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她全都知道了?”
空寂的御书房内,这句话像是十殿阎罗众口一词的审判一样,漫无边际在耳边回荡。被问话的男人往椅背上一靠,表情中显出一丝疲惫:“十之八九吧。”
他说:“她原本就猜的差不多了,只是一直藏在心里不敢求证罢了。梁太傅的意外身亡算是个导火索……也怪我没忍住,在她跟前说漏了嘴。”
“你也别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陈谨言翻了翻自己手边的奏折:“谁能想到他竟然真的对梁太傅下手呢。”
顿了顿,又问:“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办?跟她说实话吗?”
“不知道……”男人似是在月色中叹了口气,视线漫无目的的飘过窗口落在外面的树枝上,暗哑的声线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就怕她自己入了魔障,不愿意相信。”
陈谨言闻言也沉默了。
“你如果打从一开始就告诉她真相……”
“不可以。”话未说完却被打断,陈谨言抬头,看见对面的穆以舟脸上浮出一副堪称残忍的表情来:“许恒必须死在北戎!”
“只有他死了,我们的计划才能顺利进行下去,而她……”
才能按照我们设计好的路往前走。
穆以舟仰头看了眼月色。
他心里经常会有名为后悔的情绪莫名其妙冒出来,这些情绪像藤蔓一样密密麻麻的在他心尖上缠绕,勒出血迹斑斑的印子不说还伴随着彻骨的疼,可与此同时他又比谁都清楚,即使后悔,他也绝不会后退。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伸手拿过一旁的面具戴上:“我去看看她……以防生变。”
“以舟!”离开的前一秒,陈谨言叫住他:“或许,你可以试试不戴这个面具呢?万一她……”
“她不会想见我的。”穆以舟头也不回的回道:“许恒死了就是死了。”
死了的人在这世上是一个毫无意义的名字,在她心里则是一座荒草丛生的孤坟。
他们全都没有回头的资格了。
文燕剥开了往日里那副虚伪的假象,青面獠牙的开口:“他也没了。”
陈礼祎怯怯地朝着罗伊又近了两步,明明什么都没说却首先感觉到了害怕:“阿姊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
“奴婢怎么教你的!”文燕猛地回头对准陈礼祎,眼眶里布满了血丝:“你是太子!是未来的皇帝!这天下就该唯你独尊才对!君为先民为后,那些如草芥一样的贱民,他们生来就是供你取乐的……所以你为什么要道歉?你凭什么道歉!”
“更何况她骗你了!太子没听见吗?她骗你!”
文燕说这些话时表情不见丝毫癫狂,语气也平缓如常,甚至还故意放轻了许多,像是诱使人类出卖灵魂的魔鬼,人面背后是露出獠牙的可怕的嘴。
陈礼祎神情淡漠的看了她一眼,像是早就习惯了她这些话,当下也没有变现出特别的情感,只是张了张嘴做出一副想要说话的样子,可惜第一个音节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被人缓声打断:“对,我骗你了。”
罗伊漫不经心的:“所以呢?你要像她说得那样杀了我吗?”
“不!”陈礼祎立刻把头转过来:“我没有那么想……我不会杀你的……”
他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画面,说话的语气倏地一急:“我没有这么想……你别不要我……”
他嗓音里隐隐能听出哭腔,罗伊心里一软,语气也不由自主地放软了些:“我第一次见你就是在这里,你说你养的宠物死了,你把它埋在这里……”
她说话时脑海里便自动浮现出当日的画面,长得像个面团子的陈礼祎坐在楼梯上,举着自己手上的早已看不清的伤疤说:“它咬我。”
“那时候我忘了问你……”她眼睛往下垂了点,继续道:“它是怎么死的。”
她这么问,用的却是陈述句,然后不等陈礼祎开口,文燕先狞笑了两声:“当然是被我们太子亲手杀死的!”
她回身握住陈礼祎的两只手——陈礼祎在此时终于察觉到不对劲,拼了命想要甩开她的手,奈何身后的人力气太大,他就算发了狠也没能挣开,只能由着她握着自己的手把当日的动作重复了一遍:“曲曲一只畜生而已,竟然也敢这么对太子……”
文燕笑道:“娘娘不知道吧?奴婢就这么握着太子的手,亲手剖开了那畜生的肚皮……肠子什么的流了一地,真是好看极了。”
“而我们太子啊……手起刀落,一点犹豫都没有。”
“不是的!我……”陈礼祎慌乱的抬头看罗伊,声音里赫然染上了几分杀意:“都是她骗你的……”
罗伊心里蓦的一凉。
文燕唇边的笑意却扩大了几分,远远的冲罗伊做了个口型:“你看,你救不了他。”
罗伊终于在今夜走出了第一步,然后是第二步,第三步。
她越走越近,最终停在两人跟前,用了狠力把文燕的手从陈礼祎手上拨开,紧接着露出一个笑,把陈礼祎被抓红的手放在自己唇边吹了吹:“疼不疼?阿姊给我们礼祎吹吹好不好?”
说白了就是一个缺爱的孩子,因为别人给了颗糖就傻兮兮地把对方当自己唯一的亲人,罗伊面上是笑着的,心里却冷得跟块儿冰一样。
她垂眼将陈礼祎往自己身边拉了拉,然后单膝跪在地上将他轻轻的搂在自己怀里:“阿姊怎么会不要你呢?等天气好了,我们还一起去放风筝,就我们两个,好不好?”
“……好。”
良久的沉默之后,罗伊听见怀里的陈礼祎瓮声道。
“乖。”她把手落在陈礼祎头顶,然后顺着背一路往下牵住他的手:“那我们回去吧。”
她这么说,一眼都没分给身后的文燕,当然也没看见对方倏然从怀里掏出的一把匕首。
陈礼祎却因为转身转的慢看见了,只是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罗伊大力往前扯了一下,与此同时,一道青色的身影从树影中飘下,悄无声息地夺下了她手里的匕首,顺便卸了她一条胳膊。
“谢了。”罗伊自顾自的往前走:“劳烦穆大人把人送到宣宜殿,本宫还有问题要问她。”
“是。”身后的人应道。
一切尘埃落定已是后半夜,罗伊把陈礼祎哄睡,再小心的在他床边点上驱蚊的香,这才从他房间里出来。
宣宜殿连丁点人声都没有,罗伊抬眸看了眼天色。
灰蒙蒙的,想来明天不是个好天。
梁太傅遇刺的事就此成了个无头悬案,因为没人敢去抓真正的凶手。
罗伊一夜未睡,第二天的脸色看起来便有些灰败。青萝皱了皱眉,问她要不要回去再休息一会儿。
罗伊摇摇头。
就像昨天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两人的相处模式和日常无异,罗伊捏了捏眉心,要她去把宫里掌事的、年纪大的老嬷嬷全都找来。
这些嬷嬷们对于十多年前的事大多都记不清了,只能偶尔想起个只言片语,像碎片一样。但碎片拼的多了也是能看出这东西被打碎前是个什么模样的,罗伊坐在椅子上,看似漫不经心的把玩着自己的手指。
她难得沉得住,一壶茶都喝完了硬是一句话都没说,倒是对面的文燕先忍不住了,咬牙切齿的问她来这里干嘛。
文燕被关的地方是宣宜殿一间空房,她问陈谨言借了两名禁军守在门口,当作一个简易牢房。
她的胳膊之前被穆以舟折断了,想是后来又自己给按上去了,只不过没安好,骨头错位,整个人看起来就有些怪怪的。
罗伊喝了口茶,笑道:“来给你讲故事。”
她深谙打蛇打七寸的道理,开口便扔了一个炸弹:“你娘叫李秀覃,生前是在太上皇身边伺候的吧。”
文燕在听到第二个字时便挣扎着要往她身边扑,却被青萝一脚踹在膝盖处软绵绵的跪在了地上,只能咬牙切齿地听着罗伊说话。
罗伊却在此时停了下来,抬头看了青萝一眼,话里听不出是讽刺还是赞扬:“功夫不错。”
青萝往后退了两步。
罗伊这才接着开口:“李秀覃是宫里闻名的美人儿,又在御前伺候,当时所有人都觉得她会被皇上收入后宫,从此飞上枝头变凤凰……连她自己都是这么以为的。”
“然而那日宫中宴请群臣,有位喝多了的大人见色起意强暴了你娘……哦,也就是你爹。”
“闭嘴!我没有那样的爹!”文燕激动起来,困兽一般嘶吼。
罗伊充耳不闻:“你娘身子破了,美梦自然而然也就跟着破了,皇帝不可能要一个不干净的女人,而你爹……”
他嫌弃李秀覃的出身,也不肯娶她。
但女人在这些位高权重的人眼里本来就是可以随意买卖的物品,尤其是李秀覃这样貌美的,于是作为交易,陈隆安将李秀覃送给了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又为了利益将李秀覃转手送给了朝中其他大臣们。
他们把她当抹布一样用完就扔,最后回倒那男人手上时,李秀覃已经被折磨的不成人样了。
她原本是个很漂亮的女人,进宫前也读过两本书,却被折磨的整日缩在墙角连阳光都不敢见,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李秀覃便是在疯了之后发现自己有了身孕的。
文燕出生时是在冬天。
冬天从来都不是给穷苦人过的,李秀覃把文燕紧紧揽在怀里,生怕连日的大雪把这个软软嫩嫩的团子给冻死了,却因为自己神志不清而差点把她勒死,可文燕不怪她,她只怪那些男人。
她娘死的时候也是冬天。没有人给她收尸,她连同她娘的尸体就这么被扔在落了厚厚一层雪的大街上,扔她俩出来的家仆还使劲儿在身上蹭了蹭手,然后朝她们淬了口唾沫:“呸!晦气!”
年幼的文燕便在那时候想,这个国家已经没救了。
“君不仁,臣不义,那些面无表情地从我们跟前经过的人影则成了一个个青面獠牙的怪物。”
文燕在此时突然冷静下来,嘴边的笑怪异中又透露出几分宁静:“反正这个国家早晚要被这些怪物毁掉的,不如我来帮他们啊。”
“怪物生出来的孩子怎么会是人类呢?你看他不是刚出生就害死了自己的亲娘,才被送到皇后膝下养着的吗?所以啊……我尊贵的仪妃娘娘,你救不了他的……他就是个怪物,杀人不眨眼的怪物!”
她这段往事堪称惨烈,罗伊自持这事若是落在她自己身上她未必不会疯,可外人终究是外人,她同情文燕母子俩的遭遇,却不打算理解她的做法,于是她极尽冷漠的开口:“你出不了宫,是如何对梁太傅下手的呢?更何况梁太傅府内外都有高手保护,依你的身手,想要闯进去很难吧?所以是谁在帮你呢?”
罗伊顿了顿:“我在你床头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图案,可巧,那图案我在北戎见过。”
“你和北戎人勾结,残害我国民众,我说的没错吧。”
她嗓音淡淡的,引来对面文燕一声嘁笑,没说对也没说不对,只是把脑袋往前面凑近了些,说:“你也是个怪物,冷血无情的怪物。”
罗伊没理她,借着青萝的力从椅子上站起来,声音比寒冬腊月的冰雪还要冷:“我不会杀你。”
“我会让你亲眼看着我把宫中的毒瘤一个一个的全都拔出来,怪物也好,奸细也罢,黎国的皇宫只能是黎国人的,北戎人绝不会在这里留下任何影子。”
“还有陈礼祎……”
罗伊的声音终于在这一刻有了波动,但她很快深吸了一口气压下来了:“他不会长成一个怪物的。”
“我会亲自教他善恶是非,会让他明白这个天下不是陈氏的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也会让他成为一个明君,让你口中这个无可救药的国家,在他手中重新焕发生机。”
“不是只有死亡,才叫新生。”
最后一句话她并不确定文燕能不能听懂,或许即使听懂了她也是不屑一顾的,毕竟这世界在她眼里,就是披着一层遮羞布的地狱。
可罗伊不能这么想。
陈礼祎还那么小,他不该因为这些事变成别人口中一脉相承的怪物,更不该将这世上的阴暗全都背在自己背上,然后堕入地狱。
罗伊眼眶发热,站在台阶上仰头对着天空看了好久才继续往前走。
她知道刚才这番话青萝都会一字不落地传到那人耳朵中去,所以像是宣战一样,她在心里恶狠狠的发誓:“陈礼祎一定会还这国家一个河清海晏时和岁丰的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