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城外三百米左右有一群山,延绵十数座山头。
开元二十三年,有悍匪流落至此,占山为王,立寨勤英。
建在皇城脚下且人数众多的营寨就像悬在皇帝头顶的铡刀,随时都会对准龙椅上那人的喉咙落下来。陈隆安还在位时朝廷曾几度组织官兵剿匪,却不知为何最终总是铩羽而归,为此陈隆安还发了好大一通火,气急败坏的唤满朝臣子“废物”。
一众大臣跪了满地,低眉顺眼的接受着堂上的天子之怒。
好在这些人并未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夜探勤英的前骠骑将军甚至传来消息说这群山贼前些日子在山上辟了荒地,最近正在种玉米一类的农作物。
满朝大臣面面相觑,不懂这是个什么操作,最终还是由龙椅上那人拍了板,称这些人既无造反之心,朝廷也用不着赶尽杀绝,只派人紧密盯着,一旦发现有什么异样,杀人灭寨。
群臣又是跪了一地,一面高呼“吾皇圣明”一面疑惑这人怎么突然变得如此宽容,却原来,这三万所谓山匪,从一开始就在他的控制之下。
罗伊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心情,眼睛盯着郑尧递过来的手,身体先脑子一步的接过了那块儿玉佩。
郑尧一笑,收回手后仿佛方才的对话没有发生过一样又叮嘱了两句注意事项:“那小子的伤口刚上过药,短时间内不要碰水。”
“嗯?”罗伊愣了一秒,很快又反应过来,不住的点着头应道:“嗯嗯。”
穆以舟醒过来时罗伊正站在寨子外面眺望。
勤英寨离黎城不远,站在山顶时甚至依稀能看见宫墙,罗伊这时才觉得这把尖刀正对的或许不仅仅有一国之君,还有文武百臣。
她睫毛微垂,听见身后因为跑得急而轻喘的声音:“罗姑娘。”
传话的是勤英寨掌管账务的梁云,搁沙场上大概担的是军师的职责。他对着罗伊拱手行了个文绉绉的礼,这才把后半句话补完:“穆公子醒了。”
穆以舟伤的虽重,但皆非致命伤,唯一凶残的也只有左腿脚腕上方被蛇咬得那一口——这下可好,他在郑阮软的帮助下从床上坐起来,看着自己被裹成粽子一样的双脚,自我打趣道:“唔,伤的还挺匀称。 ”
郑阮软从出生以来就没有过这么温柔的时候,掐着嗓子唤了声“穆大哥”,然后把勺中的药吹凉了递到穆以舟唇边:“俗话说得好,良药苦口利于病,这药苦是苦了点,但十分有利于你的伤势……”
穆以舟偏头躲过了对方已经递到自己唇边的手,干笑两声后又从她手中把药碗接过来,客气道:“我自己来就行。”
碗碟交换间两人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郑阮软被拒绝的苦闷瞬间一扫而空,垂头又是害羞又是狂放的抬眼看他。
穆以舟这一碗药因此吃得如鲠在喉,郑尧这个硕大的第三人也如坐针毡。
啧啧……他抿着唇表情一言难尽的想,自己大概不适合出现在这里。
郑阮软扭头瞪他,挤眉弄眼的暗示他不要在这里招人嫌,坏了自己的好事。可惜郑尧是个粗人,凝神琢磨了半晌没领会到郑阮软的意思后就放弃了,转而关心一旁的穆以舟:“咳!”
他先咳了一声清清嗓子:“伤口怎么样了?还疼吗?”
穆以舟连忙把空着的药碗放在一旁的桌子上,正色道:“多谢寨主关心,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嗯……”郑尧沉吟着点了点头,颇有些高人风范。
“对了,还未感谢寨主救命之恩……”
穆以舟道,话未说完就被郑尧摆了摆手打断:“不必行这些虚礼,老夫救你也是意外,你该谢自己命大、还有那位跟你一起来的姑娘才是。”
提到罗伊,穆以舟原本舒展的眉头瞬间皱了起来,犹豫两秒还是试探着问道:“不知二位可知跟我一起来的那位姑娘去哪儿了?”
“喏。”被忽略了半晌的郑阮软不大开心的额撇了撇嘴,那下巴指向被人从外推开的房门:“这不就来了?”
刚一进门就被迫接受了众人目光洗礼的罗伊脚下一顿,狐疑的转头在自己身后扫了一圈,又将自己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
奇怪。
她回头对梁云道了声谢,这才踱着步子往床边走。
郑阮软几乎占了整个床沿,眼见着人已经走到了跟前才不情不愿的往旁边挪了挪,给她腾出来一个位置。
罗伊看她一眼,复又转向穆以舟:“还有哪儿不舒服吗?”
穆以舟摇了摇头,语气似质问又似委屈:“你去哪儿了?”
“就在外面看了会儿风景。”罗伊弯腰,视线在他两条腿上来回流转,起身时视线扫到一旁的空碗,没话找话一般问了句:“吃过药了?”
“嗯。”被问话的人眼神暗了暗。
老实说罗伊也挺看不透自己的。按理说她该趁着穆以舟醒过来之前偷偷下山去找林庭才对——宫里的仪妃没就没了,有穆以舟在,她大可以高枕无忧的做回自己的普通人,至于郑家军,她既没有造反的打算这兵权握在她手里也就没什么用,得空把兵符交到穆以舟手上便算是兑现了自己先前说过的话,然后……
他们就彻底桥归桥路归路了。
这本该是最好的结局才对,可光是在心里想象出这样的画面,罗伊就觉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
她不舍得。
她本应六根清净四大皆空,虚无中却总有一只手心怀不轨,意欲将她扯进万丈红尘之中。
罗伊叹了口气,身上笼着一层谁都看不清的迷雾,进而便导致了她对穆以舟态度的飘忽不定。
郑阮软暗地里在这两人之间观察了许久,到底还是没能看出个名堂来,末了一咬牙,直接冲去了穆以舟跟前,一字一顿的问他和罗伊是什么关系。
……
不瞒你说,穆以舟抬头看了郑阮软一眼,这个问题我也不是很清楚。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对郑阮软的心思心知肚明,因而并没有把心里话说出来,而是避重就轻的道:“我喜欢她。”
郑阮软眉心一皱,重点抓得快准稳:“那她呢?她喜欢你吗?”
“……她的心思我怎么会知道?”穆以舟失笑:“你难道不应该去问她吗?”
郑阮软摇了摇头,却是对他的前半句话表示了反对:“你怎么会不知道她的心思呢?她喜不喜欢你,应该是你最清楚才对。”
眼见着穆以舟还想反驳,郑阮软连忙补充道:“你知道我喜欢你吗?”
穆以舟:“……”
“说不出话了吧?”郑阮软挑眉,声音里染上一丝得意:“你不知道,只能说明她不喜欢你,既然她不喜欢你,我就还有机会。”
她理直气壮的凑过去,顺手捞起一旁的药又递了过去:“来,”她笑眯眯的:“再喝一碗。”
穆以舟也不是很理解这是个什么关心人的方式。
但垂眼的同时眼睛里还是不可避免的浮上了一丝笑意,错过了门口停顿了许久,最终转身离开的身影。
然而乐归乐,该说的话还是要说清楚,穆以舟从她手中接过药碗又放在一旁的桌子上:“你喜欢我什么?”
“你长得好看。”郑阮软正襟危坐,答得理直气壮,答完还不忘再补充一句:“你是我见过的生得最好看的人了。”
“可你一共才见过多少人啊,”穆以舟觉得自己就像在教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来正视人心险恶,甚至还控制着说话的语气不要太重:“你以后会遇见比我更好看的人的,就说陈……”
他顿了顿,脑子里不知回想起了什么画面,语气一瞬间凶恶起来:“算了,那家伙不是什么正经人。”
正处于三百米外的某个不正经的人突然打了个喷嚏。
一旁的宫人赶忙上前关窗,回身时俯腰问道:“皇上可是冷了?”
冷倒不至于……陈谨言抬手挥退了正要给他披上披风的宫人,揉了揉鼻尖从桌后站起来,捻着一朵花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花是白日里皇后送来的,说是开春以后宫里长出的第一朵花,刚从枝头上剪下来就送到御书房来了,许是心理作用,听皇后宫里的小太监这么说过以后,陈谨言恍惚便觉得这间不大的御书房里充满了淡淡的花香。
良久,已经被他蹂躏的不成样子的花瓣终于从他手中掉落,陈谨言推开御书房的门往外走,同时头也不回的吩咐身后急急忙忙跟上的宫人:“你们留在这里。”
夜色渐深,陈谨言要去的却不是什么好地方——穆以舟失踪那天他是知道他们去了哪里的。
最终停在林逸殿前时,陈谨言以手捂鼻,另一只手甩着宽大的袖子在空中挥舞了好半天才屈尊降贵的抬脚迈了进去。
火势据说是由于蜡烛点燃了隔帘引起的,整个寝宫都被烧得一片焦黑,最令人诧异的是火被扑灭时这座据说已经荒了十几年的寝宫里居然还多出了一具尸体。
陈谨言心里并不觉得穆以舟会以此等玩笑般的形式离开,听见宫人回禀说是具男尸时心头还是止不住一紧,直到御医说明此男子已经年过四十之后心里吊着的那口气才松了下来,然后愤愤的想,待他回来了,非得好好治他个罪不可。
罗伊也失踪了。
陈谨言听说宣宜殿最近几个月都闭门拒不见客,连太子都转了性似的窝在殿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眼睛一直盯着宣宜殿的大门。
青萝瞅的不忍心,上前给他裹了件外衣:“太子殿下,回去吧。”
年后他的身后竹子拔节一样长高了好几公分,陈礼祎每天都认认真真的在殿内的柱子上记录下自己今天又长高了多少,等着阿姊回来时可以带着她去看,可院内她种的白菜都长出来,又被小厨房的人摘走做成菜吃了,她也没有回来。
陈礼祎便自己又去御膳房要了些种子,学着罗伊的模样在那片地上重新撒上了种子,想着等到种子发芽了,她就回来了。
然而再过些日子这些蔬菜都能吃了,罗还是没有回来。
他记得那天早上阿姊出门时摸了摸他的脑袋让他等着自己,他很乖的的点了点头,说了要等就一直乖乖的守在宣宜殿里哪儿也不去,可是……
他仰头看向青萝,又大又圆的眼眶里亮盈盈的一片:“阿姊是不是不回来了啊?”
他问,声音又委屈又害怕:“她是不是不要我了啊?”
“……不是。”青萝放低了声音安慰她:“娘娘会回来的。”
“回宫?”
罗伊从满地的瓜果蔬菜中抬起头来,眨巴着眼睛问。
她之前在宫里时就惦记着自己亲手种菜来着——也不知道她之前种的白菜怎么样了?活下来没有,陈礼祎那么稀罕那块儿菜地,这会儿应该在上面种上其他蔬菜了吧?
她摆弄菜籽的手一顿,脑子里模模糊糊闪过一张小孩儿红着眼眶的脸来。
但她很快就甩甩脑袋把这个画面抛之脑后,重新弯腰下去看自己前些日子种下的小西瓜苗:“我不回去了,反正我当初进宫时安得也不是什么好心思,现在正好……”
她顿了顿,接着道:“你回宫之后随便给我个假死的理由就成。”
又两个月后穆以舟腿上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这段时间罗伊跟着郑尧手下的一群汉子们种地,身子倒是比之前一直在宫中养着时好了许多,抬头看见穆以舟一脸菜色还自觉甚是贴心的摘了根未完全长大的黄瓜放在手里,道:“回头你走时我送你一车菜,都是我亲手种的。”
穆以舟眯着眼打量她,试图从她的表情中看出她说这话究竟是不是真心。
罗伊怡然自得的任他打量,良久,只听对面传来一声叹息。
罗伊的心因为这声叹息而猛地往下一沉,手指甚至控制不住地有些抖。
她倏地抬起左手狠狠的落在右手手背上,捏的皮肉泛紫也没有放松下来。最终却是被穆以舟握着手指一根一根掰开,然后用自己的指腹揉搓着她手背上泛紫的部位。
“上午时我听说山下的猎户要成亲了,因为在山上打猎时受了郑尧他们不少的情,所以请他们一同下山去热闹热闹,你要去吗?”
他垂眸看着罗伊的手背,也不嫌弃她指尖上的泥。
罗伊走神了两秒,回神时恰好对上穆以舟的视线,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