个门神一般的人影。
隔得远了看不清那影子究竟是人是鬼,罗伊也不慌,慢悠悠的踱步过去,等到能看清那人的五官才停下来,假装不解的询问:“你夜里不睡觉,跑来本宫门前守着干嘛?”
“更何况如今又不是过年,你就算守上一夜,本宫也没有压岁钱给你。”
罗伊神情自然,话也说得温柔,可空气中偏就泄露出一丝笑里藏刀的紧张感。
面前的人手指不自觉地捏了捏自己的衣角,直到把指尖都攥的发白才小声道:“娘娘……”
她卡在这里,像是不知该如何接下去,偷眼对着罗伊看了又看,像是在忌惮,又像是在试探。
罗伊任她打量,耐心好得吓人,抽空还能跑一跑神,不知在心里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体现在脸上就成了微微上翘的嘴角。
青萝忐忑的开口:“夜这么深了,娘娘是要往哪儿去?”
“去哪儿你不知道吗?”罗伊奇怪的瞥了她一眼,声音里明明听不出半分嘲讽的意味却让眼前的青萝瞬间白了脸色,然后又解围一般多此一举道:“本宫去看看太子……怎么?你也想去?”
“那就跟着一起来吧。”她好心道。
青萝脸色更加惨白,连嘴唇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已经褪去,然而罗伊已经越过她自顾自的往前走,青萝咬牙犹豫了两秒,还是亦步亦趋的跟了上去。
太子的房间内漆黑一片,虹乡守在外面打瞌睡,脑袋一点一点的往下磕,整个人却总能诡异的保持稳定。
青萝殷勤的上前一步拍醒了她,回头看罗伊的视线带着细不可察的讨好:“醒醒!娘娘来了。”
“谁?”虹乡迷迷糊糊的嘟囔,被浓重的睡意侵袭的大脑在某一个瞬间突然惊醒,连梦中都能保持平衡的身体却在主人清醒的瞬间歪了一下,差点以一个极其不雅的姿势摔在地上。
青萝眼疾手快的扶了一把。
虹乡抬头回以一个感激的眼神,却没来得及说话,急急忙忙跪在地上冲罗伊磕了个头:“奴婢参见娘娘。”
“太子呢?”罗伊走过来,指尖挨上门框的瞬间问道。
“在屋里睡觉呢!太子今日用功,累坏了,沾床就睡着了。”
许是怕吵到屋内那人,虹乡说这话时还特地压低了嗓音。
“嗯。”罗伊低低的应了一声,指尖自挨上门身之后就没了下一步动作,半晌,突然收回手,在心里重重地吐了好几口气后头也不回地转身往外面走。
“……娘娘?”青萝又是急切又是疑惑的唤了一声。
罗伊没理她,离开之前却还不忘提醒虹乡:“夜里凉,你不用一直守在这里,回自己屋里睡觉去吧……回去前记得给自己煮一杯姜茶,省的着凉。”
虹乡受宠若惊的跪在地上一连道了好几声谢。
青萝听着这一连串的叮嘱,垂下来的双手不自觉的又收紧了些。
她还是跟在罗伊身后,罗伊却在走出两步后神情莫名的扭头看了她一眼:“你还跟着本宫干嘛?回去睡觉啊。”
她嗓音不冷不热,声音里更是透露出藏也藏不住的疏离感。
青萝话在嗓子眼儿一哽,艰难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只是话没出口就被罗伊抢了先:“我虽然一直被人戏耍,像个傻子一样,却不代表我不会记仇。为了你我面子,我不会把话说的太直,你若是愿意留在我这宣宜殿,我也不是养不起你一个闲人,但你为人处世还是要有几分分寸,知道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又该退。”
“你要明白,你没有害过我,才是我愿意留着你的唯一原因。”
说完,也不管对方有没有听懂她这一番话的含义,又是否听得进去,转身就接着往前走,好在就对方没有跟上来的表现来看,大约是听懂了的。
罗伊唇角微不可察的扬了扬,离开太子的别院后却没有急着回自己房间,而是晃晃悠悠的出了宣宜殿。
她走的决绝,自然也没看见她走后青萝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垂头走进了路侧的一片竹林。
竹林里站着的男人显然将她们之前的对话尽数听进了耳朵里,所以青萝仅仅是沉声唤了一句“大人”就被他抬手打断了接下来要说的话。
男人远远的看着罗伊离开的背影,眉心处爬上几缕微不可察的挫败。
太快了。
按他的计划而言,现在还远不到摊牌的时候,可他的计划千丝万缕,其中任何一个环节出了差错都会致使全盘皆输,而他显然不是个优秀的执子人,竟然由于一时疏错走了一步,以致他的计划像脱了缰的野马似的完全不受控制,以摧枯拉朽的气势咆哮着往前冲,仿佛要冲散所有他事先布下的重重迷雾。
不知是该说她运气好,还是自己运气太差呢?
男人叹了口气,没戴面具的脸在月光下显出最真实的模样,如果罗伊在这里、又看清了他的长相就会发现,这个男人拥有一张被自己刻进骨髓的、深刻的脸。
但她并不在这里,男人也无从猜测她的反应,只是在良久的沉默之后摆手示意青萝下去,随后足尖轻点,踏着一棵被他踩弯的竹子在半空中转了个弯儿,消失在了青萝的视线中。
两人相继的离开让被留在原地的青萝脸上意外显露出一点迷茫来,身子无措的在竹林里转了个圈,好像在找离开的路,又好像只是单纯在做一件无意义的事,好半晌之后,她好像才从迷茫中彻底走出来,脸上的神情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然后一步一步的走向自己的房间。
她就像遥远传说里那些朝圣的旅人,一步一步走的万分虔诚。
另一边罗伊晃晃悠悠的走在路上,自己也不知道她刻意放慢的脚步究竟是在给谁以心理安慰。
或许是自己吧,她想,只要陈礼祎不在她猜的那个地方,她就可以继续闭上眼睛堵住耳朵当一个装聋作哑的傻子,把之前所有的猜测都推翻,然后安之若素的回到自己给自己编织的那个安全的假象里,像从前一样不管不顾地、只听那个人话的闷头往前闯。
她有多相信那个人啊,即使每次命运都牵扯着线的一端把作恶的源头指向那个人,她也依然选择闭目不见,于是那人连同他说过的话便在她的自欺欺人中成长成神祗一般不可多言的存在。
连偶尔产生的怀疑都成了玷污。
所以她在心里祈求,即使那希望微弱,也请给她一个坚持的理由。
可惜世人供奉的神佛总是闭着眼。
许久未被打理过的庭院杂草丛生,这次没了人在前面拿剑给她劈开一条路,罗伊只得自己艰难的往前,幸运的是这草只有入门的时候长势吓人,越往里走则越浅,渐渐的甚至露出了大理石铺就的地面。
想来这里之前住的人应该地位不凡。
她上次来的时候只在外面待了一会儿,因而没能在意那块儿残破的牌匾上写的字,这会儿想起来了,便拖泥带水一般又带出了一大串记忆,比如她现在在宫里待了已有两月,对于宫里的各种路线也记得大差不离,所以可以清楚的意识到,刚入宫那日,那位领路的老嬷嬷是故意绕了远路领着她经过这里的;再比如她在这条路上第一次遇见陈礼祎,他说没人敢往这里来;还有……
之前听那些宫女讲小话的时候,听到她们说“林逸殿常年闹鬼,每隔几日就会在里面发现一截白骨”。
谣言经过众口相传会变味儿是不可避免的,所以这话肯定有夸张的成分在,但大体事件总不会差太多,例如林逸殿会发现人骨这件事。
罗伊继续往前走,目光从背后延伸至入口处,会看见挂在门庭上摇摇欲坠的牌匾。
经年的蜘蛛网缠在那上面,却并不影响人们看清那上面硕大的“林逸殿”三个字。
她越走越深,却始终没有撞见任何一个人影。罗伊劫后余生一般深深吸了口气,刚想转身往外走就看见延着右手边的石子路尽头有一个凉亭,亭里的人似是气急,说话的声音不自觉的上扬,又被这安静的环境无限放大,最终惊动了要离开的罗伊。
她几乎咬破了下嘴唇而不自知,脚下如千斤重的往凉亭的方向走。走的越近那边的声响便听得越清楚,而等她在两人都看不见的视觉死角处停下来时,恰好听见一个稚嫩的声音在喊:“我阿姊才不会骗我,肯定是你办事不利!”
……哦。罗伊垂头:“我就是在骗你。”
突然的声响把正在争吵的两人都吓了一跳,凉亭内的人俱是一惊,彼此后退了一步往声源地看过来,陈礼祎甚至厉声喊了一句:“谁在那里!”
罗伊缓缓在两人跟前现身,却是一眼都没看陈礼祎,而是将视线落在了一旁那个眼神阴狠的女人身上。
“阿姊……”
陈礼祎声线有些抖,身子不由自主地上前想要靠近,却被她浑身散发出的冰冷吓得又退后了几步,嗓音哑哑的又唤了一遍:“阿姊……”
罗伊没有理他,而是微微偏了脑袋看向一旁的文燕,然后勾唇一笑,道:“我就知道是你。”
她声音似是叹息,文燕顾及着陈礼祎没有说话,紧接着就听耳边再次响起一道无奈的女声:“早知道……当初就该杀了你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