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伊觉得他们就像两只刺猬，拼了命的竖起自己满身的尖刺，恨不得和对面的人同归于尽才好。
但穆以舟不这么想，他顺从的接着罗伊的话往下说，说娘娘想的周到。
罗伊于是又觉得自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浑身都软绵绵的充满了无力感——她是做好了不死不休的准备没错，可她张牙舞爪下了战书的那个人，甚至不屑于多看她一眼。
所以再看向穆以舟的时候，她眼睛里就添了几分疑惑。
她想问问对方究竟还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呢？以至于到了现在这个地步都不肯放过她！可穆以舟没有给她这个机会，而是远远的望了陈谨言一眼，说：“不该让皇上久等的。”
罗伊垂眸，长长的睫毛犹如狂风中不知去处的蝴蝶一样无助。
陈谨言在原地已经等了有一会儿了，并且明智的选择了沉默，没有掺和进他们之间的这些破事中去。
刚刚被云彩遮住的太阳再次冒出头来，整个天空倏地大亮，连带着地上的人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原来单薄的云彩也能遮住阳光。
三人沉默无言的往前走，在外人看来就像互不相识一样。
已经过了饭点，好在三人之前在梨园已经食过小吃，所以这会儿也不觉得饿，更何况即使是饿了，陈谨言觉得这两人也是没有吃饭的心情的。
穆以舟看起来还好，行为举止也没有什么异样，就是可怜了罗伊，整个人都魂不守舍的，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倒还是正常，眼睛里却没有任何光彩，甚至连迎面撞过来的小胖孩儿都没有看见，就这么被他撞了个大跟头。
手掌接触地面蹭出一道半指长的伤，罗伊下意识抬手揽住了磕在自己身上的孩子，脑子不大清楚的问了句“陈礼祎”？
小孩儿“哎哟哎哟”的叫唤，发现自己并没有磕在地上后又手脚并用的从罗伊身上爬起来，顺道还牵着身下人肉垫子的手一并把她给拉了起来，然后飞快躲到罗伊身后，探头探脑的看自己娘亲有没有追上来。
半晌，安心的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穆以舟和陈谨言都站在原地没有动，因为察觉到罗伊在接触到这个孩子时瞬间柔软下来的刺。
小孩儿肉嘟嘟的，和陈礼祎只有一张脸圆圆的不同，他全身都是圆的，拉她起来的手指甚至也像棉花一样软软的。
也是，一般的小孩儿哪儿能把一个成年人撞倒。
罗伊想到这里止不住地扬了扬嘴角，转身蹲下身子柔声问他怎么了。
小孩儿看她一眼，大约是有些不好意思，脸一下涨的通红，奶声奶气的说偷吃家里的腊肉被他娘发现了，这会儿正满镇子的追着他打呢。
罗伊这下是真的笑出来了，眼睛都弯了起来，揉着他的头顶说姐……
顿了顿，改口：“哥哥带你去吃肉好不好？”
小孩儿谨慎的眯起眼睛，小肉手挡在胸前装的凶巴巴地问：“你是不是想把我骗到山沟沟里去卖掉！”
罗伊：“……”
没成想懂得还挺多。
罗伊“噗嗤”一声笑出来，又捏捏他手上的肉“唔”了一声，似是在掂量他这个重量能卖多少钱，半晌转转眼珠子笑道：“把你卖给有钱人家，让你每天都能吃上肉，不好吗？”
这个条件就有些诱惑人了……小孩儿不自觉咽了口口水，又撇了撇嘴，好不容易才压下心头那点翻涌的悸动，然后坚定的摇了摇头：“不行！”
他说：“我走了，阿娘会伤心的。”说着又低头掰扯着自己的手指，咬了咬牙狠心道：“我也不是每顿都要吃肉的……不对，能跟阿娘在一起，让我不吃肉也是可以的。”
罗伊愣了愣。她只是开个玩笑想逗逗这个孩子而已，谁想竟然得了这么正经的一个答案，于是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自己应该说点儿什么，就这么跟面前的小孩儿大眼瞪小眼的对视了好半晌。
然后不合时宜的想起，如果陈礼祎不是被文燕带大的，那他是不是就能活得轻松一点。
所有人都在否定他，也否定她，可她一开始分明不是自己想入局的呀？为什么那些人可以一方面引着她走上这条路，一方面又道貌岸然的指责她是错的呢？
罗伊眼睫毛垂了下来，浑身都笼上了一层失落。
为什么一定要亲口告诉我，你是在骗我呢？
神明揭开了蒙在世人眼睛上的最后一块儿遮羞布，于是这世上所有的不堪和丑陋都狞笑着钻入了我们的眼睛里。
突然被捂住眼睛的小胖孩儿不明所以，刚想挣扎就听见有人趴在自己耳边嘀咕：“闭上眼就好了。”
奇怪的人、奇怪的拥抱、还有奇怪的话。但是被抱着的小孩儿只挣扎了一下就不再动弹，像是察觉到了笼罩在她身上的那层难过，内心无比善良的想那就让你抱一会儿吧。
阿娘说她每次难过的时候都特别想抱抱自己……啊！想起来阿娘他又有些头疼——也不知道她跑到哪里去了，就这么一小段路还会跑丢，真是让人不省心！
他像个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
而不远处看着已经直起身，又弯腰摸了摸那孩子头顶的罗伊，穆以舟心里陡然一沉。
她收敛了浑身的刺，却把自己重新包裹在一团柔软却坚不可摧的壁垒里。
穆以舟远远的看着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眼熟的绢人递给那孩子，想了想，又取出一个更加眼熟的木人一起递过去，说：“送给你。”
她连睡觉都不舍得离身的东西，就这么被她轻易给送了出去。
送走那小孩儿后罗伊慢悠悠的又折回来，歪头对着陈谨言露出一个软乎乎的笑：“我们走吧。”
“啊……哦。”陈谨言有些回不过神，支支吾吾半天没能说出来话却被一旁的穆以舟抢了先：“我不是说，下次遇到喜欢的东西，你可以试着争取一下的吗。”
……
是在北戎的大牢里，他浑身都是伤，说话的语气却带着笑，仿佛吐出了鲜红的蛇信的蛇王，嘴里说着好听的话来诱使无知地人类为他卖命。
那时候罗伊没来得及回话，但想来现在也是不晚的。
她抿唇歪了歪脑袋，想起那日许恒跟她说：“下一次，你大可以试着争取一下。”
“好。”她眉眼俱弯。
穆以舟一开始没弄明白她这一声牛头不对马嘴的“好”因何而来，反应过来时却瞬间变了脸色，然后在下一秒听见罗伊恍若跨越时间的回答：“可是这个东西，我不喜欢了。”
她的心上人死在了北戎，从那以后的世间万物，都不再跟他有关系。
薄情似雪。
罗伊这么想着，明明下定了决心将这两个人像楚汉河界一样画出分明的界限，眼眶却还是不由自主地红了。
她想自己以前不是这样的，又想到前几日汤元问她可否后悔，紧接着想起入宫前林庭跟她说“早些承了你的意就好了”，再久远点甚至想到了许恒说的“你不需要爱任何人，你只要爱你自己就够了”。
像是曾在满天神佛面前赌咒发过的誓，一语成谶。
罗伊看向穆以舟。
所以这个结果你满意了吗？我果然如你所言失去了爱人的能力，连你都不爱。
穆以舟直勾勾地盯着罗伊，想说的话兜兜转转最后只剩了一句叹息——他赌输了。
所有的侥幸在这一刻分崩离析，连带着曾经那点单薄可怜的爱恨纠葛一齐卷入尘土，最终沦为一文不值的、被人践踏的真心。
陈谨言稍稍往后退了两步，生怕这两人的战火会蔓延到他身上来，可惜天公捂着耳朵没能听见他这句祈求，于是罗伊紧跟着将视线转向了他：“天色不早了，皇上也该起驾回镇阳宫了。”
突然被点名的皇上莫名一怂，瞟了眼穆以舟的脸色才斟酌着回道：“爱妃说得是，咱们确实该回去了。”
他“呵呵”假笑两声，顺着罗伊的话往下接，却没想到变故会在此时突生。
朝他们涌来的蒙面黑衣人不算多，陈谨言和穆以舟在察觉到不对的瞬间便各自背过身面朝其中一个方向，牢牢的将罗伊护在了中央。
罗伊不会武功，好在那群人的目标也不在她，各自将陈谨言和穆以舟分散包围起来后就没人再注意到她的存在。罗伊逮着这个空档往街角的方向跑，力图不让自己成为这两人的绊脚石，谁想她才刚跑没两步就有一个黑衣人摔到了她跟前。
那人很快就地打了个滚爬了起来，途中顺势看了与他近在咫尺的罗伊一眼，却不知为何迅速移开了目光。罗伊一怔，眉头不自觉的皱了起来，侧身想往另一个方向跑却见那人又好似突然回神，举着刀就朝她冲了过来。
“小心！”
罗伊颇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躲不过索性在那刀刺过来的瞬间原地抱头蹲下，然后学着这人的样子在地面一滚转移到了他背后。
黑衣人反应也快，见状立马收势转身，冰冷的剑身反射着刺眼的白光朝她逼近。
罗伊本能的闭了一刹眼，再睁眼时刚好看见方才叫她小心那人足尖踩着其中一位黑衣人的肩膀往这边赶。
他就像从天而降的神祗，裹挟着势不可挡的破天之志，救他的信徒于水深火热之中。
可罗伊不是他的信徒。
黑衣人的动作太快她躲不开，穆以舟即使能赶来也不过是以身替她挡那一刀而已，所以罗伊一手撑在地上暗暗蓄力，等到穆以舟覆身在她面前时猛地发力将两人对调了位置。
利刃划破肩头的衣裳，刺耳的裂帛声中罗伊觉得后背上皮肉绽开的声音好像也不是那么明显了，还有刀刃顺着右肩一路划至腰窝的感觉，甚至不如当初在北戎时她替许恒挡下那一击时来得强烈。
穆以舟的瞳孔陡然放大。
温热的血沿着身体的曲线弧度流到他身上，罗伊咬牙忍着硬是没发出一声痛呼，然后有些得意的对着自己挑了挑眉。
“我不欠你的。”他听见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从一开始，就是你对不起我。”
诳我入局也是，哄我真心也是……下毒也是。
桩桩件件，都是你对我不起。
不知因何缘故而迟到的痛感终于在此时叫嚣着大量涌入，罗伊自以为自己忍得很好，殊不知她现在整个人都在颤抖，脸上也没有丝毫血色，像是被暗夜里的精怪吸走了全部的生命力。
她努力眨了眨眼，竟还惦记着穆以舟此时被她压在身下动弹不得，于是颤颤巍巍的用一只手撑在地上挣扎着想要起身，结果手臂刚一动弹就牵扯到了后背的伤势，整个人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好不容易蓄起的力气也在瞬间散了个干净。
而那黑衣人不知怎么竟然怔在了原地，也就是这一怔的功夫给了不远处的陈谨言可乘之机，只见他劈手夺过包围圈中其中一人的刀朝这边扔了过来。刀身擦着黑衣人的耳廓而过，刀柄则稳稳的落在了倏然伸手的穆以舟手里。
罗伊背后的血还在流，他动作不敢太大，刀尖抵地撑着起身，保持着环抱的姿势把已然晕过去的罗伊揽在怀里。
她伤势太重，站不起来，穆以舟就单膝跪在地上，罗伊顺着他的动作也变成跪地的姿势，脑袋无力的垂至他肩头，两人便就着这个姿势完成了一个久违的拥抱。
好久不见。穆以舟在心里如是道。
是许恒和罗伊的好久不见，不是穆以舟和易言夕的好久不见。
他看似行动不便，然而每一个朝着他这个方向冲过来的黑衣人都被他手起刀落的斩于刀下，喷溅的血液染上他的侧脸，再顺着脸上的旧伤往下流，仿佛他的伤口重新裂开又流了一次血，衬得他整个人宛如从地狱深处爬上来恶魔，以吸食人血为生。
被他揽在怀里的罗伊脸上却是干干净净。
罗伊好久没有梦见过许恒了。
梦里许恒就站在不远处看她，笑眯眯的，眼睛里倒映出漫天的星河。罗伊下意识往他面前跑，跑着跑着不知道又想起了什么，脚步犹疑着慢了下来，最终停在原地，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看他。
许恒偏了偏头：“不是说想我了吗？”
“嗯。”罗伊使劲儿点了点头，很快却又纠结着开口：“可是……”
她眉毛皱的几乎要打成一个死结，抿着唇死活想不起来自己要说些什么，只是本能的觉得要离他远一点。
许恒就笑了，却也不急，还是之前那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像是摸准了她的心思，然后远远的冲她张开双臂，说：“我是许恒。”
这四个字就像一剂定心的良药，罗伊把它们含在舌尖反复品了品，眼角眉梢的笑意蓦的绽开，随即好像扔掉了什么负担似的，一头撞进了许恒张开的怀抱中。
她想不通自己脑子里为什么会冒出这么一个念头，因此转念就把这念头扔到了一边，只认真的趴在许恒怀里跟他悉数自己近来受了多少委屈，恨不得事无巨细全都列出来裱在床头，好教许恒一桩桩全都给她讨回来才好。
许恒依旧纵容的说“好”。
——她想自己即使改名叫易言夕了又如何？言取许，夕取罗，和旁的任何人都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