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传话那人信誓旦旦说着的“打起来”了,其实只是讹传。
罗伊半点武功都不会,别说郑阮软一向不屑于倚强凌弱,便是她真的有这个念头,也得看看一旁的穆以舟愿不愿意才行。
穆以舟挡在罗伊身前,对着郑阮软挑了挑眉,开口时语气是一贯的温和客气:“听说郑姑娘前些日子去其他地方散心了?”
他笑了笑,脸上的神情叫人看不懂。
罗伊从穆以舟背后探出一颗脑袋瞅了郑阮软一眼,心安理得的又把头缩了回去。
“不是!”郑阮软眼都瞪大了,方才故意装出来的凶狠假象一秒钟消散,气的恨不得在原地跺脚:“你怎么能躲在男人身后当缩头乌龟呢!”
罗伊奇怪的又把头探出去一点,圆溜溜的眼珠子转了两转,嗓音里全都是藏不住地笑意:“为什么不能?”
她说这话时语气倒是很认真,脸上表情却奇妙的处于“尽力憋笑”与“我快要憋不住了”之间,让人一眼就看出来她是在逗郑阮软:“男人嘛,都是要面子的,他主动挡在我面前,我也不好当众驳了他的面子不是?”
她年纪其实和郑阮软差不多,此刻看来却偏比她成熟了不少,说话的表情一脸的高深莫测:“你年纪还小,对于这些情情爱爱的事不懂……”
话没说完就被穆以舟无奈的转头撇了一眼,罗伊喉咙一哽,把满肚子的胡说八道统统咽了回去,捏着耳垂无所事事地到处乱瞄。
穆以舟又转向郑阮软:“找我们有事吗?”
郑阮软觉得自己要被面前这对狗男女闪瞎眼,心里正在腹诽脑子便没跟上这飞快的剧情发展,听穆以舟这么问嗓子莫名哑了一瞬,支支吾吾了半晌也没能说出个正经理由来。
她前些日子是去隔壁山头散心了不错,但那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从别人那里听闻了前因后果之后纷纷觉得她眼下的行为太像战败之后的落荒而逃,光逃也就算了,还是偷偷摸摸的逃,有违将士们光明正大的行为准则。
于是三天之后,毫无地位可言的主将爱女被一众士兵联手赶了回来。
她原本想去找郑尧告状的,谁想那么不巧的就撞见了不知道刚行完什么不雅之事的穆以舟和罗伊二人。
伤风败俗!郑阮软在心里这么想着,福至心灵的越过方才的问题问道:“你们待会儿打算干嘛?”
“去山下。”赶在穆以舟开口之前,罗伊先嘴快的答道,然后又一次受到了穆以舟无奈的视线。
罗伊表情甚是无辜的把头又缩了回去,低头看着自己的裙子自言自语:“唉……这衣裳可怎么洗啊……”
郑阮软行动快过脑子的开口:“那我跟你们一起去!”
罗伊顿时不记打的复又探头:“你去干嘛?”
“我……”郑阮软无言,半晌,凶巴巴的对着罗伊扬了扬自己手上的长鞭:“你管我!”
……
行吧!罗伊接着琢磨自己身上这身衣裳要花多久才能洗干净。
另一边抢在自己亲闺女之前来告状的青年被郑尧以“今天的日常训练你做过了吗?做过了啊……那再加练两个时辰”为由给打发走了,末了还不住地对着梁云发牢骚:“现在的年轻人啊……玩儿心太重。”
梁云喝了口茶不置可否,转而问道:“你不去看看阮软?万一真的打起来怎么办?”
“不可能的。”郑尧对这一点倒是莫名的自信:“我亲自教出来的孩子,品性如何我心里清楚。”
“她或许确实有些恃宠而骄,但真正触及到底线的事情,她是绝对不会做的。”
郑尧声音里染上了再明显不过的骄傲,随手给自己倒了杯茶道:“他们之间的事就要由他们自己解决,我们作为外人,从来都没有插手的资格。”
这话说的通透超然,梁云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却还是忍不住补充:“但也不能全然放手不管。”
比如——
罗伊咬着筷子表情为难的看了郑阮软一眼,不知怎么才能自然而不做作的把一盘红烧肉从她跟前抢过来。
郑阮软不知经过了怎样的心路历程,又或者是单纯的看罗伊不顺眼,几乎每一样她看上的菜色都不会尝到第二口,而是被郑阮软以老母鸡护崽的姿势圈在怀里。
圈完了还挑衅的冲罗伊一扬眉。
罗伊:……
她自觉比郑阮软大上几个月,不好在这些小事上与人争强斗胜,但已经一天没有进食的胃实在是受不住她这般毫无底线的让步,早就挣扎着抗议起来。
罗伊于是好声好气的和对面的人打商量:“你一个人吃那么多会生病的。”
郑阮软悄悄看了穆以舟一眼,见那人从头到尾都没什么反应不由得撇了撇嘴:“病死了也跟你没关系。”
说着不知又想起了什么,朝穆以舟一努嘴:“继续让他给你夹啊!”
她把头往胳膊里埋了埋,声音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罗伊却敏锐的从中听出了几分难过,上挑的眉眼也随之垂了下来。
想来不管装的有多不屑一顾,对于那日穆以舟的举动她还是放在了心上的。
她看了穆以舟一眼,恰好和对方的目光对上。后者脸上露出一个为难的表情,显然也是对眼下的情况有些无措。
他一直觉得郑阮软对他的喜欢就像孩子间的打闹,其中有几分真心暂不可考,但总归是不能让她越陷越深下去的,因此拒绝行为也好,语言也罢,都是不留丝毫余地的,而郑阮软也从未为此表现出过什么沮丧的神情,以致让他忽略了,再怎么大大咧咧的女孩子终究还是女孩子这一事实。
他朝着罗伊看回去,眼睛里浮上一层自责。然而不等两人有下一步动作,方才低着头的郑阮软已经挂上一副笑脸重新把头抬了起来,然后把面前的菜往罗伊跟前一推,昂着下巴道:“算了,你们这两个人,一点儿玩笑都开不起。”
她把筷子伸向罗伊碗里,把筷子中间那块儿冒着红油的肉扔进去:“喏,给你。”
烧得通红还沾着酱汁的肉块儿在雪白的米饭上滚过,留下一道褐色的痕迹。
郑阮软把眼睛弯成拱形,眯起的弧度叫人看不出丝毫破绽。
罗伊也只好顺势把红烧肉放进嘴里,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发现过。
距离勤英寨最近的小镇名为梁湾乔,虽说离黎城很近,但因为其四面环山出入不便而鲜有外人来此,是个连朝廷都懒得派人管理的灰色地带。
罗伊往嘴里填了口米,被噎着之后给自己灌了壶茶,末了又顺手拿穆以舟的袖子擦了擦嘴,还是觉得黏在自己身后的那道视线没有丝毫收敛的意思,终于扯着穆以舟的袖子晃了晃,示意他往自己这边靠近点:“我觉得有人在看我。”
她说话的音量还算正常,没有刻意瞒着对面的郑阮软,于是话音刚落就听面前的人发出了一声嘁笑:“你可终于发现了。”
郑阮软低着头夹菜,眼皮都不带上抬的用下巴朝罗伊身后某个方向示意:“右后方十米处,正在喝酒那个男人,从进门时走路的步子看,目测不会武功。”
说着终于看向了罗伊:“看他盯着你看了有一会儿了,怕不是熟人?”
“不是!”被问话的人还没回答一旁的穆以舟倒是抢先开口了:“我刚刚看过了,有点面熟,但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估计只是一面之缘,没有太多交集。”
郑阮软哽了一瞬,沉默两秒后若无其事的接着问道:“那他为什么老盯着你们……”
顿了顿,觉得这个词用的不太严谨,于是又改口道:“盯着她看。”
罗伊背对着那人,对于他俩的谈话内容抓心挠肺的好奇,又不能光明正大的扭头跟人对视,急的不停跺脚,同时压低了声音追问:“你们倒是给我形容一下那人长什么样啊!”
“嗯……”郑阮软沉吟,用两个字高度概括道:“好看。”
……
罗伊怀疑她是在故意打击报复。
郑阮软便笑,手中的一支筷子不小心随着她前俯后仰的动作贴着罗伊的耳朵飞了出去,罗伊下意识把脑袋往旁边一歪,顺势右移的视线恰恰好好对上身后那男人的。
罗伊傻了两秒,忘了把视线收回来,就盯着那人直愣愣的看。
看着看着眉头就皱了起来。
这人……着实眼熟。
那人显然也没想到自己会跟罗伊对上视线,惊得手中的筷子都掉了,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
跑堂的过来收拾,一边说着“哎呦爷您可小心点”一边差人去换了一副新的碗筷过来。
那人趁机收回视线,心虚的制止了旁边人的动作,从钱袋里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面上:“算了,我不吃了。”
他从椅子上起身,看似一步一步走的平稳,实则心虚的不行,脚下跟踩了棉花似的。
郑阮软用仅剩的那一只筷子敲了敲罗伊面前的碗:“喂!”
她问:“你到底想起来没有啊!再晚一会儿人就不见了!”
罗伊猛地回神。
她脑子里原本乱的仿佛一团乱麻,什么线索都没有,被郑阮软敲着碗这么一唤倒是把神智都换回来了七八分,同时醍醐灌顶一般想起了那人究竟是谁。但是……
他们应该没有仇才对啊?怎么那人看自己的眼神里尽是心虚?
罗伊皱眉,张了张嘴还没说话就见穆以舟心领神会的从座位上起身,三两步冲出店门堵在了那人跟前。
一刻钟后。
被三人堵在一条死巷里的余尧欲哭无泪,只得委委屈屈的瞅着罗伊看。
哀怨的神情以及柔情似水的眼神让罗伊遭受了来自郑阮软的目光拷问:“该不会是你欠的风流债吧!”
罗伊:“……”
她抬手把郑阮软的脑袋往一旁掰,同时问对面的余尧:“你怎么在这儿?”
穆以舟朝她看过来,罗伊便压低了声音解释:“之前在戏院见过那个?”她循循善诱:“还试图调戏我那个。”
上一次见面时他脸上还画着大浓妆,因而罗伊并没有第一时间认出他,事实上哪怕现在罗伊也没完完全全将眼前的人和记忆中的脸对上,只是透过眉眼间的几处相似猜出来的罢了。
穆以舟通过后半句话果然记起了与这人并不算愉悦的见面经历。
郑阮软坚持不懈的把头转回来:“这不还是你的风流债嘛!”
被罗伊瞪了一眼。然后重新面向余尧,问道:“你怎么一见我就跑?”
她在心里仔细回忆了一番,确认这真的是他们第二次见面,因而更加好奇这人究竟是为何一见她就跑,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她毫无头绪,穆以舟却迅速联想到了某些事情,神色随之一变。
余尧支支吾吾地不肯说话,郑阮软嫌他磨叽,随手从腰后抽出了软鞭重重在地上一甩,然后在扬起的灰尘以及巨大的声响中冷声道:“说话!”
余尧肩膀一抖。
我也很委屈啊!他眨巴着眼试图蒙混过关,得到面前三张如出一辙的冷漠脸后认命的垂下了头:“我不是故意要害你们的……”
他压低了声音。
那日罗伊一行人走后,余尧便琢磨着要给他们一些颜色瞧瞧,但他一个遵纪守法的老百姓,平生做过最坏的事就是抛弃了一个对他死心塌地的姑娘罢了,又能想出什么新奇的法子呢?左不过找人把他们的钱袋偷了,给他们添点堵而已。
他原本想找梨园里某个手脚不干净的下人去做这件事的,没走两步却被一个之前从未见过的人拦了下来。
余尧谨慎的后退两步,开口时语气却还是能让人身子骨都软了的甜腻:“这位爷……也想和奴家一夜春宵?”
男人看了他一眼,视线里透露出浓郁的不屑。
余尧顿时就炸了,跳起来指着面前比他还要高一点的人道:“你这人故意来砸场子的是吧?”
对方没有理他,视线遥遥落在方才出门的那三人身上,淡淡的开口:“你想教训他们?”
这人大概是从外地来的,短短六个字说的万分艰难,语调也不伦不类的,配上这人过分严肃的表情,有一种诡异的违和感。
余尧艰难憋笑,抿着唇过了好一会儿才假正经的“嗯”了一声,一挑眉调笑道:“怎么?你也跟他们有仇?”
那人似是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听懂他这句话的意思,皱着眉先是点头,后又摇头,嘴角下垂:“要钱。”
余尧充分发挥了自己的聪明才智将这两个字补成一个完整的句子:“意思是你帮我教训他们,让我给你钱?”
那人这次倒是听懂了,飞快的点了点头。
余尧摸着下巴想了想,觉得此举也不是不能行,更何况他一向善良,最看不得美人儿吃苦——是的!促使他轻易相信面前这个异族人的根本契机还是脸。
他乐呵呵的从一旁的小厮身上摸出来了一袋银子,连看都不看的扔到了那人怀里。
奇怪的是那人口口声声说是为了钱,真把钱握在手里又显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随意往怀里一塞便冲他点头,然后冷着脸往外走。
余尧没当回事,甚至转头就给忘了,直到一个时辰后先前被他摸走了钱袋的小厮扭扭捏捏的过来问他那钱怎么办才猛地一拍脑门道:“怎么把这事给忘了!”
他从自己房间里拣了两件别人送的贵重物品扔过去:“送你了。”
他在贵妃椅上躺了一会儿,心中不知为何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几经纠结还是从椅子上爬了起来,唤来小厮替他换过衣裳后出了梨园。
他原本只是随便走走,谁想没走几步刚还在他脑子里的人突然就出现在了他眼前——余尧使劲儿捂住了嘴才没让自己叫出来。
他只是想找个人教训他们一下而已,前面这些拿刀的蒙面人究竟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啊!
他转了转视线,在被阴影笼罩的角落里看见了之前那个从他这里离开的异族男人。
我……操!
余尧恶狠狠的在心里骂了句脏话,埋怨自己竟然看走了眼,然后一歪头正对上那男人冷得让人心底发寒的目光。
“我真不是故意要害你们的……”
注意力被拉回现实,余尧耷拉着脑袋为自己当初的见死不救道歉,视线小心翼翼的在穆以舟和郑阮软脸上扫过一遍,带着几分侥幸的开口:“既然你没事,你那两位朋友应该也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