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言七月流火,九月授衣,罗伊趴在马车的窗口往外看,一丝凉意都没有感受到,却却扑面而来的燥热惹得一阵心烦。
陈谨言坐在她对面,自得其乐的拿着一本怪志杂谈在看,看到好玩的地方还不忘掀开帘子指给穆以舟看。
穆以舟正在驾车,没工夫搭理他突如其来的分享欲,听见他的声音头也不回的吐槽:“陈公子就算不爱惜自己的命,也请多为旁人想一想。”
——即是微服出巡,宫里那些称呼自然要不得,因而出镇阳宫起三人便商量好了称呼。
陈谨言向来不在意这些小事,就是听见穆以舟说要他和仪妃娘娘扮作兄弟的时候不大开心的蹙了蹙眉,然后眯着眼瞥向说话那人,却见他面色坦然的把头转向了一旁。
……亏了!陈谨言收回视线后在心底扼腕叹息,活生生降了一个辈分。
他嘀嘀咕咕表示不满,穆以舟早就习惯了,故意偏过头视而不见,罗伊则是在发呆,只觉得耳边有苍蝇似的一直在嗡嗡叫,倒没分神去细听那话里究竟说了些什么。
马车在一条偏巷内停下,罗伊刚把脑袋转回来就撞上了撩开帘子往里面看来的穆以舟。
她一顿,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
穆以舟也选择性忽略了她,而是把视线投向一旁的陈谨言:“接下来的路,公子可能得走过去了。”
镇阳宫位置不算偏远,但也已经出了黎城,因而三人现下所处的景阳镇是罗伊从未来过的地方。
新奇的环境和风景终于驱散了罗伊自出门伊始就一直不顺畅的心情,唇角不自觉上扬,眉梢也跳上些细不可察的喜色。
她一身男装,脸抹的甚至比她身侧这两个货真价实的大男人还要黑上几分,再加上刻意压着嗓子发出的声音,一时竟也没有一个人发觉她的真实性别。
罗伊端坐在圆桌旁,素手一挥要了这戏楼里最为昂贵的两壶茶。
上菜的小厮眼神毒辣,一眼就看出面前这三位爷非富即贵,当即笑得起了满脸的褶子,狗腿的替他们把桌椅都擦干净了,又随口胡诌着夸了他们几句。
无非是什么“几位爷气度非凡”的场面话,陈谨言和穆以舟不知听了多少遍了,因此也没什么反应,倒是罗伊被小厮这张嘴哄得喜笑颜开的,随手就甩了对方一锭银子。
陈谨言肉疼的摸了摸自己腰间的荷包,随即恶狠狠的瞪向穆以舟,意思是你看你招的都是些什么败家玩意儿!
穆以舟事不关己的把头扭向了一边。
罗伊铁了心装作看不见这两人眉来眼去的样子,牙齿咬上下唇肉,又掏了一锭银子给那小厮:“台上唱戏那个,”她指尖一翘指向不远处正“咿咿呀呀”不知在唱些什么的人:“这锭银子给她。”
小厮顺着她的指尖看过去——台上那位正是他们戏院里的台柱子,画了大红大白的戏妆也不影响他隐藏在妆后的令人惊艳的脸——这台下的观众得有一大半都是冲着他来的,没成想这位竟然也是。
这么想着,他偷眼看了一旁坐着始终没有说话的年轻男人一眼。
他在这梨园里呆了小半辈子了,可真没瞧过比这位公子生的还要好看的男人,甚至比着台上那位也有过之而无不及,却不知道这位小公子是个什么毛病,放着家里的大美人不看偏生要花这冤枉钱来看别人。
但总之这些事都与他没有干系,他一个跑堂的,只要顾好各位财神的心情就够了。
思及此那小厮了然的笑了笑,再开口时不知为何将声线压低了三分:“咱这位可不轻易见客的。”
罗伊没听出来这话背后的含义,倒是一旁的穆以舟皱了皱眉,看向那小厮的视线像添了刀子一般,教人背后止不住地生寒。
那小厮无端在这暖和的室内打了个寒颤,回过神时就见那小公子手掌用力往桌子上一拍,引来众多邻座视线后又吞了口吐沫,然后神不知鬼不觉的把腰往下塌了几分,声音也没了之前有底气:“你瞧不起我不是!”
她瞥了眼一旁安静坐着喝茶的一国之君,顿觉扬眉吐气:“你倒是看看小爷我买不买的起她那一见。”
她说话声音不算大,奈何方才拍桌子那一下实在是震撼,自然而然也引来了台上那人的侧目,再加上他们坐的本就是离戏台子最近的贵宾坐,台上的人一挑眉,清晰的把那句“你看小爷我买不买得起”收入耳中。
他嘴里戏词不停,身形也未受任何影响,只在抬袖遮脸时趁着旁人不注意悄悄看了那口出狂言的小公子一眼,谁想这一眼恰好撞上对方仰头豪气云天的灌茶,露出半截和脸上肤色完全不同的雪白的脖颈。
茶水顺着喉管被大力吞咽,其中有两三滴不听话的从嘴角溢出,然后顺着下颌弧度一路淌进被衣领遮的严严实实的胸前,半点痕迹没留下。
……原是个女娇娥。
不过生的倒是有趣,喝个茶而已,硬生被她喝出了纯酿女儿红的气势。
台上的人抿唇一笑,宽大的水袖遮了半张脸,只余下脉脉含情的一双眼,垂眸间细长的丹凤眼眼尾诡异的上挑,显出一股风流。
台下的罗伊不拘小节的拿袖角擦了擦嘴,示威似的朝那小厮呲了呲牙。
老实说台上唱了些什么她一个字都没听懂,只觉得那人嗓音细细软软的听在耳朵里舒服的不得了,像是身处被吴侬软语包围的温柔乡,一个个用甜的发腻的嗓音在哄着她睡觉。
罗伊心想我就闭上眼仔细感受一下这个氛围,谁想才闭眼不久这声音便越传越远,最后连一点动静都没了。
罗伊猛地从桌子上起身,起的太快脑袋有些晕,还捂着额头在原地缓了好一会儿,然后一抬头看见方才那出戏已经唱完了,这会儿那位传说中的台柱子正随着其他人从一侧下台。
大约是她的目光太热烈,罗伊一晃神就见那人突然朝她看了过来,然后吐出一点舌尖在上下两瓣唇肉上都舔过一圈,显出一片润色。
罗伊鸡皮疙瘩掉了一地,抖了抖赶忙拾起面前的茶杯猛灌了一口茶压惊。
戏既然已经唱完了三人也就没了再待下去的必要,罗伊眼见着陈谨言付了钱,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往戏院外面挪,谁想刚走两步就被之前那小厮给拦了下来:“公子请留步。”
三人一齐转身,看见那人身后竟还跟了之前的台柱子。
那人妆还没卸,只换了件普通的外袍,身形窈窕的行至三人跟前,用手绢捂着唇露了个浅浅的笑出来。
离开时罗伊落在最后面,眼下当然也离这人最近,而离得近了才发现这人虽然瘦弱,个子却比她高了一头不止,握着手绢的手骨也比她要大上几分。
罗伊跑了会神,还没想通这究竟是为什么就见那人突然弯腰朝她逼近,近到甚至能看清对方长长的睫毛。
罗伊无意识后退,结果右脚才刚刚离地就被面前的人伸手揽住了腰,顺手还在她腰线那儿摸了一把:“奴家听说,公子想买我一夜?”
……
倒也是把清澈的好嗓音,可是……
罗伊眼睛一瞬间瞪得犹如铜铃一般大——这是个男的啊。
余尧唇角笑意更深了,手指若有似无的拂过罗伊半截腰身,惹得她身子本能的一抖,紧接着浑身生出一阵恶寒。
她用力挣了两下,没挣脱开,刚想说话就见那台柱子脸色一沉,揽着她腰的手蓦的松开,身体也往后退了一大步。
还没等罗伊反应过来这是个什么情形就察觉到一只手猛地把她往后拉,同时侧身挡在她前面,而她自己则在撤退两步后被另一双手揽进了怀里。
罗伊抬头,看见搂着她的、脸上写着明晃晃的“看戏”两个大字的陈谨言。
对方不知从哪儿摸出来把瓜子,塞了一半儿在她手里后揽着她又往后走了几步,然后仔仔细细打量了面前妆容浓厚的男人一眼,打趣道:“原来你喜欢这样的?”
罗伊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身前穆以舟和余尧还在对峙,罗伊被陈谨言带着神志不清的嗑了口瓜子,半晌没想起来哪里不对。
穆以舟长相普通,余尧看他一眼便收回了视线,把玩着指尖不屑一顾:“这位公子也想买奴家一夜春宵?”
他话里的讽刺太过明显,罗伊微微皱眉,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陈谨言空出一只手环着她的腰伸到下巴处,唇角似扬非扬,然后半强迫着把她的头抬高,正对上陈谨言微启的薄唇。
“你早说呀……”他舌尖好似卷着世间所有的春色,说话时恨不得把人溺死在其中:“奴家不好看吗?”
……
“好……好看。”罗伊话都快要说不利落了,瞪着陈谨言殷红的嘴唇只觉得世间万物到了他这里都得黯然失色。
她被美色迷了心智,没看见穆以舟百忙之中抽空回头瞪了陈谨言一眼。
陈谨言面上一派正经,心里却在想说不定当初穆以舟就是靠他那张脸来迷惑人心的。
余尧气的脸色发白,好在他脸上还有妆帮他挡着,不至于把气氛搞得太难看,但这口恶气无论如何他是吞不下去的。
他气急败坏的瞪了那三人的背影一眼,一甩袖子回后台卸妆去了。
另一边罗伊觉得自己祖宗十八代的脸都被她给丢光了。于是她越走越慢越走越慢,竟然落后了那两人十步远的距离。
陈谨言偏头和穆以舟说话,不知道在什么问题上产生了分歧,双方争执不下,正要转头找罗伊评个公道却见身侧已然只剩了空气。
他诧异的看了穆以舟一眼,转身看见罗伊委屈巴巴的落在两人身后,垂头丧气的往前走,边走边在嘴里嘀咕着什么。
两人站在原地没动,眼看着那人越走越近,自然也听清了她口中的话:“没出息!隔壁任菊堂刚生出来的狗崽子都比你有节操!”
“任菊堂的大白生了?”
“嗯。生了俩呢,跟它娘一样,浑身雪白雪白的,一点杂色都没有!”
罗伊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冷不防被人问了句话,顺嘴就接了下去,直到话出口才反应过来,抬头看陈谨言的脸上更是一片菜色。
陈谨言憋不住笑,拉着穆以舟转移注意力:“你看那边有个卖绢人的。”
穆以舟从善如流的接话:“嗯,看起来手艺还不错。”
两人自说自话的往那边走,罗伊眼神幽怨的在两人之间转了好几个轮回,这才不情不愿的跟了上去。
做绢人的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大爷,见有客来也不招呼,只说让他们自己挑喜欢的。
罗伊凑过去看了一眼。
这大爷估摸是个做绢人的老手,从衣服细节到面部表情都栩栩如生,乍一眼看过去就像这些绢人有了生命似的。
罗伊最喜欢其中一个脸圆圆的稚童,想着刚好可以带回去给陈礼祎当礼物,想了想,又指了一个年纪看起来稍大些的女娃娃——这个送给林谣袅。
老大爷把绢人仔细的给她包好递过来,罗伊刚刚伸手接过就见旁边紧贴着她的胳膊又伸过来一只手。
罗伊诧异的抬头,见穆以舟给钱的同时指着最角落一个女扮男装的绢人道:“麻烦把那个也给我,谢谢。”
陈谨言悄无声息地走远了几步。
闷热的天气终于在此时有了一丝凉意,轻风吹着她额角的碎发遮住视线,耳朵便空前的好使起来。
她听见穆以舟暗自琢磨:“我觉得我的手艺也不比他差啊……”说着手腕一转把手上的绢人递给罗伊:“你看呢?”
罗伊看他一眼,脸上表情半天没有变化:“穆大人说笑了,本宫怎么会知道。”
她刻意改了称呼提醒对面的人,穆以舟却丝毫不介意她的冷淡,几乎有些强硬的把手中的绢人硬塞到罗伊手中,笑道:“娘娘说的是。”
说着,他退开两步,势在必得的表情看得罗伊心里气恼,尤其是对上他那双发狠的眼睛,自己的瞳孔里也浮上些狠厉。
穆以舟强塞进她手心的绢人此刻就像只烫手的山芋一般,烫的她一路从指尖烧到了心头,半晌也学着他的模样勾唇一笑:“穆大人若是真心想送本宫这些小玩意儿……唔……她扬起下巴示意他看那成排的绢人中最为显眼的一对儿:“倒不如送本宫那个。”
那是一对儿穿着大红嫁衣的男女,罗伊捏着指尖把眉眼都笑出了弧度,说出的话近乎一字一顿:“祝本宫和皇上,白头偕老,永结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