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林庭有生以来头一次骂人，罗伊犯怂的同时又隐隐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奋，因而面部表情就在这样的心态下衍生出一股微妙的死不悔改来。
林庭瞪了她好一会儿，终于绝望的收回了全身的煞气。
夜色渐深，即使易千南是仪妃名义上的亲哥哥长时间逗留在后妃寝殿也于礼不和，因此等到月亮再次隐至云层底下的时候，易千南看了眼天色，说他们也是时候该离开了。
林庭和他们不是一路来的，自然不能同行，因此在罗伊屋里多坐了一会儿，等到夜色更浓的时候才压低了声音嘱托她照顾好自己。
罗伊甚是乖巧的点了点头。
林庭于是又叹了口气，揉揉她的发顶走了。
轻风入骨三分凉，罗伊站在门口拢了拢身上的披肩，远远的瞧着林庭连个背影都看不见了才转身回屋，关门之际却又被从一旁花丛中突然现身的人吓了一跳。
她定了定神，开口免不了抱怨：“你怕不是想吓死我吧！”
汤元在那处躲了有一会儿了，身上沾了花香还有露珠，起身时便先抖了抖身子，这才往罗伊跟前走去。
他面色微沉，看了眼空无一人的前院，墨黑的眼珠里藏着能引万物的深沉：“你骗了我们什么？”
……
他打一开始就觉得不对劲——坊间流传宫里的仪妃娘娘是妲己转世，一身狐媚之术勾得皇上佳丽三千独宠一人，今日乍一见确实如此，然而他可从未听说过哪个娘娘身边连一个服侍的下人都没有的！还有罗伊说的那幅画……
汤元听得“脸熟”二字便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只不过碍于当时的环境没有表现出来罢了，只将搭在茶杯外壁上的手指收紧了些，露出分明的骨节。
而眼下他站在罗伊跟前，眼神一片清明，颇有不逼得她说实话他就不走了的气势。
罗伊于是委屈的将眼皮耷了下来，抬手将门缝扩大了些，把去而复返的汤元让进屋来。
她话里的漏洞其实不少，林庭是关心则乱，易千南则压根就没往心里去，所以一时间只有他一人察觉了这些细微的不同，然后将手放在桌面上用无名指击打几下，冷声道：“一个一个来……”
见罗伊没反应，他又甚是好心的开了个头：“你看见的那幅画，画的究竟是谁？”
罗伊自己或许不大清楚，但他作为从小一起陪她长大的人却无比清楚，她根本就不是会钻牛角尖的人。
她爱自己胜过爱众生，从来也不会如此为难自己。
罗伊看了他一眼，终于将藏在心里多日的迷茫说了出来。
“是我，”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汤元，指甲深深嵌进掌心：“那幅画上画的人是我。”
或者说，长得跟她一模一样的人。
当然也算不得完全一样，画中人眼尾上挑，她则下吊、那人嘴唇丰满，她却单薄……但都是些细微的差别，若不是她看得仔细，恐怕也很难发现。
汤元瞳孔微微放大，眉毛挤成了一个“川”字：“你的意思是……旧朝有个容貌跟你一模一样的、获罪惨死的妃子？”
罗伊默默颔首。
这句话的潜在含义是什么并不难猜，汤元沉默半晌，说话时嗓子莫名有些发紧：“引你去见那幅画的人呢？有头绪吗？”
没有。罗伊摇头，眼神漫无目的的直视前方，猛一眼看过去就像是在发呆，说出的话却语义清晰的不得了：“他应该是故意想引我去看的，但目的是什么呢？只是为了让我知道宫中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吗？还是想借此让我为他做什么事？”
这个问题打一开始她就想过，只不过始终没有想通罢了。汤元敏锐的捕捉到她话里的一丝犹豫，神色一冷紧跟着追问：“你是不是还有事瞒着我？”
顿了顿，又道：“其实你知道引你过去的那个人是谁对不对？”
汤元问的几乎有些心累。
她入宫才多久啊，就已经学会了宫里那种说话七分真三分假的习惯，甚至还把这习惯用在了他们身上……汤元眉眼下垂着叹息，却见罗伊似是看懂了他的神情于是急急的解释：“没有骗你，我真的不知道是谁！”
她语气急躁：“我之前是怀疑过那人，可是……”
话说一半突然停了下来。
汤元看着她，终于没再继续追问下去，而是叹了口气，轻声细语的安慰：“很累吧。”
“你求我帮你劝林庭的时候信誓旦旦的说着不后悔……那现在呢？你后悔了吗？”
他就像个年长的老者，看遍人间喜乐之后用一种平和、甚至称得上是怜悯的语气问你——现在你后悔了吗？
后悔了。
罗伊眼睛干涩，心里苦的仿佛喝了一大碗没有加糖的汤药，从胃里氤氲到眼睛却连一滴液体都化不出来，只变换成一把钝刀，一下一下的磨着她的眼眶。
不见血，却疼的吓人。
可她连这点疼都只能尽数吞回肚子里，连带着已经在唇边的“后悔”两字，然后摇了摇头，说不后悔。
话说到这个地步另一个问题也不必问了，汤元看看罗伊硬勾起来的笑脸，良久，还给她一副笑：“既然不后悔，那就不要回头。”
他说：“无论你要做祸国妖姬还是什么，我们都不会丢下你的。”
毕竟家里就这一个妹妹……汤元笑着打趣：“谁能狠得下心不管啊。不过林庭那边你可得想好要怎么解释，他现在是暂时被你糊弄过去了不错，但我都能想到的问题他不可能一直注意不到……”
他叹息道：“他可不像我这么容易被你说服。”
“我知道。”罗伊脑袋又往下垂了垂：“所以我会很快回宫去的，赶在他怀疑我之前。”
她笑道：“反正我出宫也只是为了看你们一眼，现在目的已经达到了，我也就没有再留下来的理由了。”
她用右手食指和拇指比划出一小段距离，狡黠中又带点可怜的开口：“我只是有这么一小点想你们。”
于是看一眼，够我生出好大的勇气，更何况上天待我不薄，让我看了你们好多眼。
罗伊把眼睛眯成一条缝，笑得心满意足。
随后的几天里易千南和汤元经常来看她，因为有皇命在身所以一路都走得趾高气昂的，连青萝都有些看不下去，捂着唇小声在罗伊耳边吐槽：“娘娘的兄长一向都这么招摇的吗？”
……
罗伊想了想易千南在他们边城的知名度，捂着眼睛满脸不忍直视的点头。
他们此番出宫借的是“避暑”的由头，，罗伊把这两个字实行的淋漓尽致，整日窝在自己的寝殿里连门都不出，生怕一旦跨出了房门这雨露均沾的阳光就会对她做些什么。
青萝跟着她足不出户，整个人都懒了许多，听见外面宫人传报“皇上驾到”时甚至没反应过来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又在床上椅子上瘫了好一会儿才猛地清醒过来，扶着尚在迷茫中的罗伊堪堪赶在陈谨言进门之前行了个礼。
陈谨言看她俩一眼，倒没说什么，只随口道：“你们主仆俩的日子过得倒是舒坦。”
青萝立时跪在地上告罪：“还请皇上恕罪。”
陈谨言扬手示意她起来：“紧张什么？朕今日可是有要紧事来找你们的。”
说着，他把视线转向一旁的罗伊，在对方越瞪越大的眼睛中得意一笑：“仪妃自入宫以来，还没有再见过我黎国的苍生吧？”
……罗伊怀疑自己会错了这句话的意思，睫毛上下一合还没来得及发问就见一直没有出声的穆以舟从背后掏出一件衣裳来。
翠青色的男装，袖口处绣了细细的花样，袍子底端还有滚金的烫云纹，整体看起来透露着奢华感，但又因为这些金贵的东西都在不仔细就看不到的地方，又诡异调和了一股低调。
罗伊脑袋中的迷雾终于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给拨开了，眼尾一挑动作快过脑子的从穆以舟手里接过衣裳。然而大概是由于动作太过急切，罗伊手指滑过布料后没收的住势，顺势还在穆以舟的手腕上抓了一把，留下一道浅浅的红印。
她指甲不长，用的力道也不算大，奈何穆以舟实在是太白了，平日里略微磕着碰着都会红肿一片，因而眼下被罗伊抓了他也没什么特殊的反应，只略微垂头看了一眼就把视线收了回来，倒是罗伊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瞬间涨的通红。
于是穆以舟一抬眼看见的就是莫名脸红的罗伊。
他眉梢一挑，顿觉稀奇的睨了罗伊一眼，面具遮挡下的眼睛里泄出星光般零碎的笑意。
陈谨言在这隐秘的氛围里抿了抿唇，抄着手侧过身子看戏。
……造孽！罗伊恨恨的抱着衣裳转身，临走前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了什么傻。
青萝替他挽了个城中富家公子哥常见的发型，又拿眉粉将她的眉毛修长，末了对着镜中的人一笑，说咱们娘娘即使扮作男装也是顶顶好看的。
罗伊不置可否的抬眼一笑，对青萝画出来的妆容却不太满意。
“你看看这个脸，”她以自己多年女扮男装的经验指导青萝：“太白了，一眼就会被人识破……即使没有识破也会被人认为是个小白脸，所以一定要涂黑！还有眉毛！”
她拾起眉粉自力更生：“太过秀气就会显得阴柔，没有男子的阳刚之气。”
原本细长的双眉在罗伊手下加粗加长，上挑的眉尾堪堪入鬓，平白生出一股英气来。
末了才对着镜中的自己满意的点了点头。
青萝看着镜中恍若换了个人的罗伊，拧了拧眉没好意思说别的姑娘家女扮男装是为了情趣。
穆以舟只带来了一身男装，其言下之意即此次微服出巡只带她一个人，所以罗伊换好衣裳出门时还不忘叮嘱青萝，若是她的兄长赶巧这段时间来了，先替她好好招待着。
青萝屈膝应了句“是”。
陈谨言不在门外，罗伊抬眼打量了一番四周环境，看见院内只有背对她而站的穆以舟 一个人，便把手背到身后走了过去：“皇……”
说了一半的话戛然而止，已经快要和对方并肩的脚步也生生停在了落后他半步的位置。
罗伊脸色一冷，又往后退了两步——她刚刚不经意间看见穆以舟没有戴面具。
她只是大致瞟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所以并不知道面具下那张脸究竟如何，只是站在那人正后方看见对方脚尖一转，竟然要转身时脸上神色更冷，眼睛里也泄露出一丝阴狠来。
她死命的咬着牙，下颌处的骨肉都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同时心里发狠般想着他若是敢在这个时候将一切公之于众她就……就……
就如何呢？罗伊瞳孔里闪过短暂的一丝迷茫和震惊，但这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罗伊飞快敛下眼中的所有情绪，冷眼看着穆以舟转过身将正脸对着她。
是她曾见过的、平平无奇地、普通的脸。
罗伊莫名松了一口气——想来也是，她头一次在宫外见到这人时他就没有戴面具，可能是因为怕太过惹人注目吧。
穆以舟转过身后对着罗伊微微挑了下眉，疑惑的唤了她一声：“娘娘？”
“……无事。”罗伊垂眸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接着刚刚的话往下问：“皇上呢？”
“已经在外面等着娘娘了。”穆以舟退后一步恭恭敬敬地答道。
罗伊点点头，抬脚越过他往外走，身上早已没了刚刚得知要出去玩时的喜悦。
她走得飞快，几乎失了气度，甩了身后的穆以舟好长一段距离，自然也没看到那人在自己走过他身侧那一刹时陡然变化的眼神，像是猛兽捕猎前对猎物下的最后通牒，也像死刑犯临刑前关于命运的最后一点无望地祈求。
他就这么盯着罗伊的背影看了好久，直到把这一刻的她深深地印在灵魂里才加快了脚步，赶在罗伊抬手之前替她撩起了马车的帘子。
罗伊身子一僵，面无表情的说了句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