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阳宫占地面积不算大,殿堂七间,前面有宽大的月台,东、西配殿各五间。正殿匾额上是开国皇帝亲笔提下的“勤政亲贤”四个大字,匾下的屏文则是第二任国君的诗篇。
罗伊仰头看了一会儿,奈何字体实在太小,她就算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都看不清,只得作罢,颔首笑了笑被陈谨言牵着手一起入了主殿。
即是避暑,规矩自然比不得在深宫里那么多,陈谨言随意一扬手便挥退了其他人,留下罗伊和他两个人一起在殿中大眼瞪小眼。
哦对!还有穆以舟。
穆以舟像尊门神一样坚定不移的站在这里,尽心尽力地把自己当石像,坚决贯彻“在皇帝面前眼瞎耳聋”的中心思想。
遮羞布一日没有完全揭开罗伊就一日不能和这两人摊牌,所以她眉宇间笑意不减,先是笑盈盈地夸赞了一番这里的风景,后才谢了他准允自己兄妹二人相见的恩德。
陈谨言意味不明的抿了口茶,同样客气的回了句“爱妃这是说得哪里话”。
三人就这么相视无言又自得其乐的坐到了日落西山。
残阳的最后一缕余晖透过窗纸在室内打出一道倾斜的光影时,罗伊恰好把手上的书翻过一页,刚从书里抬起头来就听有公公在门外扬声喊了声“皇上”:“晚膳已经准备好了。”
陈谨言收了手,眼睛盯着面前的棋盘不移,随口应了声“嗯”,却没了后话,一只手抵在下巴上分析眼前的局势——宫里不是没人陪他下棋,但每个人都想方设法的讨好他,让子又让的毫无技术含量,因而比起那群没有棋德的人而言,他更乐意和眼前这个时而“大不敬”的穆以舟杀上一局。
可是他比不上这个人。
陈谨言愁的眉毛都聚成了一团,一偏头看见身侧的罗伊已经收了书顺手便把棋子塞给了她:“你来试试。”
罗伊形容诡异的看了他一眼,心里暗想你以前背着我跟穆以舟说我是臭棋篓子我可都听见了!
但吐槽归吐槽,棋子都已经捏在她手上了她也没拒绝的理由,于是她眯眼扫了一眼棋盘,随手将棋子落在了一个自己看的顺眼的位置——穆以舟的黑子目前占尽了上风,怕是有绝代棋王之称的王积薪在世都救不回来,因此她也懒得再去费那个心思,想着反正胜负已定,不如就随着自己心情来,输也输得体面。谁想穆以舟神色莫名的抬头看她一眼,再垂首时竟然将手上的棋子落在了一个谁都意想不到的地方。
陈谨言喜笑颜开,一边嚷嚷着“落子无悔”一边翻转手腕将场上的局势逆转过来。
罗伊懵了好一会儿,再抬头时目瞪口呆的看向对面的穆以舟,却见他动作浑不在意的耸了一下肩膀,漫不经心道:“臣输了。”
他语气淡淡的,动作也透露出一股漠然,将手中的棋子放回棋罐后便拂袖站了起来,低眉顺眼的说门外宫人已经等了有一阵时间了,皇上也该入席了。
陈谨言难得赢过穆以舟一次,虽说手段不怎么光彩,但硬要掰扯下来也不算他使诈,所以心情好得不得了,眼睛一眯嘴角便无声地上扬,连带着看罗伊的目光也跟看吉祥物一样。
罗伊之前便被穆以舟那一眼看得浑身不自在,眼下又被陈谨言直勾勾地这么盯着,更觉忐忑——
虽然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股莫名其妙又来势汹汹的忐忑是为何。
“穆大人说得对,皇上也是时候入席了。”
她眼珠子转了转,无意识顺着穆以舟的话往下接。
陈谨言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半晌,蓦的勾唇一笑,心情无端又好上了几分:“仪妃说的是,确实不该让诸位大人久等。”
说着把手背到身后,还文绉绉的扯了句诗:“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他越过两人往前走了几步,像是故意将他们甩在身后。而这边罗伊还在愣神穆以舟已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也急走两步追上了面前那道明黄色的身影。
罗伊被那一眼看的几乎腿软,直到那两人已经走到了门前预备出门才勉强压着心惊开口:“臣妾……突感身体不适,恐不能陪皇上一起了,还请皇上恕罪。”
“唔,朕就说仪妃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陈谨言好心给她一个台阶下:“朕听闻你兄长此番还有个大夫同行,待得空了让他好好给你瞧瞧,别落下什么病根。”
“……谢皇上关心。”
罗伊顿了两秒,在原地低声谢了句恩。
陈谨言落榻的地方在东边,罗伊则在西边,两间宫殿几乎在镇阳宫的两边对角,要想着人传个话,光是用跑的都得一刻钟不止。
不过好在罗伊对这个位置安排很满意,被青萝领着回了寝殿后便在桌子上趴着等着那边宴席散了,易千南带着汤元来给她看病。
这句话当时青萝守在正殿外面是听见了的,所以刚把罗伊安顿好便自觉退了出去,顺手还将院内的下人们遣散,留给她一个足够安静的谈话环境。
罗伊趴在桌子上听着门外的动静,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按惯例这种宫宴只有位居主位的皇上退场了底下的人才能离开,所以罗伊把脸埋在胳膊里估算了一下现在的时辰,觉得至少再过一个时辰易千南他们才能脱身,便琢磨着先回床上休息一会儿,谁想她一只脚才刚踏入梦境,门外已经响起了汤元谨慎的声音:“仪妃娘娘。”
罗伊一个激灵从床上翻身坐起来,连袜子都顾不得穿,光脚踩着鞋便小跑着去给他们开门。
酷暑日长夜短,是以这会儿天色还不算完全暗了下去,罗伊点着脚从两人肩膀的空隙往后探头,还没看清外面的光景就被易千南按头,然后不由分说的推着她进了门:“别看了,林庭没来。”
汤元跟在后面把门关好,在这之前甚至还仔细打量了一下四周,以防有外人在场,将这人“大不敬”的举动看进眼里去:“宴会还没结束,皇上说你身体不适,特意准了我们提前离席的。”
他紧跟着补充。
“哦。”罗伊闷闷的应了一声,重新软绵绵的趴在了桌面上,然后眨巴着眼看向汤元,嘴一撇,眼角就红了:“我想你们了。”
“……活该!”良久,汤元才状似凶狠的回了一句。
可惜他语气不似话里表达的含义那般无动于衷,因此传到人耳朵里这两个字的严重程度便大大大了折扣,甚至染上了点无可奈何的心疼。
他扯过罗伊的手把指尖搭在手腕上,凝神等了一会儿一直紧绷的肩膀才放松下来:“还好,在宫里这些日子倒是没委屈着自己。”
易千南不大开心的隔开两人的视线:“那是!她哪儿能委屈着自己呀!整个后宫恐怕最威风的就是她了!”
话说到这里不知为何又顿了两秒,换上自己平日那副不正经的模样,双手合十仰头对着房梁:“易家列祖列宗在上,易家小妹给您光耀门楣了!”
罗伊:“……”
“易家列祖列宗在上,”罗伊面无表情的接话:“易家大哥给您丢人了。”
“嘿你这臭丫头!亏我还大公无私的把汤元一并带来见你,你居然这么对我!”
易千南还想再说什么,结果被汤元瞪了一眼,只得恹恹收声。
罗伊在一旁幸灾乐祸的笑。
殿里的下人被青萝给遣到了稍远些的地方,端茶倒水这样的粗活便轮到了罗伊身上。
桌上坐着的两人毫不客气,丝毫不觉得自己正在使唤的人是后宫妃子,罗伊也不觉得自己一个娘娘这么遭人使唤有什么不对,就是见汤元啜了一口茶然后嫌弃她手艺不好的时候略微有些头疼。
尤其是易千南在一旁狗腿的附和:“汤元说得对,这茶煮的,还不如我呢!”
……
您老可先尝一口再说话吧。
罗伊不高兴的瞥这两人一眼,心下却安定了许多,因此林庭到时见到的就是罗伊和易千南斗嘴,汤元抿唇在一旁见怪不怪的模样,见到他时甚至还自然的冲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坐在自己旁边的空位上。
和易千南二人得了圣旨光明正大的来看罗伊不同,林庭既没有能探望妃子的身份,也没有能探望她的理由,只能做贼心虚一般的趁着夜色往罗伊宫里跑,途中还得防着不时就会出现的宫人,因而这一路走下来,不可谓不狼狈。
罗伊小心翼翼地给他递了杯茶,动作中依稀还是能看出些心虚,脑袋下垂的同时还不时悄悄抬起一点眼皮观察对面这人的反应。
林庭叹了口气,喝茶之前便先问了句在宫中可还适应。
罗伊眼圈猛地一红,咬着下嘴唇先是犹豫着摇了摇头,后又肯定的点头,委委屈屈地说适应。
那就是过得不开心了……
林庭对她心里这点小九九了解的一清二楚,事到如今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才好,只能哑了半晌把手放在她头顶揉了揉。
“饿不饿?听皇上说你身体不适,晚饭也没顾得上吃。”他叹息着道。
这话刚落进自己耳朵里罗伊鼻尖就是一酸。
她入宫以来交好的统共也就林谣袅和陈礼祎二人,偏这两人年纪都比她小,所以在相处中不自觉就把自己代入了长辈的角色,直到眼下听得林庭半是无奈半是心疼的语气才恍然惊觉,原来入宫之前她一向都是被人哄着的。
然而终究是离家离得久了,罗伊很快就调节好了自己的心情,揉着眼睛嬉皮笑脸的说不饿。
她摆弄着手边的茶具,心里清楚林庭此番之所以能随御驾出行多半也是那人的功劳,所以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费口舌,只在简单介绍过自己的近况后随口问了句许士连可有话是要带给她的。
许士连自罗伊入宫后再没有跟她联系过,干脆利落的仿佛忘了她这颗棋子的存在,然而与此同时罗伊心里又无比清楚,许士连这个老狐狸之所以对她不闻不问,绝不是因为他有多信任自己,而是他一定在自己身边安插了眼线,只是自己暂时还没发现而已。
宫中人多口杂,贸然传递消息一不小心就会落人口舌,更何况罗伊打一开始入宫的目的就不是这个。
林庭皱了皱眉,想起出发前许士连要他转达的话,心中多有不满,但也无可奈何,干咳两声说:“丞相问你查找暗道的事情可有进展。”
嗯……罗伊回忆起自己曾见过的隐藏在画像后面的光滑的墙面,考虑了一下措辞严谨道:“大概算是有吧。”
林庭疑惑的偏过头看了她一眼。
暗室里光线昏暗,即使她手中拿了蜡烛也很难看清里面的每一个构造,更何况当时她全部的心神都被那幅画上的内容勾走了,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更顾不上仔细观察内部的细节。
“什么画?”
林庭倒了杯茶无意识顺着她的话往下问。
罗伊哑了两秒,再开口时嗓子莫名的痒:“就是一幅人物画像,我看着那上面的人有些眼熟,就是死活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所以一时钻了牛角尖。”
她讨好的冲林庭笑了笑:“没关系的,下次我……”
话没说完就被林庭黑着脸打断——直到现在才回过味来:“意思是你甚至不知道那密室底下是些什么东西就进去了?还是自己一个人?”
……罗伊心里一紧,求助的朝汤元看过去,转头的瞬间却见对方一脸“事不关己”的把头扭到了一旁。
“呵。”林庭从喉咙里溢出一声冷笑:“娘娘倒真是好气魄。”
完蛋了……罗伊忐忑的想,林庭生气了。
汤元这个没义气的是指望不上了,罗伊抿唇对着林庭露出了一个更加讨好的笑:“我这不是没事吗?我就是好奇,想下去看看……”
她试图让自己的理由显得正经,没想到弄巧成拙,林庭听了不仅没消气反而更恼了,勾起一侧嘴角露出个咬牙切齿的笑:“好奇?”
他怒极反笑:“你若是像猫一样有九条命尽可以随便好奇,可你他么就这一条命还不爱惜,是想气死我才甘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