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伊心里其实明白,救不回来了。
林谣袅的身体还是热的,但这点微弱的热量难以抵抗冬日的严寒,罗伊想了想,把她露在外面的手塞回了被子底下。
然而很快,连棉被都留不住这点温热了。
屋里生了炭火,被子下塞了暖炉,门窗也提前叫人关紧——罗伊用尽了自己能想到的所有方法之后才敢后悔,仰头看着站在旁边的汤元笑了笑,说:“我想回家了。”
可其实,她早就后悔了。
她曾经以为自己能教得好陈礼祎,还大言不惭的说她会让陈礼祎还黎国一个海晏河清的的世道……但事实上,她根本就做不到。
她本就不是什么心怀天下的人,最初入宫是为了完成许恒的遗愿,揽了原本不属于自己的责任则是为了同许恒怄气……明明一无是处却天真的把自己当做别人的救世主,而今,她终于为自己的不自量力付出了代价。
可这代价为什么要林谣袅来承担?她才十四岁,吃药都要人哄着才会皱着一张小脸咽下去的年纪,前一晚上做了梦第二天还会像献宝一样全部讲给她听,偶尔记不清了就拿手掌握拳轻轻锤自己的脑袋,一边锤一边理直气壮道“我忘了”。
罗伊仰头对着汤元笑,笑着笑着眼泪就顺着眼眶流了下来。
泪水划过的地方像开花一样滋生出密密麻麻的绝望,紧接着这绝望由外及内的蔓延,最后缠上她的心头,争先恐后地开出大片无望的花。
而这些花的每一根脉络都在叫嚣着死亡。
林谣袅身上连最后一丝温度都没了。
罗伊始终笑着,眼眶里却不合时宜的泛着光。
汤元沉默了两秒,随即微微屈膝,拿指腹擦过她的眼睑。
他也笑了,顺势在罗伊身边坐下,一边收拾自己的药箱一边道:“入宫之前,易千南正在给我做饭,我答应他会在午饭之前赶回去。”
由于带的东西不多,收拾起来也用不了多长时间,汤元便故意放慢了速度,连带着语速也慢悠悠的:“昨天和林庭一起去了城北的寺里上香,主持大师说他近日要走桃花运。”
说到这里他眼尾突然泛起了笑意,手上动作也停了,凑近罗伊耳边神神秘秘的道:“说起这个桃花运……我前几日还听易千南提起过,说巡府家的二小姐好像看上了林庭,最近正追的紧呢。”
“哦对!”汤元补充:“不过你出宫之后可得小心点,林庭在自己的府邸里给你留了间空房,被那小姐发现了,这会儿正满黎城的找这小狐狸精是谁呢。”
他迎上罗伊的视线,毫不在意罗伊为何会说这些话,也不追问她该如何从这深宫中出去,只听她说了想回家便将自己生活中的点滴都讲给她听,然后柔声叮嘱她一些注意事项。
就像当初送她入宫一样。
罗伊咬着下嘴唇,终于忍不住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
她知道的,只要她说自己想出宫,林庭和汤元便会想尽一切办法把她带出宫去,甚至不需要她为此花费任何心思。
他们毫无底线的包容她的所作所为,无论这行为是对抑或错,也不论他们要因此耗费多少时间和经历。
罗伊眼睛里渐渐有光亮起来,就像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有人为她生了一把火。
这火光有多微弱,就有多灼人。
但夜色还是渐深。
陈礼祎猛地从梦中惊醒,一片漆黑的房间里他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眼睛才能渐渐适应黑暗,然后揉着眼睛下床,借着从窗缝里透进来的微弱的夜光给自己倒了杯水。
他有些跑神,微凉的茶水漫过了杯口洒了一小部分在他虎口处,湿腻的触感立马就让他回忆起了当时的感觉,于是手腕一抖,茶杯就从手上掉了下来。
茶水顺着略微有些倾斜的地势缓缓流动,茶叶却因为被打湿后重量增加而留在原地。
陈礼祎突然觉得有些胸闷,于是几步小跑过去打开了窗户,两手撑在窗沿上大口大口的喘气。
入目尽是大片的桑麻白布——宣宜殿今日替姚嫔举行了丧葬仪式,他跟着仪妃站在一侧,可是对方全程连一眼都没有看他。
陈礼祎有些委屈的抿了抿唇,趁人不注意偷偷拉了一下她的袖角。
罗伊一脸漠然的扭头看他。
陈礼祎顿了顿,垂头把想说的话都咽回了肚子里。
罗伊已经两天没有吃饭了,她不吃,陈礼祎自然也是要陪着的,是以他这会儿明明已经饿的前胸贴后背,却还得挺直了腰板站着。
罗伊撇过头权当自己什么都没看见。
她大概是怨陈礼祎的,说话的语气也不冷不热,旁人听来甚至有些刻薄,但这事罗伊这两日来跟他说的第一句话,陈礼祎还是很开心的抬头迎了上去,又在听清她话里句子时悄悄垂了眼皮。
“当日文燕劫持你之后,跟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陈礼祎闷闷的应道。
闻言罗伊嘁笑一声,也不再追问,像是连一句话都不愿意同他多说。
陈礼祎委屈的瞬间便红了眼圈,手指绞上袖角,死死的咬着下嘴唇一言不发,直至口腔里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记忆也随之回到了文燕的血溅在他脸上的时刻。
当日文燕把匕首抵在了罗伊的颈侧,罗伊看起来又毫无反抗的意思,陈礼祎一时情急便挣开了青萝的束缚扑了上去,谁想文燕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他,于是他刚刚冲上去文燕便眼疾手快的从地上站了起来,手中的匕首也随之改变了方向,正对着陈礼祎的喉间。
徐长安等人被文燕威胁着不许上前,不然……
“我就割断太子的脖子。”
她示威性的在陈礼祎颈间划出一道浅浅的伤痕,堵在门口的众人果然不敢再往前一步,文燕便勾了一侧嘴角,挟持着陈礼祎跟她一起往后退。
陈礼祎往地上看了一眼,没有对上任何视线。
文燕凑在他耳边笑,笑声里掺了毒似的:“别看了,她不会原谅你了。”
“我的太子殿下,您未来可是要当孤家寡人的。”
“闭嘴!”陈礼祎恼羞成怒,咬着牙开始挣扎,可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刀尖虽然屡屡擦着他的喉咙划过,却没在他身上再留下任何一道伤。
文燕添油加醋:“人是我杀的,是为了她死的,可她既不会怪我也不会怪她自己,而是会怪你。她会觉得……是你害死姚嫔娘娘的。”
“不……不会的……”陈礼祎挣扎,可惜话没说完就被文燕狞笑着打断:“我看见了,你刚刚阻止她来救姚嫔了。”
陈礼祎身子剧烈一颤。
“其实姚嫔本来不必死的,她虽然与你共享了同一个姐姐,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仪妃更偏向你,所以她本构不成对你的威胁,可从今天起,一切都不一样了。”
文燕脸上露出一个疯魔的笑,话里含的幸灾乐祸让人止不住恼火:“活人永远都比不过死人。从今以后,姚嫔会成为你们中间的刺,不显眼,却时不时的就会跳出来扎你们一下,直到把用来维系你们之间感情的那条线扯断。”
姚嫔是抹不去的朱砂痣,而你是梗在喉间的鱼骨刺。
陈礼祎挣扎的幅度更剧烈了些,语气里夹带着撕心裂肺的恨意:“都是你害的,都是你……”
“对!是我!”文燕毫不犹豫的便认了这个罪,一边笑一边道:“我就是想让仪妃看清你的真面目,让她讨厌你,甚至让她远离你……太子殿下,从今天起,你再也没有姐姐了。”
她毫不掩盖自己真实意图的开口,逼得陈礼祎眼眶通红的开口:“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常人听见这句话本该害怕才对,文燕闻言却在瞬间惊喜的瞪大了双眼,唇边的笑意也随之放大,挟持陈礼祎的右手激动的甚至有些控制不住在抖。
“你说的对……你应该杀了我……”文燕压低了声音蛊惑,说话间还将悄无声息握着陈礼祎的一只手覆在了刀柄上:“这世上所有碍你路的人都要杀掉。你是掌握生杀大权的天子,万物苍生都该跪伏在你脚下俯首称臣,偶尔有一两个不听话的,逆你心意的,就该杀掉。”
门口的徐长安看出了情况不对,可惜一句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见文燕已经握着陈礼祎的手用匕首狠狠割破了自己的喉骨。
距离太近以致喷溅出来的血液尽数洒在了陈礼祎脸上,顺着他的五官往下流,流过眼睛时还微微阖了下眼皮,以防迷了眼。
陈礼祎脑子里乱糟糟的,眨了眨眼还没弄明白眼前究竟是个什么情况,脸上横流的红色液体映衬着一脸茫然的表情却意外的叫人看出几分可怖。
文燕于是拼着最后一口气扔了陈礼祎手中的匕首,然后带着他的手去摸自己的喉骨,好让他能够意识到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记住了吗?”
她就像毒蛇,临死前仍不忘把毒液浸入到人类的骨血里:“杀人的快感。”
此前他从未亲手杀过人。
始终慢半拍的禁军终于在此时全部涌了上来,陈礼祎被突然而至的人流冲撞着站不稳,低头时发现罗伊还是没有看他。
她再也不会原谅你了。
文燕说过的话终于像毒咒一般在他大脑里不断回荡,且没重复一遍就会在心头激起一阵断断续续的疼,后来心脏疼到了麻木,又隐隐升起一股莫名的快活。
再也没有人和他争宠了。
陈礼祎垂下眼帘,盯着自己染血的手指,脑袋微微往旁边一歪,眼睛和嘴巴都翘起一抹残忍的笑意。
从头到尾,没有人把视线分给他一秒过。
后来罗伊总忍不住想,自己当时如果能抱抱他就好了。
可是她没有,于是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能让她把已经一脚踩进地狱的陈礼祎亲手拉回来。
丧仪过后罗伊跟青萝先走了,陈礼祎不敢跟上去,便自己回了房间,直到现在,又被梦里不断回响的那句“她不会原谅你了”惊醒。
陈礼祎趴在窗台上往外看。
冬日的夜景其实没什么好看的,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院子里种的树也没了生气。陈礼祎只看了两秒便收回了视线,打算回去睡个回笼觉,窗户完全合上的前一秒却对着被映红的天空愣了愣神。
看样子……是哪里着火了吗?
林逸殿。
罗伊搬了张椅子在殿外坐着,一旁除了青萝外还站着个腿脚不好的小太监。
小太监名唤张自海,谨慎的往旁边退了两步后开口:“林逸殿各处都被奴才偷偷洒了白磷,若是无人救火,不出半个时辰,林逸殿就会被烧得什么都不剩。”
“嗯。”罗伊轻轻点头,低声赞了他一句。
白磷这种东西在宫中并不少见,只不过因为其易燃而管制十分严谨,罗伊也是费了好大一通功夫才弄到了这么多白磷。
文燕的尸体扔在林逸殿突然起火,殿内各处不知为何又突然出现了这么多白磷,罗伊垂下眼皮无辜的想,这可真是不凑巧。
冲天的火势很快引起了巡逻禁军的注意,各宫宫女太监也被走水的消息惊得没了睡意,随便裹了件衣裳便提着水桶赶来灭火,到了门口却无一例外的全都被青萝和张自海拦了下来。
这两个人身后是谁这群宫人们都一清二楚,因此被拦下来后一时有些迷茫,互相对视着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都干嘛呢……娘娘?”
姗姗来迟的徐长安气急败坏的推开众人往前面走,一句话还没骂完就被悠悠然抬眼看向自己的罗伊吓了一跳,到嘴边的脏话也随之转了个弯。
“嗯。”罗伊低低的应了一声。
火势在两人谈话的间隙越来越大,再晚一会儿只怕会祸及其他宫殿,徐长安负责宫城安危,眼看着火焰就在自己眼前却不能动手的憋屈可想而知,于是他试探着又唤了罗伊一声,换来对方漫不经心的一句话。
“再等一会儿……”她说:“我等的人,他就快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