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以舟自从出宫后便没再戴过那张人皮面具，因而在余尧看来便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视线在他脸上虚虚一扫便赶紧挪开，说话时都没甚底气：“我看今日与你一起的都是些生面孔……”
他吞了口口水，不知想到了些什么可能，眼神四下躲闪没个定点。
那人实在是太凶了，投来的视线仿佛有实质般一刀一刀的剜在他身上，吓得他连一秒都不敢多待，手忙脚乱的便跑了，幸而对方也未曾派人来追他，让他一路顺畅的回了梨园。
伺候的小厮看见他满额头的冷汗还觉得惊奇，凑上前调笑：“您这是撞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啊？竟被吓成了这样！”
他只是随口调侃，没想踩了余尧的痛处，后者当场便黑了脸，抬脚在他小腿处踹了一脚：“滚滚滚！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然后裹着被子往床角一滚，把所有的声音都隔绝在被子之外。
可即使如此闭上眼之后脑子里也总是浮现出最后看见的那一眼画面——一个蒙面男子正举着长刀朝跪在地上的两人挥去。
暴露在正午日光下的刀身反射出耀眼的白光，带起的阵阵凉风吹动耳边的碎发，余尧猛地从梦中惊醒，坐在床上不断地喘着粗气。
借着从窗口处透进来的月光垂头，余尧这才看见自己胸前的一层里衣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他又紧张兮兮地看了罗伊一眼，重复道：“那两位兄台没事吧？”
回应他的是死一般的寂静。
罗伊和穆以舟对视一眼，略过对方话里那些无用的心理描述，敏锐的从剩下的内容中找到一个关键信息——异族男人。
还是个和罗伊有交情的异族男人。
符合这两点要求的男人不多，不多到罗伊琢磨了半晌也没能从记忆中翻出这么一个人来。
她拧眉，忍不住开始怀疑起余尧这话的可信度来。
余尧都快委屈死了，两眼一瞪就想指着罗伊骂她不识好人心，结果眼皮都还没抬起来就见一条鞭子擦着自己的耳际落在了背后的墙面上，立时怂的往后缩了缩脖子，说话的声音也降了下来：“没有骗你们……真的！”
郑阮软看他一眼，心里算计着这人敢在此种情况下撒谎的几率，瘪着嘴把鞭子收了回来。
也就是说……确实有这么一个和罗伊有私情的异族男人喽！
郑阮软又瞄了罗伊一眼，眼神里写着明晃晃的“水性杨花”四个大字。
……我不是！我没有！可不敢瞎说！罗伊喉咙一哽，对着郑阮软露骨的眼神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好默默转头将视线投向了穆以舟，以眼神询问他可有怀疑的人选。
穆以舟低头沉默了两秒，抬眼时先看了余尧一眼才面向罗伊，然后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毫无头绪。
那就奇怪了……罗伊疑惑地垂眼，在脑中把所有有点印象的异族人都回忆了一遍，没注意到穆以舟在她挪开视线的瞬间飞快和余尧交换了一个眼神。
所以究竟是谁呢？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罗伊，连在回程的路上都不得安宁，蹙着眉时不时就要拉出来念叨一遍。
她认识的异族人本就不多，有过交集，且交集能深到让人在刺杀中刻意放过自己的就更少了，想来想去也不过廉医席一人，可廉医席此刻应该在北戎军中才对，怎么会出现在黎国呢？
罗伊眉毛挤成一个“川”字，脸上五官都快要皱成一团。
临到山脚下时天色也暗了下来，乌云翻涌着聚成一个巨大的云团，随着夜色一起席卷了整片天空。
被迫听了一路罗伊唠叨的郑阮软终于忍不住上手捂住了罗伊的嘴，凶巴巴地威胁：“你再说话我就把你扔下去！”
罗伊眨了眨眼，眼神无辜的看着郑阮软一只手在自己身上摸了半天，半晌，一皱眉，疑惑道：“我的鞭子呢？”
她原本只是想从身上翻出个手帕以用来堵罗伊的嘴的，谁想手帕是摸着了，五指落在后腰时却意外的摸了个空。
她眼神一冷，收回手在自己身上又摸了一遍，确定那条跟了自己近十年的鞭子就是不见了。
作为一个武将的女儿，打小郑尧就教育她出门在外武器绝对不能离身，她本身也一直把这句话奉为金科玉律，所以她敢肯定，绝对是有人趁她不备偷走了她的鞭子。
思及此郑阮软脸色更冷了，眼尾一眯就要折回去看究竟是哪个不要命的敢从她身上偷东西，结果刚转身就被穆以舟拽住了一只胳膊。
对方手指只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很快就收了回来，先是冲她说了声“抱歉”才质疑道：“和余尧分手后我们又回了那家客栈一趟你还记得吗？”
记得啊！郑阮软不知他突然提到这件事的目的是什么，但还是配合的点了点头。
穆以舟于是接着道：“我记得你落座后将鞭子放在了旁边的凳子上，走时你带了吗？”
“当然带了啊！”郑阮软回道，不经意一抬眼撞上穆以舟怀疑的眼神以及沉稳的一句“我没有看见”又皱了皱眉，原本理直气壮地话渐渐失了底气：“带了……吧。”
穆以舟的语气称不上重，配上和往常无异的表情却偏偏让人忍不住相信他而怀疑自己，郑阮软无意识挠了挠后脑勺，开始对自己的记忆产生了动摇。
但无论是被偷了还是恰好落在客栈了，结果总是一样的。郑阮软抿了抿唇，说：“你们先回去，我去找……”
“我去吧。”
突然响起的声音让剩下的两人都是一愣，不约而同的抬头看向说话的人。
穆以舟丝毫不觉不对，说话间已经替罗伊拢了拢衣裳，小声说了句“待会儿可能要下雨。”
他解释：“你们回去的时候小心点，不要被雨淋了。”
“嗯。”罗伊点点头，对他的决定没有做出任何异议，又顺手推了推郑阮软的肩膀叫她跟自己一起走。
郑阮软看着还站在原地的穆以舟，又看了眼已经走开的罗伊，犹豫两秒还是选择了跟上罗伊。
“他是在担心我一个女孩子夜里独自出行不安全吗？”郑阮软凑近罗伊，问的一脸真诚。
罗伊挑眉，一边往前走一边漫不经心的回答：“大概吧。”
掉落的树枝挡住了面前的路，罗伊提着裙角从一旁绕过，回头自然而然把手伸向郑阮软：“小心。”
郑阮软狐疑的看了她一眼，自力更生的跨了过去。
她觉得罗伊神色太过镇定，便显得有些反常，看得自己完全琢磨不透她的心思，忍不住追问：“你不生气吗？”
“为什么要生气？”罗伊睁大了眼表示不解：“难不成我还能拦着他，然后让你一个女孩子独自回去？”
“话也不能这么说……”郑阮软想了想，觉得这个做法确实不大地道，但罗伊表现如此淡漠总让人觉得不放心，唯恐对方设计了什么陷阱在等着她。
罗伊失笑，睨了眼郑阮软因为长年习武而生了一层薄茧的手指，反问道：“你怕我？”
……有道理。郑阮软暗自打量了一番罗伊瘦的仿佛一阵风就能被吹跑的身子骨，觉得自己着实有点杞人忧天。
另一边穆以舟离开之后却没有直接返回之前那家客栈，而是拐去了旁边的小巷。
余尧果然还站在那里等着他，远远的看清穆以舟的身影便是一连串的抱怨：“我还以为你不打算来了呢！”
穆以舟扬眉，没有接他的话头，开门见山道：“之前你说的那个异族男人，你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吗？”
“记得。”余尧想了两秒，肯定的额点了点头。
“那你看看……”穆以舟从怀中掏出一副画像举至余尧眼前：“是画上这个人吗？”
天色终于完全暗了下来，将世间所有的东西都隐在了自己的黑袍下，却偏有那么一道不识趣的闪电在此刻蓦的划过天边，将阴沉的天幕从边缘处撕裂，漏出星星点点的亮光，恰好落在穆以舟手中的画卷上。
大雨来的毫无征兆。
穆以舟回到勤英寨时寨子里只剩了最后一盏灯还亮着，他愣了愣，眯着眼透过连成一片的雨幕看清了屋檐下那个撑伞而立的人影。
昏黄的灯光打在她身上，罗伊随意把手伸出伞外接了一把雨，许是怕凉，身子一抖很快又缩了回来，垂头搓着自己的指尖自己给自己暖手。
她身子单薄，安安静静站着的时候恍若整个人都融入了这片景中，却又靠着自身的活力给这死物添了一丝生气。
根据罗伊从前打发时间时看过的话本里的套路，这种时候穆以舟应该全身湿透的回来，然后自己就能将伞撑在他头顶，再软软糯糯的说一声“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事实却是穆以舟手上拿了一把新买的雨伞，浑身上下除了鞋底和肩头，半点都没湿。
穆以舟居高临下的看着罗伊，说夜里有风，雨滴飘进了伞底，这才打湿了他的肩头。
……哦。罗伊冷漠的点头，转身要回自己房间之际却被穆以舟自后拽住了手，理直气壮的道：“下雨了，我脚疼。”
不等罗伊说话又毫不脸红的接着道：“我房间的窗户坏了，漏风。”
罗伊：“哦，明天记得找人修一下，我先……”
话未说完就见面前的人风一样越过自己并理所当然的钻进了身后的房间，末了，还满脸稀奇的开口：“你在外面站着干嘛呢？快进来啊！”
罗伊：……
六月的天称不上冷，罗伊却还是事先在屋内生了火，因此穆以舟刚一进屋就感受到了一股暖意由外及内的从每一寸皮肤渗入。
他抬眼看向紧跟其后进来的罗伊，上挑的眼尾写满了笑意，然后不等罗伊开口便主动交待道：“我去找余尧了。”
“嗯。”罗伊点点头，开口时说的话却跟方才的话题风马牛不相及：“阮软的鞭子拿回来了吗？”
穆以舟从腰后抽出一节长鞭放在一旁的桌面上：“你明天有空了帮我把鞭子还给她。”
床边有泡了药草的热水，穆以舟说话的同时脱了靴子，这会儿已经把脚放了进去。
罗伊假装不经意的瞄了一眼，看见右脚的腕骨处有些发红。
黎城今年春夏交替的季节雨水格外的多，几乎每隔三天就要下一场雨，罗伊恼这天气恼了很久，心里把会的脏话都骂了一遍，骂完了也只能乖乖的跟在梁云后面种地。
穆以舟奇怪罗伊如何会对那个菜园子如此上心，却不晓得那些瓜果蔬菜只是个幌子罢了，真正叫她上心的，其实是隐在其中的几株草药。
梁云偶尔会来看看这些小东西的长势，戳戳这个又点点那个，最终下结论：“你种菜比比草药有天赋多了。”
罗伊无动于衷地瞥他一眼，埋首接着给地里那些金贵的草药浇水。
偶尔梁云也会觉得奇怪，问她你明明是为了他才肯做这些事，为什么不告诉他呢？罗伊就停下手中的动作歪头想了好一会儿，再开口时，语气是从未有过的认真：“我做这些事不是为了他，是为了我自己，所以他不必知道。”
就像穆以舟也会瞒着她很多事一样。
罗伊看了一眼穆以舟拿出来的画像，使劲儿想了半晌后终于认输：“这是谁啊？”
“宫宴那天撞你的那个太监。”
罗伊诧异的瞪大了眼，又盯着那幅画像看了好一会儿，不知道该回些什么。
其实当日罗伊并没有看清那人的脸，因此眼下别说画像了，便是对方真人就站在她面前她也不一定能认得出来，这也是她为何偏偏让这件事不了了之的原因——太难找了。
当然若是真心想找，也不是全无办法。
宫宴上人来人往，那人便是再小心也不可能躲过所有人的视线，所以只要挨个问过去总会有人有线索的，然而这事儿实在是太麻烦了，罗伊懒得费这些功夫，想起那人早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更是彻底收了要找人的念头，却不知道在她放弃的同时，穆以舟竟然真的问遍了整个皇宫，还找来画师依据那些人模棱两可的线索拼成了一副完整的画像。
罗伊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空白的脑子里才趁机钻进了几句零星的话语：“但是余尧口中袭击我们的人，并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