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出门时罗伊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
门口的人不知多早就在那儿等着了，一双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见着她出门了就打着呵欠慢吞吞的说了声“早上好”。
罗伊没反应过来这是个什么情况，脑中晕沉沉的便退回了房间，顺势还重新关上了门，半晌又觉得不合适，于是皱着眉把门打开，看见门外的人既没有凭空消失也没有换一张脸，便有些诧异：“你在这儿做什么？”
郑阮软一手抵唇又打了个呵欠，道：“我来跟穆大哥一起下山吃酒。”
“那你去找他啊！你堵在我房间门口做什么？”
罗伊更不解了，两道细眉皱在眉心挤出好几条褶子，是诚心的发问，却见被问话的人鄙夷的看了她一眼，语气再理所当然不过的道：“当然是因为他不肯跟我一起啊。”
她耐心解释：“事实上我昨天就去找过穆大哥了，但是他说他已经提前跟你约好了……”
说到这里她表情似是不忿，于是先瞪了罗伊一眼才继续往下道：“所以我就来找你一起走了。”
我跟你一起走，穆大哥也跟你一起走，四舍五入就算是我跟穆大哥一起走了！
郑阮软满意的点了点头，觉得自己颇为机智。
罗伊却止不住地想笑，身子往门框上一倚调笑道：“万一我不同意跟你一起走呢？”
郑阮软睨她一眼，半点不把她的话往心里去，只反手从腰后抽出了软鞭威胁：“反正你又打不过我。”
罗伊：……
她突然觉得自己独自一人在外行走江湖，确实该学点本事傍身才是。于是她耸了耸肩，转身将自己房间的门锁上了。
奈何她接受了这个事实之后一旁的郑阮软又不自在起来，看着她的动作皱了皱鼻子，道：“你就不再挣扎挣扎了？”
“我挣扎了有用吗？”罗伊失笑，背对着郑阮软反问。
“唔……倒是也没用。”郑阮软诚实的回答，但说完这句话后还是忍不住皱眉，脸上五官诚实的反映内心：“可是不管有没有用，总得有个过程不是吗？你就这么轻易的接受了，搞得我心里有点发慌……说！你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郑阮软柳眉一竖，正色质问。
罗伊眉间的无奈又加深了一些：“所以你究竟是想让我跟你抢呢？还是不想让我跟你抢呢？”
这话猛地一听有些驴唇不对马嘴，郑阮软确实个极聪明的，一秒犹豫都没有的便跟上了她的思路，纠结道：“我当然是不想让你抢的，但你若是这么轻易就放手了，我又觉得你心里一定在打算些什么……不过话又说回来，你明明喜欢他，为什么表现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罗伊愣了愣，转身面向郑阮软：“我不喜欢他。”
“得了吧！”郑阮软毫不留情的拆穿她：“不喜欢你哪儿来的对我那么深的敌意？”
她嗤笑，看罗伊的目光就像在看一个神智未开的动物：“你就是仗着他喜欢你罢了。”
远处的风互相打闹纠缠着朝这边吹过来，罗伊看见郑阮软抬手把自己被风吹起的长发压了下去，眼神轻蔑道：“心机！虚伪！”
于是一直在穆以舟出现之前，罗伊都在很认真的思考关于这几个字的评价。
她确实还喜欢穆以舟没错，或者说她喜欢他从未变过，只不过心里始终过不去这个坎儿罢了。过去她想着放过自己，于是在一众路人甲乙丙中挑了自己看的顺眼的闻世栎，抱着“这人哪儿哪儿都不比穆以舟差，自己总有一天会喜欢上他”的想法试图自救，可闻世栎在骗她，于是向上爬的绳子断了，她又一次从半空中掉到了井底。
骨骼再次错位的痛苦让罗伊愤怒，进而迁怒于在这场蹩脚的自救活动中最无辜的穆以舟，但明明……她不止一次地下定决心要和他划清界限的。
说要保持距离的是她，不断越界的也是她。
罗伊睫毛微颤，内心突然涌上一阵莫名的恐慌，因为她发觉郑阮软说的是对的。
她仗着穆以舟对她的喜欢为所欲为，又假惺惺的说着“我不喜欢他”的话来刺伤对方，等到旁人跳出来为他打抱不平时又站在一个模糊的边界处道貌岸然的证明自己是无辜的，然而事实上……她比谁都虚伪。
罗伊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旁边的郑阮软便抢在她之前看见了正在往这边走的穆以舟，然后眼睛一亮，也不再管怔在原地的罗伊，蹦蹦跳跳的就缠了上去，同时伸出一只手去挽他的胳膊。
穆以舟一边假笑一边礼貌的抽出自己的胳膊，谁想两人手臂才刚分开郑阮软便又锲而不舍的缠了上来，与此同时还在脸上扬起一个灿烂的笑。
罗伊被那张笑脸刺激的眼眶酸涩，紧接着便有阴暗的想法从她心底最深的地方破土而出——她不想自救了。
罗伊偏着脑袋看向不远处正在纠缠的两人，想，一直在深渊里坠落也没什么不好的，偶尔闭眼还能听见轻微的风声，但若是有个人能跟她一起就更好了。
舌尖舔过牙面，罗伊听见自己的声音：那个人如果是穆以舟就更更好了。
穆以舟叹了口气。
郑家父女于他有恩，他便是心里再怎么不耐烦面上也不能表现出来，更何况郑阮软只是爱玩儿了点，性子又较之一般女孩儿活泼，就是无理取闹也能让人尝出三分可爱来，所以只能好言好语的哄着，连句重话都说不得。
郑阮软见他叹气面上的笑容更大了些，眼睛里隐约能瞧出些狡猾，但她也是个有分寸的，晓得自己若是再继续胡搅蛮缠下去就真的要惹对方心烦了，便仰头冲着穆以舟吐了吐舌，规规矩矩的将手放了下来。
然后回头，对着已经停在两人跟前的罗伊露出了一个挑衅的笑。
罗伊看她一眼，没什么表示的越过两人继续往前走，心里却在想，她即使堕入十八层地狱，穆以舟也得陪着她一起下油锅才行。
成亲的猎户姓王，看面相就是个老实的汉子，热情的招待他们一行人坐下后便挠挠后脑勺去招待其他人。
这地方鲜有人家，罗伊下山时刻意多看了两眼，一共不过七八户，还多是孤寡老人，因此这院子里坐的满满当当的看似热闹，实则有一多半都是他们勤英寨的人，见着郑阮软从他们跟前经过就参差不齐的喊一声“少当家”，转向穆以舟时语调却出奇的一致：“少夫人好！”
穆以舟脸瞬间就黑了。
郑阮软察言观色，见状立马回头训斥：“瞎说什么呢你们！回去全给我关禁闭！”
然后对着穆以舟一脸讨好的笑：“别生气啊……都是他们瞎闹……”
背在身后的手却十分言行不一的对着方才那群兄弟们比了个大拇指。
众人笑得更欢了。
然而这些小把戏又怎么可能会躲过穆以舟的眼睛。他看了已经提前一步入座的罗伊一眼，压低声音对郑阮软道：“少当家还是少开些这样的玩笑。”
他脸色阴沉，头一次用这种略显不悦的口气说话。
郑阮软眼眶一热，却很快就吸了吸鼻子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推着穆以舟入座：“知道啦知道啦！”
她换上一张“我知道错了的”委屈脸，声音闷闷的保证：“下次不会了。”
……
她真的是个很聪明的人。
穆以舟又叹了口气，声音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抱歉，刚刚说话的语气有点重。”
“然后呢？”郑阮软追问，看见穆以舟挑眉的神情后又是一阵大呼小叫：“你就这么一句简简单单的抱歉就把我打发了吗？”
那不然呢？穆以舟耸了耸肩表示自己确实没有其他想法了之后才听郑阮软埋怨：“这也太没诚意了吧……”
她惯是个会顺坡爬的，拿下巴点了点罗伊跟前的那盘菜：“我想吃那个菜。”
生怕穆以舟紧接着会说出“你吃啊”这样的话的郑阮软又紧跟着接道：“你给我夹。”
她眼神四下乱飘，就是不看穆以舟，以为这样就不会被他拒绝，熟料接话的竟是从方才开始就一直一言不发的罗伊：“我要吃那个。”
她撞了撞穆以舟的胳膊，随手指着他手边的那份青菜。
郑阮软登时将视线移了回来，皱眉看向罗伊。
罗伊针锋相对的看回去。
他们这一桌只坐了他们三个人不假，旁边围的人却不少，见状一个个连酒席也不想吃了，纷纷竖起耳朵听着这边的动静，有几个胆大的还偷眼瞄了他们可半晌，被郑阮软眼神威胁之后便装作若无其事的把头再转回来，互相招呼着“喝酒喝酒”，实际上一个比一个关注这边的动静。
于是这场酒席闹到极致的同时，也静到了极致。
郑阮软原本也不是很在意穆以舟究竟会不会如她的愿，反正她自己又不是没有长手，可被罗伊这么一激胸口莫名就升起了一股难言的胜负欲，眼神直勾勾地盯着穆以舟看。
后者却一秒犹豫都没有的转向了罗伊。
他夹了一筷子青菜放在罗伊的碗里，手腕一转还顺势收走了她面前的酒，换成了茶：“你刚刚已经喝过两杯了，不能再喝了。”
罗伊抬头看他一眼，从善如流的“哦”了一声，然后就着他的手低头啜了口茶。
穆以舟也没有觉得不妥，又给她夹了两筷子鱼肉后才转头看向一边的另一个人，状似无辜的问道：“你刚刚说你想吃什么来着？我给你夹。”
郑阮软：“……”
他如果之前没有那一串动作还可以勉强理解为他确实是忘了，可他在如此细致的对待罗伊过后再跟她说这样的话，摆明了就是故意在敷衍她。
而他明明，可以有更温和的办法的。
却偏偏选了最伤人的这一种。
罗伊在作妖过后就一直垂首安静吃菜，也不再管桌上如今的气氛是怎样的暗流涌动，然而这样的神态看在郑阮软眼里则更加显得可恶，像是有心的炫耀。
但这是别人的喜宴，她就算再怎么不悦也不能毁了别人的喜事，深吸一口气后猛地从桌子上站了起来，然后头也不回的往外走。
旁边一直专心致志偷听的众人立马埋首在面前的佳肴中，偶有几个不懂事的眨巴着眼睛问“我们就这么看着咱们小姐被人欺负？”还会被身边的老人按着脑袋打一顿：“你懂什么？”
说话的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面前的小年轻，嗓音里含着所谓“过来人”的优越：“男男女女之间的事啊，我们外人看不透的，你看那男人对咱们小姐爱答不理的，可谁知道咱们小姐不是乐在其中呢？”
“这不能吧……”小年轻怯懦着反驳。
那人似乎也觉得这四个字用在这里不太合适，但一时又想不出来什么更好的词语，只能佯装凶恶的抬手锤了一下小年轻的头：“嘿你个小崽子，连女人的手都没摸过还敢质疑我了？”然后在一阵接一阵的求饶声中深沉道：“感情这回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你站在台下看台上的痴男怨女，为这个觉得不值又替那个感到不忿，殊不知他们根本用不着你的可怜。
若是真的累了，他们自有办法可以从台上的戏子变回台下的看台。
“说白了……”那人又叹了一声：“感情里能画地为牢监禁自己的，只有自己。”
不过这些旁边桌上的两人都没听见罢了。
罗伊又夹了口菜放进嘴里，含糊不清的道：“你不必做的这么绝情的。”
穆以舟摇了摇头，顾左右而言其他：“鱼肉有刺，你吃的时候小心点。”
罗伊正在夹菜的手一顿，突然没了继续下去的力气，于是她放下筷子，拿手帕擦了擦嘴，这才微微挺直了背看向穆以舟：“你不好奇我这么做的理由吗？”
穆以舟以实际行动说明了他的答案：“这块儿没有刺，”他顺手将筷子递到罗伊嘴边，哄着她张嘴。
罗伊便真的张了。
穆以舟说没刺，她就真的只随便嚼了两口往肚子里咽。
鲜嫩的鱼肉顺着喉管一路滑进胃里，果然一根刺都没有。
罗伊想了想，说：“我想过该如何面对你。一开始我把你和许恒分开来看，觉得我只要单纯的恨你就够了，可你又救了我一次，还跟我说新年快乐。那是我们第一次一起过年，气氛太好以致于让我有些动摇，觉得或许抛掉过去和你做普通朋友或许也不错……我本来是可以做到的，只要有人替我捂住伤口，可是……他骗了我。”
他指的是闻世栎，穆以舟知道，却不知为何在听见这句话时眼神飘忽了一阵。
罗伊没在意，接着说：“所以我不能再把你当朋友了。于是我又想，既然什么都不可以，那大家当回陌生人总可以吧？”
说到这里时她终于正色看向了对面的男人：“郑阮软那个傻姑娘却偏要跑来帮我看清我的内心，然后我就意识到了，我是不可能心甘情愿看着你跟别人好的，谁都不可以！”
连猫猫狗狗都不可以。
所以……
罗伊脸上突然绽开一个笑：“我们一起孤独终老吧。”
声音温柔的仿佛在说什么好听的情话。
穆以舟许久都没有表态，罗伊却有足够的耐心等着他开口，不知道等了多久，终于见他又重新夹了一块儿肉喂给罗伊，声音三分宠溺七分纵容的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