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过九月便算是入了冬,黎国地界居中,倒也称不上太冷,白日时甚至会感受到一丝暖意,就是经常会被突然而至的寒风吹得猛一打颤,然后发出一声响亮的喷嚏。
罗伊在宣宜殿的空地折腾了个菜园出来,前些日子又差人去御膳房要了些菜种,亲手撒了进去。
陈礼祎原本在前院练剑,见着这场面觉得好奇,便收了剑蹲在罗伊身旁,眼巴巴看着她一脸虔诚的把白菜种埋好,随即拍拍手心满意足的从地上站了起来。
娇生惯养的太子殿下没见过这种场面,稀罕的不得了,拿指尖在平坦的地面上小心翼翼地戳了戳后仰头问罗伊:“会长出来白菜吗?”
“嗯。”罗伊骄傲的恨不得把尾巴翘到天上去:“等再过两个月,这里……”
她粗粗圈了一个区域:“都会长出来大白菜!”
“哦……”陈礼祎想了想,盯着罗伊有些为难道:“可是我不太喜欢吃白菜,我们能种点别的吗?”
“……萝卜?”罗伊试探着提议。
陈礼祎:“……”
“那还是白菜吧!”他严肃且认真的点了点头。
虽然他真的不爱吃白菜。
然而天气越来越冷,长在冬天的蔬菜不外乎白菜萝卜两种,罗伊即使想种些别的也没有法子,又实在不忍心看陈礼祎倏然低落的神情,只能软了声线安慰他:“等来年开春,我们再一起种你喜欢的食物好不好?”
“那我想种葡萄。”陈礼祎眼神瞬间发亮:“还有西瓜。”
他眉眼弯弯的提了好几个建议,全都被罗伊笑着点头应允之后才心满意足又一步三回头的走远了。
他是真的好奇,每天都要蹲在那片小菜园里观察一番白菜的长势,菜苗冒头的时候甚至比罗伊还要惊喜,一连乐了好几天,还仔仔细细的和罗伊一起做了个篱笆把这片地给围了起来。
等到天气再冷些的时候,人们换上了厚实的冬装,罗伊种的大白菜终于有了要长成的趋势,宣宜殿也头一次吃上了自己亲手种的蔬菜。
陈礼祎穿的厚——他前些日子在前院练剑的时候因为怕热把外衣脱了,结果热汗还没落就被北风吹了个透心凉,然后鼻子一皱,喷嚏中夹杂了些鼻涕。
罗伊烫了壶茶,盯着陈礼祎艰难的把药喝进去后倒了一杯递过去给他温手,嘴上却还不饶人:“放着好好的暖手炉不用,你看看你的手,都被冻红了。”
陈礼祎撇了撇嘴:“暖手炉是你们女儿家用的东西,我才不用呢!”
他这个年纪正是自尊心旺盛的时候,觉得抱个暖炉丢面子,便宁愿冷着也不愿意听罗伊的话。
罗伊气得恨不得动手揍他:“嫌丢面子你倒是给我争点气别着凉啊!”
揍完之后却还得认命的吩咐人给太子多套两层衣裳。
陈礼祎两手张开,看着罗伊给他穿了一层又一层的举动有些不满,张了张嘴想说这样出门很没有面子,结果刚发出一小段音节就被罗伊瞪了一眼,然后抿抿唇把话咽了回去。
算了算了……他可怜兮兮地想:惹不起。
又半个月后,黎国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陈礼祎以前也不是没有见过下雪,但大抵是因为今年是第一次有了真心待他的人在旁边,他整个人都显得活泼了起来,早起推开窗看见院子里落了满地的雪的时候兴奋的冲进罗伊房间把还在睡懒觉的人从床上挖了出来,摩拳擦掌的跟她说“我们去堆雪人吧”。
罗伊本就被他进门时带来的那一阵冷风冻得一个寒颤,被人强行把被子扒走一半后不清楚的大脑更是瞬间被冷冽的寒风凌虐欲死,一只手死死的揪着剩下的半截被子的同时在口头上承诺:“好好好……你先出去,我换个衣裳就来。”
陈礼祎摇摇头拒绝了她这个提议:“你不要想骗我,我一出门你肯定就又睡过去了。”
罗伊:“……”
说起来这事也不能怪陈礼祎,实在是罗伊有太多的前科了。
自从被陈谨言下了那个名存实亡的禁足令后,罗伊便心安理得的每日都窝在自己这个宣宜殿里,又因为不必再掺和进这些勾心斗角的皇权之争中,浑身都散发着一股懒散的气质,入冬以后这种气质更加明显,仿佛陷入了冬眠的某种生物,看起来无精打采的——对什么事都不太上心,唯有睡觉睡得勤。
甚至就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她好不容易睁开的眼睛便又只剩了一条缝。
陈礼祎叹为观止的在她耳边大声吼了一句“起床啦”!
“……”
小白菜啊地里黄啊……罗伊一面在心里唱着这首民间广为流传的小曲一面生无可恋地坐了起来:“行行行,我发誓,这次我真的不骗你。”
“真的?”陈礼祎尤是怀疑。
“真的!”罗伊发誓保证。
陈礼祎这才犹犹豫豫的收了手:“那好吧……那我先去外面等你。”
于是两刻钟之后,陈礼祎等来了裹着一条棉被、且一出门就飞快躺在青萝事先给她准备好的贵妃榻上的、尊贵的仪妃娘娘。
陈礼祎:“……”
心情复杂,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罗伊倒是浑然不觉,看他一脸迷茫的站在原地还好心提醒他:“愣着干嘛?不是想堆雪人吗?快去吧!我在这儿看着。”
说话的间隙还打了个呵欠。
若不是知道她近三个月来一直没有出过宣宜殿,陈礼祎都要怀疑她夜里是不是背着自己去做贼了!
“做什么贼……”罗伊失笑,抬手在陈礼祎头顶胡乱拍了一下,半真半假的瞪他:“小心我揍你!”
知道她只是口头上说说过个嘴瘾而已,陈礼祎浑不在意的冲她吐舌。
然而堆雪人这种活动自己一个人实在是无趣,陈礼祎单膝跪地将脑袋放在罗伊膝头撒娇,一会儿眨眼装可怜一会儿嘟嘴卖萌的求罗伊跟他一起。
罗伊被缠的没有法子,长叹一口气后抖落身上的被子借力站了起来:“行吧……”
她说:“那我们来比赛看谁的雪人更好看。”
堆雪人是个体力活,一个人很难完成,罗伊便随手将在场的宫女分成了两队,一队帮着自己一队帮着陈礼祎:“输得队伍每人抄一遍《论语》。”
她下注。
然而关于如何评定这个问题,罗伊犯了难。
陈礼祎两只手都给冻红了,耳朵尖儿也凉凉的,虽说罗伊并没有比他好到哪儿去,但她毕竟是个大人,陈礼祎风寒又刚好,所以第一时间便打发他回屋换件干净的衣裳再出来。
陈礼祎不放心的回头看她:“那你要等我出来再找人评定……”
“知道啦!”
罗伊不耐烦的冲他招了招手,结果等陈礼祎换好衣裳出来的时候,莫名其妙的接受了在场所有人同情的目光。
罗伊假意“咳”了一声,那些人便又不约而同的把视线收了回来。
陈礼祎觉得奇怪,心里的疑惑还没来得及出口就听罗伊一本正经地对着自己说:“你换衣裳的时候,刚好有个人从这经过……就那个,你看看,说不定还能看见他的背影。”
陈礼祎不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但还是听话的把视线转过去看了一眼。
“看见了。”他乖乖道。
罗伊满意的点了点头:“他有要事在身,不能等你回来,所以趁着你回去换衣裳的这段时间,我们已经问过他的看法了。”
陈礼祎眨巴着圆圆的眼睛看她。
罗伊于是装出一副深沉的模样,一边可惜的摇头,一边低声道:“他觉得我的雪人更好看。”
陈礼祎:“……真的?”
他怀疑:“你不要看我年纪小就骗我!”
“怎么会!”罗伊理直气壮地回答:“不信你可以问他们!”
迫于主子淫威的众人忍辱负重的点了点头,罗伊于是笑得更像个翘起尾巴的狐狸:“实在是事出紧急,他不能在这里等你回来,不然……”
一旁听着她胡说的宫女太监们纷纷不忍直视般将头埋得更低了点。
事实上陈礼祎刚走那路过的禁军就被罗伊发现了是不错,但对方在经过一番细致的考量后谨慎的将手指指向了其中一个雪人:“属下觉得这个更好看些。”
罗伊:“……你再考虑一下,这个才是本宫亲手堆的。”
说着,她把手指指向了一个完全相反的方向。
突然被拉来当裁判的禁军看了她一眼,果然重新考虑了一下,再开口时语气坚定了不少:“属下还是觉得这个更好看。”
……
“笑什么笑!”罗伊迁怒一旁憋笑的众人。
“你这么不知变通,在宫里是要吃亏的!”罗伊苦口婆心的劝道:“比如说这个时候,你就应该顺着我的话接下去,而不是固守己见。”
那禁军闻言将背挺得更直了些,像是要当场给她行个军礼:“闻统领教导我们,禁军护卫宫城安危,最重要的就是要有绝不动摇的坚韧意志。”
罗伊愣了愣。
现在的禁军统领姓徐,因而他口中的闻统领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真是……什么样的人带出来什么样的兵。
她屋里的首饰盒里还放着闻世栎写给他的信——这人话虽少,信倒是写的勤快,每月一封从来不带落下的,再算日子……这个月的约摸这两天就该到了。
想到这里罗伊没好气的“嘁”了一声,明明脸上摆出一副嫌弃的神色,语气里却听不出丝毫恼意:“本宫记得你是我问徐大人要来看守文燕的吧?既然你没有时间在这里等太子回来,就赶紧回去吧,本宫会替你把答案转达给太子的。”
“属下有……”
诚实的禁军张了张嘴,撞进罗伊威胁的眼神中后难得求生欲旺盛了一回,退后一步行礼:“属下先行告退。”
留下一肚子坏水的罗伊和被蒙在鼓里的陈礼祎。
陈礼祎眼神在场上扫过一周,见没有一个人出来反驳之后垂了垂眼:“好吧。”
语气明明是失落的,被长长的睫毛挡住的眼睛里却分明含着笑意。
不过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罢了。
又过半月则是新年,陈谨言借辞旧迎新的名义在宫中设宴招待群臣。
罗伊名义上仍在禁足,但宫宴这样的大场合她若是不出席多少会叫许士连看出些破绽,于是正午的时候陈谨言派人来传旨,准她参加三日后的宫宴。
罗伊送走了传话的宫人,转身之际听见那两名宫人凑在一起咬耳朵:“听说定远将军要回朝了。”
顿了顿又说:“你说他这回立了这样大的军功,这品级得升不少吧?”
“可不是嘛!”旁边的人接道:“我今儿还听皇上在跟穆大人商量这事呢……”
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远,罗伊在猝不及防的听见其中三个字后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回过神后开始琢磨他们口中的定远将军是什么人。
无果。
晚间时停了半日的雪又重新下了起来,罗伊房间的窗户由于一直开着便飘进来不少细碎的雪花,落在地上形成一层薄薄的白霜。一向热衷于跳窗的徐统领不防,脚下一滑差点踩着雪摔在地上,幸而眼疾手快的侧身用两手抓住了窗沿,随后站稳投给罗伊一个幽怨的眼神:“臣近来可是哪里得罪娘娘了?”
“没有没有……”罗伊拼命憋笑,抬手递过去一杯茶给他:“压压惊。”
徐长安谨慎的盯着茶杯看了好几眼,仿佛那是什么洪水猛兽似的,末了还是摆摆手拒绝:“算了,卑职就是来给娘娘送封信。”
他从怀里把信掏出来,递过来前先说了一句“这应该是最后一封了”。
罗伊心里猛地一紧,脑海里下意识闪过了各种不好的猜测,然而不等她细问徐长安便急急地又从窗户那儿跳了出去,一秒都没有多待。
……
若不是今日青萝还在夸她好看,罗伊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生得特别吓人了。
她摇了摇头,拆开信封。
纸上的内容不多,只有一句话,罗伊只看了一眼便将写信的人同中午听见的那个名字联系了起来。
——臣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