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陈谨言还在琢磨着如何给穆以舟找不痛快,那边宣宜殿先出事了。
翻书的手一滞,陈谨言立马对上前来传话那侍卫的眼睛:“你刚刚说宣宜殿怎么了?”
皇帝对仪妃娘娘的爱重宫中众人有目共睹,传话那人听闻此言几乎无意识的抖了一下,随即更深的埋头:“宣宜殿的文燕突然发疯,挟持了太子殿下和仪妃娘娘,姚嫔娘娘被误伤,恐怕……凶多吉少。”
“胡说八道!”罗伊手上血迹未干,眼底也是一片腥红,声线却稳得吓人:“姚嫔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本宫要你们全部陪葬。”
“娘娘恕罪!”为首的御医是先前见过的那位,顶着花白的头发率先跪了下来:“人命关天,尔等定当尽心竭力,可姚嫔伤势严重……”
“本宫不听这些废话。”
罗伊倏然开口打断。
她原本自打林谣袅被送去内屋治疗以后便一直站着,直到此时才脱力一般后退一步坐在椅子上,开口时嗓音淡淡的,像是没什么底气,话里的决绝却叫地上跪着的人心里一惊:“本宫只看结果,今日姚嫔若是不能活着从屋里出来,你们全部人,都得给她陪葬。”
最后几个字出口时声音较之平常又低了几分,罗伊捏着指腹上的软肉,眼睛望着地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陈礼祎只伤到了胳膊,这会儿已经包扎好从屋里出来了,见到一旁坐着的罗伊时下意识朝她走近了两步:“你没事……”
然而不等他走到罗伊跟前便被后者骤然投过来的视线吓了一跳,脚步像被这目光生生钉在了原地,顺道把未完的话也咽回了肚子里。
罗伊偏过头看他,眼神里渐渐浮上些迷茫,像是一时分不清站在自己面前这个人究竟是谁,紧接着又想起文燕死之前对自己说的那番话,自言自语一般小声问道:“你开心了吗?”
她语气里听不出半分嘲讽,像是真心实意在好奇,连眨眼的频率都比平常低了一倍。
“你开心吗?”罗伊自顾自的又问了一遍,像是对他的回答十分在意,然而等到陈礼祎揪着衣角准备开口的时候又火速移开了视线,偏头叫来了一旁的青萝:“送太子回去休息吧……”
“记得在房间里点上安眠香,太子今日受了惊,本宫怕他睡不好。”
“……是。”青萝其实有些担心罗伊,但看了眼她的脸色后还是没顶撞她,听话的领命退下。
陈礼祎身上还穿着早上时罗伊亲手给他换上的纯白色的棉袄,整个人远远的看上去就像一个又白又软的面团子,可这面团子不知是哪里出了错,内里竟然长着锯齿一般的獠牙。
陈礼祎在踏出正殿的前一秒又回头看了罗伊一眼,见她稳稳的在椅子上坐着,看似一派镇定,甚至还能在等消息的间隙端起手边的杯子喝口茶。
杯子放下时用的力道大了点,荡起的茶水洒了一滴在罗伊手背上,瞬间红了一片。
罗伊恍然未觉。
陈礼祎收回视线,垂头的同时补全了自己方才想说的话:开心。
早些时候罗伊说要带他去捉兔子——宫里原是没有兔子的,但那日罗伊凑着个好日子难得搬了张椅子在院子里晒太阳,晒着晒着便觉得眼前一花,似是有什么东西从她眼前飞快的蹿了过去。
罗伊愣了愣,揉揉眼睛将身子坐直了些许。
今年冬天雪下得密,宫里的雪几乎就没断过,铺在地上厚厚的一层,轻踩一下便是一个印子,也是托了这印子的福,罗伊才确定自己并不是眼花,而是真的有什么小东西从自己跟前经过。
她闲极时连对着屋内的烛火都能盯上半个时辰,眼下得了乐趣注意力便更是集中,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那排脚印,终于叫她看清了祸首——一只兔子。
那兔子浑身雪白,融进了雪里便没了踪影,跑得又快,亏了罗伊眼神好才揪着那一刹看清了那是个什么东西,眼睛当即便亮了,唇角也不自觉的勾了起来。
倒是有其他宫的娘娘爱养些小玩意儿当宠物的,但罗伊并没有听说过谁养的是兔子,便猜测这兔子应该是御膳房抓来预备做下酒菜的,却不知怎么就跑来了她这宣宜殿。
罗伊好不容易给自己找了点趣子,次日一大早便拉着整个宣宜殿的人来和她一起捉兔子,连前来蹭饭的林谣袅都没放过,被她捏着手腕划分区域:“袅袅你去那里看着。”
林谣袅一头雾水,但看罗伊一副兴趣高涨的样子还是乖乖按照她的话站了过去。
兔子这种生物本就难抓,尤其是在这样铺天盖地的雪地里,罗伊一行人忙活了一上午都没有收获,终于偃旗息鼓,精疲力尽的趴在屋内的桌子上等着用膳。
不过也不是全无好处——因着冬日性子懒散的缘故,宣宜殿众人已经很久没有进行过如此强度的运动了,恰好今日借着这个名头,倒是把这半个月来落下的运动量全都给补上了。
罗伊出了一身汗,热得不住拿手当扇子给自己扇风,却被林谣袅中途截下,蹙眉不慎赞同的斜了她一眼:“姐姐这样会得风寒的。”
罗伊:“……”
她恍惚觉得自己作为姐姐的尊严受到了挑战。
说话间正有一个宫女端着炭盆进来,罗伊忙着和林谣袅吵嘴,没顾得上她,倒是陈礼祎不知为何多看了来人一眼。
方才进来那宫女正蹲在炭盆前生火,因为一直低着头陈礼祎便只能看见她的发顶。
他眉毛挤成一个“川”字,盯着那人的发顶看了半晌也没看出什么不对劲来就将视线收了回来,却在转头的瞬间猛然瞪大了双眼,然后飞快的将头又转了回去,同时张嘴想要提醒罗伊,谁想那人动作比他快得多,几乎是在陈礼祎张嘴的同时便倏然将手中刚刚点着的炭盆朝着罗伊的方向扔了过去,然后一手弯曲做爪,抵在了陈礼祎喉间。
明暗相间的炭火自半空中落下,铜制的盆底磕在地上发出“哐当”的脆响,又接连滚了好几圈才彻底消声,然而之前的声音不断敲击着耳膜,在耳朵里形成轰鸣,像是要将她卷入深渊当中。
罗伊晃了晃脑袋,好不容易将耳中重复的嗡鸣甩掉后扶着林谣袅从地上站起来,这才得空看了劫持陈礼祎的人一眼。
“呵。”她抬手将林谣袅护在身后,从喉咙里溢出一声冷笑:“本宫好心饶你一命,你却是嫌自己命长了啊……”
“文燕!”
文燕咧唇一笑,弯曲的五指微微收紧,陈礼祎脸色瞬间涨得通红,眼皮也往上翻,露出大片的眼白。
“放开他!”罗伊厉声喝道。
青萝最先察觉到殿内情况不对,第一时间推门闯了进来,然而文燕反应也快得很,带着陈礼祎便转身朝向了青萝:“不许过来!”她说:“我知道你会武功。”
青萝视线在室内扫了一圈,确定暂时没有威胁后配合的将双手举过头顶,又缓缓背在身后,对着门外聚集过来的众人打了个手势。
这些人中最机灵的是个小太监,年纪不大,腿脚似乎也不太好使,看见青萝的手势后眼睛一眯,悄无声息地便从人群中退了出去。
他走路慢,却深一脚浅一脚的拼命往前跑,幸而出了宣宜殿不远便有巡逻的守卫,那小太监一把便扑了上去,抱着为首那人的小腿气喘吁吁道:“宣宜殿……有刺客。”
徐长安眼神一凛,命人将那太监从地上扶起来后皱眉重复了一遍:“仪妃娘娘的宣宜殿?”
“是!”小太监大口喘着气试图让自己的气息平稳下来,避免自己一时口误:“仪妃娘娘、太子殿下、还有姚嫔娘娘都在,大人……”
话没说完对面的男人便皱了皱眉,当机立断的对着身后几人下令:“你们几个,跟我去宣宜殿,你!”
他随手点了离自己最近一名禁军:“去禀告皇上。”
与此同时,罗伊对着面前文燕笑了笑:“看管你的,是本宫特地从徐大人手上借来的禁军,依你一人之力,很难从他们手下逃脱,也就是说……你还有本宫未曾发现的帮手。”
罗伊悄悄把林谣袅往旁边推了推,让她得以离开文燕的视线,自己却迎着文燕上前走了两步。
林谣袅下意识抓住了她的袖角,下一秒又飞快松手,唯恐自己优柔寡断会误了罗伊的大事。
罗伊脚步一顿,回头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这才迎着文燕继续往前走。
“能帮你从禁军手中逃脱,想必是个高手,即是高手,趁夜带你逃出宫去估摸也不是什么难事,所以你今天为何还要回来送死?你应当知道,在场的人无论你伤了谁都不可能活着从我这宣宜殿出去,那么你今日出现在这里的目的……”
她拉长了尾音:“是想告诉本宫什么?”
……
“娘娘好才智。”过了半晌,文燕才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手指的力道也有松懈——陈礼祎的脸色较之方才好受了不少,胸腔也已经能够重新呼吸。
可文燕并没有就此放过他,而是带着他往后又退了两步。
她动作小心翼翼,表面上看起来是在躲开罗伊,倒退的时候路线却是斜的,因而等她停下来时,两人之间的位置实际上并没有拉开多远。
罗伊视线一直落在文燕搁在陈礼祎颈间的双手上,因而并没有发现,陈礼祎却因为被她带着走了一遍而很快意识到了不对,刚想挣扎就被文燕轻飘飘的一句话惊得忘记了反抗。
“太子还是没有记住啊……”她嘴唇就贴在陈礼祎耳边开口,唇瓣一张一合间呼吸连着唇肉一起染上耳廓,像是被某种冷血动物咬了一口,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奴婢不是说过吗?凡是碍着您路的,都应该杀掉。”
说着,她悄无声息的抬了抬下巴示意陈礼祎往正前方看。
……
林谣袅。
她没防备倏然对上了两双正对着她的眸子,瞳孔因为受到惊吓而猛地放大,脚步也略显凌乱的后退了两步。
文燕的声音还在她耳边回响,像是从前无数次对他说“奴婢帮您把那些趋炎附势的贱人都解决了”那样:“奴婢帮您把这个碍眼的人解决掉怎么样?”
陈礼祎垂了垂眼。
两人这番对话说的隐秘,罗伊不察,只见文燕暂时没有要伤害陈礼祎的打算便在心底松了口气,然后将方才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你究竟想告诉本宫什么?”
“没什么……”文燕漫不经心的笑:“只是想让娘娘亲眼看看,您其实和我没什么不同。”
说白了,你能一次又一次的原谅陈礼祎,不过是因为那些受害人跟你没关系罢了。
不等罗伊反应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文燕手掌猛地把陈礼祎往罗伊的方向一推,同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林谣袅扑了过去。
罗伊反应不及,被陈礼祎撞得一个趔趄,站稳后刚想去推陈礼祎就察觉到对方的手臂突然用力箍紧了自己。
仅仅一瞬而已,然而恰恰是因为晚了这一秒,罗伊再回头时便只能看见文燕把不知何时出现的匕首从林谣袅胸口拔出来的画面了。
林谣袅眨了眨眼似是没反应过来,罗伊心脏却猛地往下一沉,再开口时声音哑的几乎叫人辨别不出她究竟喊了句什么:“袅袅!”
林谣袅却听出来了,不仅听出来了还偏头对着罗伊露出了一个乖巧的笑,明明是想告诉她自己没关系的,两腿却止不住地发软,几乎要站不住。
罗伊几步冲过去试图扶她。
迟到的禁军终于在此刻赶了过来,徐长安冲在最前面,看见眼前的画面却是一愣。
青萝扶着因为被罗伊无意识推了一把而差点摔在地上的陈礼祎,转头朝着徐长安大吼:“抓人啊!”
徐长安这才回过神来,却见文燕破釜沉舟一般手腕一转对准了正背对着她的罗伊,然后不等众人惊呼出声,林谣袅又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毫无防备的罗伊压在了自己身下。
匕首穿透皮肉的时刻罗伊也不是没有经历过,却从来没有一次会像现在这样让她如此害怕。
她大脑一片空白,一只手圈过林谣袅的后脑落在她肩上,说话的声音都在抖:“袅袅?”
“……嗯。”林谣袅将脑袋垂在她颈间,开口前先大口吞咽了一下,却还是有咽不完的血顺着她的嘴角流到罗伊的脖子上。
“姐……”她开始大口大口的呕血,连这短短的两个字都说不利落,却还在努力尝试着叫她:“姐……姐……”
“嗯,我在呢,袅袅不怕,姐姐在呢。”
罗伊抖着嗓音安慰林谣袅,眼眶里的液体像是有了自主意识一般不住地往下落,最终顺着脸部轮廓流入颈间,和那些腥红的液体融为一体。
“袅袅不怕……”
罗伊能感受到身边的血腥味越来越重,闻得久了却恍然觉得那味道又开始一点一点变淡。她的心脏便在这样的认知中剧烈跳动起来,扶着林谣袅的肩膀语无伦次道:“姐姐知道,袅袅最勇敢了,你再撑一会儿,相信我,等到御医来了就好了……”
“嗯。”林谣袅依旧乖乖点头,甚至亲昵的拿脑袋在她身上拱了拱:“袅……袅……听话……听姐姐……姐姐……的……话……”
她一向较弱,面对罗伊时哪怕被桌角磕一下就能立马哭出来,这会儿却一直没有哭,仿佛眼泪早在之前骗罗伊心疼的时候用光了,于是到了真的疼得要死的时候,竟然连一滴眼泪都哭不出来了。
“袅袅……最……最喜欢……姐姐……了……”
“我知道,我知道。”罗伊觉得鼻尖的血腥味越来越淡,心怀侥幸的在唇边勾起一个仅维持了一秒的小小的弧度:“姐姐也最喜欢你了,所以你一定要坚持住……”
越来越浓的血腥味在这个房间里弥漫,似是要淹没这间屋子里的所有人——闻不见的只有她一个人。
“御医呢!御医怎么还不来!”
罗伊吼的嗓子都被撕扯着生疼,没有听见周围人的回复后又无能为力的把声音压低,却比之方才大吼大叫时更叫听的人绝望:“御医呢?求你了……去叫御医……”
声音之哀恸,仿佛字字泣血。
文燕面无表情的低头看了她们一眼。
因为她就站在罗伊旁边,手上的匕首还在往下滴血,外面的禁军始终不敢往里面冲,只能一声又一声的警告她不许乱来,否则定叫她死无葬身之所。
文燕好笑的看了他们一眼——她今日既然敢来就没打算要活着离开,只是……
不能死在他们手上。
这么想着,文燕慢条斯理的蹲下身子,将匕首抵在了罗伊颈侧。
罗伊毫无反应,只是盯着虚空中某一点不停的低声道:“袅袅别怕……”
没有人回她。
说实话文燕对罗伊的命一点都不敢兴趣,她想要的是……
“太子!”
被点名的人猛地低头对着青萝拦在他身前的手腕重重咬了下去,并再察觉到身上禁锢松动的同时迅速挣脱。
陈礼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