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末的时候黎城下了一场急雨。
铺天盖地的黑云将整个天幕都压低了几分，隔着雨帘往外看的时候甚至觉得整个天地都是压抑的，像笼了一层丧气的灰。
好在这雨来得快去得也急，第二日起床便能看见日头隐在云朵后面的半张脸。
五月过五日便是立夏，天气也渐渐转入闷热，不过托这场雨的福，罗伊一直到正午都没察觉到热意，倚在软塌上半眯着眼听青萝跟她汇报这一个月来宣宜殿的各项开支，跟听催眠曲似的，几次都差点陷入沉睡。
她凝了凝神坐起来，透过窗户看了眼天色，道：“看时辰，皇上是不是快要过来了？”
青萝终于从琐碎中脱身，顺着罗伊的话转头，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只挂在墙上的风筝。不过她并未太过留意，而是沉吟着道：“是，奴婢这就去准备皇上常吃的那几样点心。”
“去吧。”罗伊点了点头。
陈谨言最近常来她这宣宜殿，却不过夜，大多时候都是与她下盘棋、或者在她这儿午睡一会儿就走。初来时她宫里那些下人还会手忙脚乱，最近则已经习惯了，看天色到了皇上常来的那个点儿便提前把各类东西都准备好，贴心到连陈谨言都忍不住夸奖：“仪妃御下有方啊。”
罗伊给他倒了杯茶：“都是皇上教得好。”
他今日照常是未时来的，刚好赶上宣宜殿的厨子做好点心呈上来，咬了两口对身侧的人笑道：“仪妃这里的点心一如既往地合朕心意啊……爱卿尝尝？”
被他点名那人冷着脸道：“多谢皇上好意，臣不爱吃甜食。”
“这倒是可惜了……”陈谨言把点心举到自己眼前看了看，随后把视线投向对面的罗伊：“整个皇宫就数仪妃这里的点心最好吃了。”
他这话是对着罗伊说的，罗伊不好不接话，只好顺着道：“宫里姐妹们都在好奇皇上为什么总往臣妾这儿来，臣妾说是为了口吃的她们还不信，就该把各宫的娘娘都给请到宣宜殿坐一坐，也免得她们总觉得臣妾是在骗人。”
罗伊笑得半真半假，说话间顺手将自己刚拣起来的一块儿点心递到了穆以舟跟前，两眼一眯道：“穆大人真的不想尝尝吗？这可是皇上心心念念的点心啊……”
她只是顺话随口一提，原本没指望穆以舟搭理她，谁想对方听闻她这番话后莫名其妙看了她一眼，随后竟真的伸手接了。
罗伊被他惊得手停在半空中好一会儿，直到听见来自那人“皇上好品味”的评价后才若无其事地把手收了回来。
穆以舟说他与皇上从小一起长大，所以对于陈谨言笑睨他一眼且并没有觉得两人刚刚的举动有何不妥的反应，罗伊也没有觉得多稀奇，只是收回手后不可避免的愣了两秒，然后往一旁挪了挪，悄无声息地将这个话题掀了过去。
她如今再见到穆以舟时的反应已经比之前小了很多，至少可以有选择性的忽视他的存在，但近来见他的次数实在太多了点，罗伊心态难免有些崩。
她笑了笑，有意无意地略过穆以舟，同陈谨言说话时也刻意带了几分亲昵，却连自己也想不通是为什么。
穆以舟一如往常地沉默。
陈谨言下午还有国事要处理，因而没有久留，接过罗伊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手又低声嘱咐了她几句话便打算离开。
罗伊送他出门，恰好和守在门外的禁军统领打了个照面。
两人对视间那男人为了表示尊敬赶忙垂了眼皮，同时往右后方退了两步，让出半尺宽的距离来。
罗伊冲陈谨言福礼，没再看那人一眼，眼尾余光却不小心瞄见穆以舟的走路姿势不大对。
她犹疑着以视线追过去，看见下过雨后的地面上他右脚踩下的脚印明显比左脚浅一截。
可平常他的脚分明没这些毛病。
罗伊垂眼，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画面，眼睛里飞快闪过一丝血色。不过……
算了！她转身往屋里走，把身上外泄的所有情绪全部留在身后。
送走皇上后罗伊本来打算再躺一会儿养神，谁想陈谨言前脚刚走后脚紧跟着便有不速之客到访。
之所以说是不速之客，是因为来人脸上的神情实在称不上和善。
罗伊端着茶杯在唇边浅啜一口，目光落在下方那人脸上打量了好一会儿才懒洋洋道：“妹妹请起。”
来人正是瑛贵人。
这还是罗伊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言中貌比天仙的瑛贵人，不知是传言太过夸大其实还是她自个儿在要求过高，在她看来这个瑛贵人实在是配不上“貌比天仙”四个字，充其量算是小有姿色罢了，不说陈谨言那个妖孽，便是林谣袅生得都比她精致几分。
这人一看就是来找茬的，罗伊懒得和她演什么表面的姐妹情深，说话时语气便有些不耐烦：“妹妹身子不好，不如就安稳待在自个儿的宫殿里，免得这风大雨大的，再伤着了妹妹。”
梁偌岚充耳不闻：“其实妹妹早就有意来拜访姐姐，只是皇上怜惜臣妾体弱，特许了臣妾可以免去宫中繁礼，但妹妹想着这始终于礼不和，所以今日稍有好转，便前来同姐姐请安，还请姐姐不要怪罪。”
……哦，敢情还是来示威的。
“妹妹有这份心自然是好的，”罗伊把玩着自己一双手，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意落在她身上：“那你该去皇后宫里才是，来本宫这里做什么？”
说着，蓦的一勾唇，抬眼盯着对方发白的脸色道：“妹妹既然有心，本宫便多嘴提醒两句。”她说：“宫里的这些姐妹，数妹妹来得最晚，你今日既开了向本宫请安的先河，那其余几位姐妹那儿势必是不能落下的……不过妹妹身子弱，这挨个宫的走下来不免会累着……青萝，把本宫宫里的灵芝送瑛贵人一棵。”
她转头吩咐青萝。
青萝人精一样，听得她这话立马将眉毛皱了起来，看看瑛贵人又看看罗伊，一脸为难道：“那可是圣上赏给娘娘的，娘娘若是转手送人，回头皇上问起来，恐会责怪于娘娘。”
“你这是说得什么胡话！”
罗伊忍着笑斥道：“妹妹可是皇上心尖儿上的人，本宫替他怜惜妹妹，何错之有？”
主仆俩一唱一和，听的底下坐着的梁偌岚脸色青白不接，几次要坐不住。幸而她忍住了，近乎于咬牙切齿地接道：“即是皇上赏的，姐姐便是真给妹妹也是不敢接的。”
“你我同为宫中姐妹，何必这般客气。”
罗伊闻声假笑，顺杆儿爬的飞快，立马回头教训青萝：“让你拿东西你拿就是了，下次再这么多话，本宫非要治你不可。”
“娘娘教训的是。”青萝应声，委委屈屈地往后退了一步，然而谁都看不见的角落里，上扬的嘴角却始终没有放下来过。
恰好此时宫人来报，说姚嫔娘娘到了。
罗伊脸上的笑意无端扩大了几分，看向瑛贵人的眼角渐渐敛成一条线：“要不说宫里这些姐妹本宫最喜欢姚嫔呢……”
她抬手唤林谣袅过来：“倒省了妹妹特地往姚嫔那里跑一趟了。”
“嗯？”林谣袅眨巴着眼仰头看罗伊，顾及着有外人在场没和以前一样直接往人怀里扑，而是难得端庄的朝她行了个礼，这才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梁偌岚脸色更难看了。
姚嫔位份比她高，按礼制确实该由她行礼，可这姚嫔只是个黄毛丫头，前些日子听说还被皇上罚在御书房外跪了几个时辰，要她跟这么一个人行礼，面子上实在是过不去，可仪妃还在主位上坐着，像是在等着看她出糗一样。
林谣袅歪了歪头，本能的觉得这屋里的气氛有些奇怪，但往左偏了偏头，见仪妃姐姐什么话也没说，自己便也乖乖的保持了沉默，想着待会儿要给姐姐看看自己新绣的手帕。
她绣了朵荷花，连月华都夸她绣的好，所以她忍不住的想要来炫耀一番。
她想的入神，没成想对面的人突然从椅子上起身冲她行了个礼，眼睛还亮晶晶的，像是含了汪清泉似的。
唔……这双眼生的倒真是不错。
罗伊这么想着，冲有些急切的转头朝她看过来的林谣袅点了点头，然后见她脸颊一红，小声免了瑛贵人的礼。
她年纪小，又不受宠，即使位份不低也常有妃子忽视她，因此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正儿八经的冲她行礼。
林谣袅有些紧张，说话前便偷眼瞧了罗伊好几眼。
罗伊笑话她：“我们袅袅怎么光长饭量不长胆量呢。”
被林谣袅鼓着脸凶巴巴的瞪了一眼。
梁偌岚气势磅礴的来，灰头土脸的回，离开时那副不服气却又无可奈何的丧气模样看的罗伊都忍不住想笑，笑过之后却多长了个心眼儿，让青萝派人随时盯着瑛贵人那边的动静，恐她之后还要作妖。
等到青萝退下之后，屋里便又只剩了林谣袅炫耀自己绣工的声音：“姐姐看我这个荷花，绣的好不好看？”
“好看。”罗伊将手帕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了好几遍，认真答道。
林谣袅时常往她这宣宜殿跑，往往陈谨言走后两个时辰她便蹦蹦跳跳的来了，却从不留这儿吃晚饭，且每次都赶在太子回来之前离开。
罗伊觉得奇怪，问她为什么她也不说，只是抿着唇一个劲儿笑，久而久之的罗伊便也不问了，只当她是认生，不敢和太子碰面罢了。
可是陈礼祎有什么可怕的呢……
罗伊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陈礼祎今日回来的比往日要晚一些，天边启明星都亮起来了才看见出现在拐角处的人影。
一瘸一拐的。
罗伊一惊，待看清那个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人影确实是陈礼祎后脸色都变了，急急上前询问：“你腿怎么成这样了？回来的路上摔着了吗？”
陈礼祎支支吾吾地不敢回话，眼神也飘来飘去的，就是不往罗伊身上落。
罗伊看了虹乡一眼，虹乡立马道：“太子今日想从梁太傅府上翻墙出去玩，从围墙上摔下来了。”
陈礼祎：“……”
“不是跟你说过不许说的嘛！掌嘴！”沉默过后，陈礼祎气急败坏的嚷道。
刚下过雨的空气中还残留着泥土若有似无的清香，梁太傅考虑到把太子整日关在室内也不好，便好心把今日的授课地点改在了他府上的后院内，谁想他只是中途离开了一小会儿，回来时便发现陈礼祎正趴在墙头上试探着把一只脚往下伸。
他似乎在犹豫该先伸右腿还是左腿，一直犹豫到梁太傅回来都没能做出个抉择，然后就被身后陡然响起的脚步声吓了一跳。
下过雨的墙面本来就滑，他手掌撑着的地方还有一小片青苔，再加上心虚的因子作祟，不等梁太傅走到跟前他便从墙上摔了下来。
所幸梁太傅家的墙不高，陈礼祎摔下来时又有意识的就地滚了一圈，所以最后只有左脚脚腕轻轻扭了一下，但也不是特别严重，没伤着骨头，已经被梁太傅请来的大夫包扎过了。
陈礼祎自觉理亏，小心翼翼地往罗伊跟前蹭了蹭：“阿姊~”
尾音拖长，是他惯用的撒娇的手法：“我饿了……”
他说：“梁太傅说我轻浮，不给我饭吃。”
他大概真的是饿惨了，说话间肚子还发出了一声令人难堪的响叫，紧跟着脸色一红，神情看起来更加委屈了些。
罗伊：“……就该饿你一天才好！”
她瞪陈礼祎，却还是没舍得真饿着他，吃饭之前还喂了他两块儿点心垫垫肚子。
“嘿嘿……”陈礼祎得寸进尺：“那阿姊我明天能不去梁太傅家吗？”
说完见罗伊头都不抬的就要拒绝，又赶在她之前赶忙插话：“阿姊我脚疼。”
他拿手指捣了捣自己被裹得厚厚的脚踝，故意加大音量“嘶”了一声，然后瘪嘴又垂眼的装可怜。
“……好吧，”见他实在可怜，罗伊忍不住松口：“不过只有一天啊！”
“嗯！”
陈礼祎瞬间换上一张笑脸答应，声音里却透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