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伊说她等的人就快到了,语气倒是信誓旦旦,实际上心里一点谱都没有——她根本不知道那人会不会上钩,甚至她连要等的人是谁都不知道,她只是……
冲天的火光中映出的一张面无表情的脸,罗伊捏着眉心无所谓的想,猜测罢了。
她在宫中见过的高手不多,之前引她来林逸殿的算是一个,偏偏那么巧的,这个早就破败不堪的宫殿还同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文燕藏尸也好,诡异的密室画像也罢,林逸殿这三个字巧妙的将她入宫以后经历的所有大事都联系在了一起,像是冥冥中操控着世人的一双手一样。
罗伊并不确定藏在林逸殿暗处的那人跟这些事有没有关联,但这是目前而言她能想到的唯一一个突破口,所以无论如何,她都要将那人逼出来。若是这桩桩件件都同他有关联自然皆大欢喜,若是没有……
也只能怪造化弄人。
罗伊手背抵唇打了个呵欠,在心里估算着还要多久这林逸殿才会被彻底烧成灰烬。
好在世道虽然一向苛待于她,在这件事上总归是给了她点甜头的。罗伊一个呵欠还没打完就见火光中倏然冲出一道人影来。
那道人影在雪色和月光的交互映衬下立在屋檐上,罗伊眼眸一敛,赶在对方离开之前猛推了愣在原地的徐长安一把:“傻了吗?追啊!”
“啊?哦哦!”
徐长安如梦初醒,大致判断了一下那人的落脚地后一转身从另一个方向追了过去。
旁人没有他那样的好身手,一众赶来救火的禁军面面相觑,还没决定要不要跟上去就见原本一直坐在椅子上的仪妃娘娘终于在宫女的搀扶下站了起来,摆摆手对剩下的人道:“不必管他,”她施施然往外走:“救火的时候动静小心点,莫要惊扰了宫中各位贵人。”
林逸殿的火烧了半夜,几乎照亮了大半个宫城。
第二日一大早就前去探查情况的张自海此刻正恭恭敬敬地垂首站着,说火势虽大,但好歹被人控制住了,并没有蔓延至其他地方,林逸殿屋内一众摆设也鲜有损害,就是墙壁被烧得焦黑,外观上看起来不是太好看。
“唔……”罗伊沉吟着应了一声,倒是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而是挥了挥手示意他先下去休息:“你也一夜没睡了,接下来的事本宫自由主张,你先退下吧。”
“是。”张自海倒退着出了门。
青萝斟了杯茶递过去:“太子今日早上在后院练剑,娘娘之前布置的任务也已经全部完成,只是……”
青萝顿了顿。
罗伊原本一直在闭目养神,听得她话里的犹豫后略微睁了睁眼,问道:“怎么了?”
“早上的时候月华来过,说是来取姚嫔娘娘生前留在咱们宫里的一些小物件儿,可能说了您几句不好听的话,叫太子听见了。”
青萝说的有些为难,心里也明白自己这么在背地里怀疑主子不好,但有前车之鉴在……
“待会儿去找掌事的王公公,”罗伊倒是没多意外的样子,听她这么说自然而然的吩咐道:“多给他些银利,叫他得空把月华送出宫去。”
“啊对了,”她语调平淡的补充:“越快越好。”
“奴婢这就去办。”
“还有,”临出门前青萝又似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道:“早些时候徐大人来过了,说人没追到,让他给跑了。”
罗伊挑眉,不甚在意的“嗯”了一声。
事实上她本就没指着徐长安能抓到那人,只是当时人就在他们眼前,不追上一追总归有些说不过去。
罗伊端起茶杯啜了一口,觉得今日这茶的味道有些淡了,不似往日那边浓烈。
午饭时陈礼祎怯生生地坐在她旁边,罗伊一如既往地忽视他,自顾自的挑了几样菜食不知味的咽进肚子里后便叫上青萝一起走了,留下陈礼祎一个人委屈巴巴的坐在餐桌上。
已经五天了,阿姊还是一句话都不愿意同他说。
陈礼祎拿筷子胡乱捣着碗里的米饭,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完全失了光彩。
罗伊跟林庭待在一起的时间长了,将他一生气就不理人的恼人习惯学了个十足十,起身的刹那看见桌上小孩儿蓦的暗下去的眼睛不可避免的有一瞬的心软,却还是狠狠心头也不回的走了。
事到如今她已经不指望陈礼祎按照她心里期望的方向成长了,只希望他能有最简单的是非善恶观,可就眼下而言……似乎连这一点渺小的愿望都显得十分艰难。
罗伊有些虚弱的将身子前倾,整个趴在卧室的桌面上。
所以绝对不能心软,罗伊想,一定要让陈礼祎知道,做错了事是要受到惩罚的。
和身份地位无关,万事万物皆是如此。
想着想着又从枕头下摸出了汤圆当日离开时留下的玉瓶,随手倒出来一粒药丸扔进嘴里——她最近夜里又开始失眠,须得借助药物才能勉强睡上半宿。
梦里却还总是睡不安稳,有个轻微的风吹草动就能把她从梦里惊醒。于是就导致了她此刻正和卡在窗台上的闻世栎相视无言的状态。
宫里这段时间诡事层出不穷,又出了姚嫔这一档子事……闻世栎担心她的身体,却苦于宫中近来戒备森严,不能像从前一般随意出入,这才拖到了今日。
说起来他自回京后来看她的次数并不多,若非出了这档子事,只怕今夜也不会出现在此处。
罗伊瞳孔里一片清明,丝毫不像是刚被人扰了清梦,待看清闻世栎的脸后也没多说什么,起身披了件衣裳便下了床,坐在床边,冷冷淡淡的同他问了声好:“闻将军。”
闻世栎心理素质极强的从窗台上下来,又面色如常的在罗伊对面入座,微微点了头算是对她的话的回应。
罗伊习惯了闻世栎的沉默,正要像往常一样率先挑起话头就听对面的人声线冷清道:“娘娘……近来可安好?”
他少有这种直接表达关心的时候,因此说话的间隙还顿了一秒,脸上也浮起一丝绯色。
罗伊愣了愣。
话出口后闻世栎只觉得浑身都不自在起来,眼神飘忽不定,身子也随之一扭一扭的,如坐针毡大概也就这么个场景了。
罗伊盯着他看了两秒,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从前他还征战在外时,写来的每封信都会有一句偏偏写在末尾处的“展信安”。
不敢愿你在看见这封信的时候能眉开眼笑,只希望你能在随后的时间里一切安好。
罗伊顿时哑了一瞬。
她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对面的闻世栎看,只看的对方皱着一双剑眉朝她看了过来,才软了腰慢条斯理的开口——说出的话跟之前想好的句子天壤之别:“我不想当这个娘娘了,你愿意带我出宫吗?”
闻世栎反应了一刹,理清这话里的意思后瞳孔都随之放大了许多,看向罗伊的视线里写满了不可思议。
罗伊咳了一声,声音理直气壮的同时又奇妙的染了几分不好意思:“你没有说过,但我觉得你应该是喜欢我的,虽然我并不清楚这喜欢有几斤几两,又够不够你决心带我走,可我总得试一试……”
罗伊眨了眨眼,接着道:“我自有办法叫皇上放我出宫,因而出宫后你大可以接着做你的将军,也不必担心会影响你今后的仕途……我也会努力喜欢你,至少在你不要我之前我绝对不会离开你半步……这样的话……”
她把刚才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你愿意带我走吗?”
脱去了白日里厚重华裳且缺乏睡眠的仪妃娘娘脸色恹恹,神情却是从未有过的认真,像是求神的信女,每一声呼吸都沾染着虔诚。
她当然是认真的。
罗伊歪着脑袋等闻世栎的答复,眼珠子一转又抓住了什么遗漏的细节,掰着手指道:“但你大概还得等我半个月,袅袅的事情还没个着落,陈礼祎也得花时间劝……最多一个月,我就可以彻底摆脱仪妃这个身份。”
她小声嘀咕着盘算时间,担心闻世栎因为时间太长却步还一本正经的反悔:“最多二十天。”
闻世栎眼神深深的看着她。
罗伊毫不怯懦的看回去。
他不知道她口中的方法是什么,也不清楚因何要劝太子殿下,但面前的人神色坚定的看着自己,并保证永不离开的模样实在是太令人心动,闻世栎喉结上下滚动了一遭,刚想开口说话就听房间的窗户突然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
闻世栎立刻谨慎的扭头往窗外看去。罗伊顺着他的视线在外面扫了一圈,什么都没看见,却也什么都不在意,只直勾勾的盯着闻世栎看。
被她盯着的人回神,心里明白外面有人在偷看他俩,最好的做法应是趁早离开才对,却还是忍不住在起身时将他每每午夜梦回都会肖想的人圈进怀里:“臣愿意。”
他就像一个腐朽的老顽固,不到最后一刻都固执的在口头上守着那最后一道君臣之礼,虽然他的行动早已背离了话意。
罗伊垂下眼睫毛,将手臂环了上去。
送走闻世栎后罗伊又在桌前坐了一会儿,见那人始终没有露面的意思后叹了口气,两手扒着窗户道:“你若是无话,我就先回去睡了。”
偌大的院子里并无一人回答她。而在她终于等的不耐烦,想要关窗的前一秒,满目的白中突然出现一道青色的人影。
罗伊好奇的在院子里看了一圈,怎么都没找到他方才藏身的地点。
马上就是立春,昨夜的雪怕是今年冬天的最后一场雪了,罗伊站在室内,穆以舟与她隔窗站在墙外,画出了一道鲜明的楚河汉界。
穆以舟没有要主动开口的意思,罗伊等了一会儿,只得再次妥协:“我没有骗人,也不是逃避,而是……”
我真的很累了。她叹息着开口。
罗伊也不知道自己的心态怎么就发展成了这样,甚至能如此心平气和的在穆以舟面前剖析自己:“我大致能理解你为什么一定要我进宫了,太子他……确实不适合做一国之君,所以我离宫的时候会带他一起……我的话他总归还是会听的,尤其是最近一段时间。”
罗伊解释:“出宫之前我会把你想要的东西交给你,用途我大概也清楚了,确定之后会如实告诉你,还有林庭……我会尽量劝他不要与你们为敌,但他这个人性子倔,估计很难能劝住他,若有一日真的打起来了,只希望你能看在我们过去的情分上手下留情。”
罗伊将自己的打算一点一点全都说给他听,声音平稳毫无起伏。最后她笑了笑,说:“就当我认输了吧。”
我已经了解了你所有不得已而为之的苦衷,所以打算从今天开始放下那些无谓的怨恨,也放过我自己。
她本来就不该跟这深宫牵扯上一丝半毫的关系。
罗伊把所有的事情都计算好了,且自以为安排的甚为妥当,便是个外人听了也得夸她一句细致周到,可外面的穆以舟沉默半晌后缓缓抬手解了脸上的面具,一双眼睛红的充血。
罗伊心脏下意识一疼,就听他用发颤的嗓音开口:“那我呢……你是不是把我忘了。”
……
是了,她提到了所有人,连青萝的以后的去处都细心的安排好了,却唯独没有提起“穆以舟”这三个字。
“我怎么办?”
罗伊垂下眼睑,喉咙发紧:“这个问题你该问陈谨言才是,问我做什么……”
话没说完就被人隔着窗台搂进了怀里。
罗伊腹部被硌的生疼,因为要维持上半身几乎完全探出窗外这个高难度动作而腰背发酸,可她一动不动,也没有说一句话,只能听着闻世栎将头埋在她颈间不住的追问“我怎么办”,同时感受到颈侧湿润的凉意。
罗伊心脏几乎像是被人撕扯一般的疼,生生从中间裂成了两半,一半跟着穆以舟落泪,一半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但她本人却奇异的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嘶哑的嗓音泄露了一星半点的情绪。
她说我很记仇的,被你骗过一次就会止不住想你还会不会骗我第二次,所以许恒……我不是不爱你,只是再也不敢爱你了。
她从一开始就想要的平淡无奇的生活,终于能如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