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礼祎说话气人,林庭想着他平常便是用这个态度和罗伊说话的,不自觉就皱了皱眉。然而不等他再次开口,面前的门已经被人从内关了起来。
从头至尾,他连罗伊的衣角都没见着一片。
消息传到陈谨言耳朵里的时候他正在为蠢蠢欲动的北戎大军烦恼,话只听了一半儿便不耐烦地甩了甩手打断对方:“行了行了,朕知道了。”
他捏了捏眉心。
太子党冒着得罪当今圣上的风险给太子寻来的师傅,却被太子亲自拒之门外了不说,还得了好一顿羞辱,一时间朝堂上拥护新帝的众臣子连续几日在朝上都喜的眉开眼笑的,明里暗里的讽刺说这个脸打的不可谓不响。
许相脸都气白了,听说还在府上发了好大一通火。
陈谨言手上还翻着探子从北戎皇城发来的密报,说话的声音便显得有些漫不经心:“传旨下去,太子骄横无礼,视宫规如无物,有伤皇室颜面,仪妃教养太子不力,是为失德,当作同罪处理,现各禁足宣宜殿一月,众人非得圣旨,不可随意出入。”
“遵~旨~”领旨的宫人拉长了尾音,拱手告退的同时又见皇帝为难的咬了咬下唇,不知在考量些什么,半晌一叹气,改口道:“算了,两个月吧。”
说完也不再管旁边的人究竟作何反应,重新将心思放在了在桌面上摊开的边关布防图上。
看着看着又是一恼,心里想着等那两人回来了,可得好好教训他们一顿不可!
尤其是那个叫穆以舟的!朕是叫他去追媳妇儿,又没让他带着人私奔,还道貌岸然的说什么“臣甘愿替皇上评估郑家军的威胁性”……
老子信了你的邪!
陈谨言恨得牙痒痒,同时在心底把自己知道的所有的诅咒都轮番在那人身上试了一遍,可惜天不遂人愿,对方愣是半点都没有接收到。
穆以舟在路边摘了朵野花,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玩儿。
罗伊前段时间从梁云那儿要来了不少菜种,这会儿正忙着播种,好在秋天可以收获一片菜园子,可穆以舟自打那也醉酒过后就一直黏在她身边,也不帮忙,反而嘀嘀咕咕的捣乱。
罗伊嫌他烦,忍无可忍之后终于抬头瞪了他一眼,声音里却没有丝毫生气的成分:“郑前辈前段时间不是邀请你跟他手下那帮弟兄们挨个比试一番吗?你比试完了?”
穆以舟摇摇头,叼了根草在嘴里:“他就是随口一提,不必当真。”
“但是你们习武之人不是讲究一天不练手生脚慢、两天不练功夫减半的吗?我看你最近实在是有些过于懒散了,这样下去不行的!”罗伊言辞切切:“所以你还是该学学寨子里的弟兄们,勤加训练,免得回头碰上了坏人,连怎么出招都给忘了。”
穆以舟看着她,也不说话,只在眼睛里涌上星星点点的笑意。
于是罗伊脸上严肃的表情渐渐有些挂不住,末了气急败坏的瞪他一眼,眼不见为净的重新把自己埋首于农活当中。
穆以舟唇畔的笑意愈大,近乎于得寸进尺,伸手戳戳这个菜的叶子,又拽拽那个刚生出来的绿芽,结果没能控制住手上的力气,不小心把那个目前还看不出是个什么品种的菜苗给揪断了。
穆以舟:……
他悄悄抬眼,见罗伊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立马挖了个小坑把惨死在他手上的菜苗毁尸灭迹,然后拍拍掌心的泥土站了起来。
前天夜里刚下过一场雨,地面都还是湿的,穆以舟蹲的久了起身时动作又过于迅猛,身形猛地一晃,扶着额头缓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劲儿来。
他右脚处隐隐泛疼,重新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时便无意识伸手揉了两下。
罗伊斜眼看过去,嘴巴抿的死紧。
她原本是想当做不知道的,可那人暖热了掌心再去揉搓脚腕的动作不知怎么总是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像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蚂蚁一口一口的咬着心脏,每一个角落都撕扯着的疼。
但那疼又不强烈,只慢慢的将原本好好的心脏揪成一团。
罗伊深吸了一口气,起身前先在心里骂了自己两句“你活该”!
穆以舟有些惊讶的看着逐渐朝他接近且面色看起来不是很好的罗伊,有些忐忑的想着莫不是自己弄死她菜苗的事情败露了?
可是不应该啊!穆以舟脑子转的飞快,眼见着罗伊越走越近身体先于大脑的启动了自救机制——只见他仰头对着罗伊露出了一口白牙,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同时殷勤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想要把位置让给她坐:“你忙完了?累了吧?来坐这儿歇一会儿!”
他笑眼弯弯,想着或许待会儿罗伊会看在他认错态度良好的份上不和他计较自己折腾她菜园的事情,可惜屁股才刚离开椅子就被肩上的一双手又按了回去。
穆以舟愣了愣,见罗伊又面无表情的去一旁的小溪里洗干净了手,回来后单膝跪在地上,将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脚腕处。
她垂着头,看不清脸上是什么表情,只能看见有些凌乱的发顶在微风里显出一丝乖巧的意味来。
“你……”穆以舟犹豫着开口,刚说了一个字就被罗伊刻意压低的声线打断:“不许说话!”
顿了两秒,又假装不经意道:“以前闲着没事时跟汤元学过一段时间按摩,不过时间久了可能有些忘了……”
许是觉得这个这个姿势不太方便,罗伊索性盘腿坐在了地上,然后将对面人的两只脚都搂进了自己怀里,欲盖弥彰道:“反正也只是心血来潮练练手罢了。”
穆以舟没有说话。
认真想起来其实已经是很久之前的记忆了,罗伊回忆着那时候汤元说过的话,小心翼翼地把自己掌心搓热,再贴在那一处粉红的伤疤上。
她揉着其中一只脚的时候会把穆以舟另一只脚捂暖着,细碎的热意顺着足尖流向全身,连早就愈合的伤口都贪得无厌的泛起疼来。
罗伊垂着头,认认真真的把自己手头的事做好。
风一吹就有湿润的空气无孔不入的钻进皮肤,像是故意发着疯要在人身上留下印记,于是连最不易被人看见的耳后都升腾起一片欲说还休的通红。
穆以舟眼皮下垂,看着罗伊的眼神里不知写了些什么。
北戎的刑部郑大人是个顶顶记仇的人,自己不过是差人将他打了一顿便被他公报私仇的断了一条腿。
匕首划过皮肉,差一点就割断了连着骨头的筋。好在他运气还算不错,动手那位狱卒在最后一刻起了恻隐之心,扔了匕首说“反正你也活不成了,这腿留不留得住也没甚差别”。
——他妻子前些日子刚刚生产,去寺里祈福时那位慈眉善目的大师要他广结善缘。
穆以舟躺在血泊里,衣裳被血染红了大半儿,对他这番话不置可否,却是无声地扯了下嘴角,然后低低的道了句谢。
他是囚犯,自然不会有人多此一举的想着给他治伤,他便自己从囚服上撕了一块儿布条下来缠在伤口处,好歹起个止血的作用。
那几日,他甚至连站都站不起来。
刘良云带着罗伊来看自己的时候他刚熬过一场高烧,嘴唇因为脱水而起了一层干皮,每说一个字喉咙里就会有血腥味翻滚着往上涌,于是说话之前,他使劲儿咽了好几口唾沫。
罗伊声音里含着哭腔问“你的腿怎么了”,握在木栏上的手都在抖,眼眶里充血的红,像是下一秒就要滴出血来。
她一遍又一遍的问“你的腿怎么了”,咬牙切齿的模样。
他只能放轻了声音安慰:“没事的。”
她离开时给自己留了一瓶药,但其实根本没用得上,因为他们前脚刚走后脚刑部大牢就被人劫了,一串钥匙放走了里面关着的穷凶极恶的罪犯,当然也包括因为私仇才被关进这里的“辛黎”。
早已发黑的破布从伤口处撕下来时顺势带走了一块儿夹血的皮肉,他咬着牙硬是一声没吭,刘良云便站在一旁冷眼看着。
这便落下了病根。
那狱卒下手本就狠厉,监牢之中又湿润潮湿,即使刘良云请来的大夫妙手回春也阻止不了每到阴雨天便会从骨头里滋生出的疼意。
他不当一回事,想着这点痛咬咬牙也就忍过去了,偏偏却被罗伊记在了心里。
于是那痛有了自主意识,张牙舞爪的朝他扑过来,叫人招架不住。
穆以舟无意识往回抽了一下腿。
罗伊立马抬头,眼睛里同时闪过一丝紧张:“怎么了?我下手太重了吗?”
穆以舟:……
面前的人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的紧张慌乱一览无余,手也猛地缩回了背后,眼见着半晌无人应话有些手足无措。
她不记得汤元跟她提过什么主意事项啊……
罗伊两手背在身后,揪紧了背部的衣裳,直到掌心的冷汗都被抹干净才又放回身前,泄气道:“算了,你还是找大夫给你……”
她想说开两贴药或者找个更专业的人来给他按摩,结果话没出口就见穆以舟将自己的脚放回了地上,随即一伸手将她拉了起来。
然后不等她回神整个人已经被箍进了怀里。
她不自在的动了动身子,说:“我身上都是泥……”
穆以舟恍若未闻,手上不知怎么用力两人就变成了面对面的姿势。
说起来他一直很想知道,在两个人都是清醒的状况下接吻会是什么感觉——他伸出右手食指搭在罗伊唇上,在她无意识张嘴的时候垂头狠狠亲了下去。
唇瓣是软的,落在他肩上握紧又松开的手指是软的,因为上仰的动作而露出的脖颈是软的……乖乖窝在他怀里的这个人都是软的。
罗伊下巴抵在穆以舟肩头好一会儿才算顺过气来,神游天外的思绪也顺理成章的飘回一片空白的脑子里,后知后觉的提醒着她他们刚刚究竟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罗伊:……
好不容易呼吸到新鲜空气的罗伊重新把脸埋在了穆以舟肩头,像是恨不得就此把自己闷死。
穆以舟闷声憋笑,眼尾上挑,胸腔的震动却怎么也停不下来。
罗伊恼羞成怒,抬手狠狠的在他腰间的软肉上掐了一把。
她衣服上都是先前撒种时染上的泥,穆以舟被她连累,此时身上也都是大片的泥渍,两人一前一后的回自己房间换衣服,一路上遇见的所有人都先是一愣,然后对着他们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有几个还上前拍了拍穆以舟的肩膀,冲他比了个大拇指。
穆以舟回以一个波澜不惊的微笑,然后被罗伊又瞪了一眼。
她脸色红白相间,越过穆以舟往自己房间里走的时候故意恶狠狠的撞了一下他的肩膀,换来旁边更加放肆的笑声。
那笑声此起彼伏,经过某一个瞬间却突然停了下来,像是被人强行按下了暂停。
罗伊有些疑惑的抬头,看见站在不远处脸色不善的郑阮软。
她先看了穆以舟一眼,然后才转向罗伊。
诡异的气氛在三人之间流转,旁边围了一群摩拳擦掌想要看热闹的,被郑阮软看了一眼后纷纷识趣的做鸟兽散,勾肩搭背的讨论着今晚吃什么的走了。
穆以舟皱了皱眉,侧身挡在罗伊跟前。
自那日从山下猎户的婚宴上回来之后两人都没再见过郑阮软,听山上的其他人说是去了隔壁山头山头散心。
郑尧对这三人之间的纠葛略有耳闻,只不过不乐意掺和他们年轻人的事,所以一直眼不见心不烦的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听梁云说阮软去了隔壁山头时还觉得自家闺女甚是大气,悄摸在心里赞了句有大将风范。
谁想打脸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
这边他还在跟梁云宣传着自己“距离远了再滚烫的心思也会凉下来”的中心思想,那边底下一个兄弟就难掩兴奋的从门外冲了进来:“打起来了!”
他眉梢还挂着笑,抿了好一会儿唇才让自己冷静下来:“小姐和罗姑娘!”
声音里的兴奋终于藏不住,郑尧听见他把刚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打起来了!”
郑尧:“……”
头疼!他捂着脑门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