扣在腰间的手用了极大的力气,罗伊甚至隐隐觉得有些疼,于是下意识在那只手上拍打了两下商量:“你松开点……疼……”
身后的人充耳不闻。
不仅如此还抓的更紧了些,嘴上道貌岸然的说着:“娘娘不要轻举妄动,小心掉下去。”
罗伊抽空往树下看了一眼。
那狗不知在发什么疯,见着闻世栎了也没冷静下来,两只爪子不停的挠着树干试图要爬上来,同时从喉咙里发出一阵阵威胁似的低吼。
罗伊不敢再动弹了,想着抱就抱吧,反正又不会掉块儿肉。
底下闻世栎仰头看了一眼,确定自己担心的那个人暂时没有危险后冷了神色,一边指挥着青萝退到一旁一边朝发疯的狼狗走去。
罗伊在树上低低喊了句小心。
这狗因为刚生下来就被闻世栎养在身边,对他总是格外亲近,且凶狠的很,从来不许旁人近身,眼下却不知为何,连对着闻世栎都是一副凶狠的神情,若非嘴上被一个铁罩罩住,只怕当场就要扑上去咬他一口。
闻世栎脸色更加阴沉了。
压城是他亲自训练长大的,有足够的信心确保它不会突然发疯,这也是为何他敢将其带进宫的原因……甚至退一万步讲,即使压城发狂,他也有办法可以控制住它,然而眼下的情况太诡异,闻世栎掏出一块儿自己临退席前匆匆带在身上的肉块儿,尝试把它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压城就像是完全不认识他一样。
闻世栎脸色黑的可怕,电光火石间想到一系列可能会暗中对他使绊子的人的名单,紧接着心下猛地一沉,醍醐灌顶一般抬头去看树上的罗伊。
罗伊一直关心着底下的动静,因而第一时间就发现闻世栎看向了自己,当下也有些疑惑,却还是顺从的把视线迎了上去。
她眨巴着眼一脸无辜。
闻世栎噎了一瞬,继而把目光转向了压城。
一般的狗发起疯来属于六亲不认的状态,见谁咬谁,压城则不一样,它从一开始就盯紧了仪妃,甚至听她身边的那个宫女说,它连失控都是见到仪妃之后的事。
再转念一想压城是他在战场上捡来的,黎城知道其主人是谁的人不多,堪堪也就皇上和仪妃而已,所以想要借压城来打击他这个新贵的可能性不大,而更大的可能是那人的目标从始至终都是仪妃。
想到这一层的闻世栎不自觉的握紧了两手。
狗的嗅觉比人类要灵敏几百倍,闻世栎几乎转念就有了决策,再次抬头——罗伊有些意外,闻世栎此次抬头竟然不是看自己的。
他先是拱手冲罗伊行了个礼:“卑职驯养不力,惊了娘娘圣驾,来日必亲自登门谢罪,”然后不等罗伊回话又转了话头,朝向那个被银质面具遮了一半脸的男子:“还请大人带娘娘先行离开,以免横生意外。”
穆以舟握了握拳,低沉的嗓音听不出喜怒:“那就有劳闻大人了。”
树下的压城一直盯着罗伊,奈何它嘴被禁锢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拼命用爪子在树干上抓挠来缓解内心的急躁,意识到这人要离开后胸中急躁的感觉更甚,指甲在树干上挠出了更长的一道印子。
闻世栎适时吸引它的注意力好为树上那两人争取时间。
虽然不清楚罗伊身上究竟有什么味道,但在闻世栎的安抚,以及那股味道消散的双重作用下,压城还是渐渐稳定了下来,两只爪子一搭软绵绵的趴在了地上,然后用头顶拱着闻世栎的小腿撒娇。
幸而现在是冬季,天寒地冻间味道消散的也快,而等到闻世栎终于松了口气倚在一旁的树干上时,心下却又是一惊。
他抬手在自己脖子上摸了一把,恍然惊觉自己竟然在这寒冬腊月里出了一身的冷汗。
汗滴隐在里衣消失不见,又被突然而至的冷风一吹,激得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这条路上只有他一个人,连个路过的宫人都没见,闻世栎很快调整好心情,带着压城出宫前脚步顿了一瞬,折回去将被压城扯断的铁链捡回来。
月光下可以清清楚楚的看见铁链上整齐的断口。
断口不长,但也足够让压城这样的大型犬在挣扎之后脱离铁链的禁锢。
闻世栎将这条铁链握在手心把玩了好一会儿,眉梢蓦的一挑,唇边露出个似笑非笑的弧度来。
眼睛里却冷得堪比这漫天的白雪。
他仰头,有微弱的冰凉感落在他睫毛上,后又迅速融化,形成一滴肉眼难见的水珠——下雪了啊。
他听见自己这样低低叹息。
一旁的压城不明所以,疑惑的抬头看了自己的主人一眼,复又乖巧的踩着他的脚印继续往前走,在很快就铺上一层薄雪的地面上玩的不亦乐乎。
罗伊也垂头看了眼地面,“呵呵”干笑:“雪挺大的啊……”
穆以舟低低“嗯”了一声,听不出任何情绪。
罗伊于是又露出一个假笑:“本宫觉得穆大人如此行事……不妥!”
她说这句话前在心里模拟了许多种不同的语气,生气的、冷淡的、怨愤的……想的太多以致于开口时所有的准备都没能用的上,反而用了一种想象之外的语气——心虚。
她动了动手指,抖落身上的雪花,觉得自己方才那半句话实在是丢面子,便默默加大了音量:“不妥。”
“有何不妥?”穆以舟揣着明白装糊涂。
罗伊气急,一偏头看见那人露出来的脖颈恨不得扑上去咬一口,末了却还是怯怯的收回了这个想法。
她觉得自己现在的状态不对,不止她,他们两个人的状态都不对,然而大约是因为这是两人一同见过的第一场雪,罗伊难得的软弱,在心里叹了口气后将下巴抵在那人肩头看他们走过的足迹。
他走的很稳,但仔细感受一下还是能感受到偶尔的晃动,甚至他踩出来的脚印,也在她眼里有意识的变成了一深一浅。
她的灵魂像是从身体里被剥离了出来,冷眼看着她用两只胳膊圈紧了那人的脖子——这条路上明明有两个人,身后却只有一串脚印。
说好了要把他们分开,但这世上又有谁能做到真正的爱恨分明?
罗伊数着他们留下又被雪重复覆盖的脚印,在心里安慰自己今夜的记忆也会像这些脚印一样被埋藏的。
穆以舟抱着她,自然不能光明正大的从正门进,于是绕过守卫从宣宜殿那个缺了个口的围墙处跳了进来,又经过后院,从经常有人出入的窗户进了她的房间。
罗伊盯着自己房间的窗户,脑子里胡乱计算着来找自己的人究竟有多少都是通过这扇窗户进来的,自然也没看见,穆以舟唇角扬起的满足的笑。
他将罗伊好好的放置在床上,又回头去看大开的窗户,面上依稀能看出些得偿所愿的惊喜。
他不说话,罗伊自然也不会主动说话,两人就这么安安静静的一坐一站,竟然也生出些意外的和谐感来。但这样下去终归不是办法,罗伊敛了敛心神,强行把自己从这股旖旎的气氛中脱离出来,只可惜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穆以舟抢了先:“娘娘既已无事,属下就先行告退了。”
罗伊:“……”
“哦……行,那……那你走吧。”被截了话头的罗伊显得有些无措,说话也颠三倒四的,眼睛眨啊眨的显出一丝迷茫。
穆以舟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良久,垂头低低道了句“新年快乐”。
陈礼祎是在一刻钟后回来的。
守门的宫人没有见到罗伊,理所当然的以为她还没有回来,苦着脸跟太子解释,谁想话还没说完就见他口中那个还未回来的人从里面推开了房门。
小太监一脸菜色且幽怨的看了自家主子一眼。
陈礼祎没顾得上他,看见罗伊后立马凑了上来,垂头丧气的道:“你的簪子我没有找到。”
簪子?罗伊愣了愣。
青萝方才没有跟她和穆以舟一起回来,而是又折回去找了陈礼祎,是以这会儿就跟在他身后,听见这话抬头看了罗伊一眼。
罗伊心领神会,笑着安慰道:“没关系,反正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
原来她第一次折回去找闻世栎时恰好撞见陈礼祎打算离席,看见她时还很惊讶,瞪圆了眼睛问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青萝难得支吾了一会儿。
罗伊要她找人的时候小心些,不要惊动了旁人,被困的位置却是离席后必经的一条路,况且陈礼祎又一向小气,若是被他知道了这件事……
青萝屈膝冲陈礼祎行了个礼:“娘娘有个簪子丢了,猜测可能是掉在了某处,所以差奴婢回来找找看。”
“什么样的簪子?”
陈礼祎不疑有他,青萝便接着道:“一根白玉簪,簪头刻了荷花,是娘娘经常戴的那支。”
她形容的很细致,陈礼祎依稀有点印象,刚想说话又听青萝急急的道:“奴婢身份卑贱,娘娘又不在,这宫宴本就没有入场资格,更遑论要在一帮达官贵人之间找东西?只可娘娘又着实喜欢……”话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再开口时语气较之刚才又紧张了许多:“眼看天色越来越暗,留娘娘一个人在那儿奴婢实在是放心不下……”
陈礼祎飞快的想通了她话里的潜在含义,当即便推了她一把:“那你还在这里愣着干什么?快去阿姊啊!”
“可是簪子……”青萝为难。
“本宫会帮你找的。”
陈礼祎皱着眉打断,不仅自己践行了这句话,还强行指使场上剩下的大臣们一起帮他找。
青萝面色焦急,转身后眼睛里却看不出任何紧张感,然后趁人不注意凑到了闻世栎身边,压低声音喊了声“大人”。
闻世栎对仪妃身边这个宫女有点印象,见着她便诧异一挑眉,待得听清她话里的意思后又是一惊,洒了半杯的酒出来。
这些原委罗伊并不了解,但辨别是非的能力她还是有的,于是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牵着陈礼祎进了屋,同时吩咐身后的太监:“温两壶酒送过来。”
按惯例除夕夜是要守夜的,罗伊接过下人送来的两壶酒后便笑着打发了他们去忙各自的事情:“明日给你们发利是。”
“谢娘娘。”
下人们乐呵呵的谢了恩,又互相打趣着走了。
罗伊这才笑着合上了房门。
说是要守夜,但陈礼祎年纪小,又被罗伊诳着喝了小杯酒,不到半夜就睡着了。呼吸轻轻浅浅的喷在桌面上,被罗伊恶意拿指尖捏住了鼻子后又不耐烦的挥舞着手妄图挥开她。
罗伊眼睛弯弯,在唇边溢出一声笑。
陈礼祎不算重,但让罗伊把他还是有一定难度的,然而眼下也没有旁的人可以供她差使,只好自己半哄半骗的诳着陈礼祎回床上睡:“小心着凉。”
许是嫌她烦,陈礼祎趴在桌子上的脸换了个方向,后来实在是被烦的受不住了,手脚并用的发了好一通脾气才听话的被罗伊半抱着回了自己房间。
罗伊盯着他的睡颜看了一会儿,眼神明明暗暗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又折回去拿了剩下的一壶酒,往前院的凉亭那儿去。
月下的人借着雪色美的不可方物,察觉到身后的动静时又像个受惊的兔子一般猛地向上抬起了眼皮。
罗伊自顾自的坐下,将酒壶与杯子都放在两人面前的桌子上。
穆以舟失笑:“娘娘这是还想问臣什么事情?那这么点酒可不够,臣……”
“你的肩膀没事吧?”
话没说完就听罗伊这么问道,陈礼祎一愣,聪明的保持了沉默,听她接着说:“我从宫外回来时汤元给我塞了不少药,你自己翻翻,有没有哪种是用得上的。”
“是。”
穆以舟笑了笑,果然一一看过了罗伊摆在桌面上的几个小玉瓶,然后从中挑了一个出来。
罗伊见状也没什么别的表示,沉默着把剩下的药又收回了袖子里。
穆以舟是替她挨了之前那一爪子的。起初罗伊不知道,被穆以舟抱着回来时却不小心扫到了他左肩处烂了几道口子的衣裳。
他穿的不比罗伊这么厚,被挠一下便是真的出了血,可他不知在什么时候瞒着罗伊从衣角处又撕下一块儿布料遮住了伤口,因此血迹也没有染上外衣,若非罗伊眼神好,只怕就错过了。
罗伊垂眸。
时间像落在她掌心的雪一样融化又消失,等到原本灰暗的天空倏然被五颜六色的火光照亮时,罗伊终于勾唇笑了出来。
穆以舟恍觉自己看到了那些烟火在她脸上投出的影子。
“现在才是新年啊……”她似是在叹息,然后转头盯着穆以舟,无比认真的回复:“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