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席过半的时候那猎户带着自己新婚的妻子来与众人敬酒,罗伊盯着新娘看了一会儿,又觉得失礼,急慌慌地把视线收了回来。
旁边坐的都是些糙汉子,等了一天好不容易见着新娘子了纷纷拍着桌子开始起哄,嚷嚷着“亲一个”。
新娘子脸皮薄,听见这话捂着脸不住地往猎户身后藏,那猎户就护着她一直乐,边乐边截过递到身后去的酒,一手一杯的往嘴里灌:“她不会喝酒。”
新娘在他背后怯怯的点了点头。
那猎户眼睛便又弯了起来,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之后转身对着其他人抱歉的一笑,说:“实在是对不住啊……”
“这有什么对不住的!”话没说完就被一人打断。罗伊侧头,先听见了那人爽朗的笑:“老爷们儿,就得护着自己媳妇儿不叫外人欺负了,不然算什么男人!”
他昂首灌了杯酒下肚,又是一笑:“兄弟们说是不是啊!”
“是!”周围附和声四起,一阵高过一阵的浪潮听得罗伊耳朵发麻,模模糊糊又听见那人接着道:“弟妹我们可以放过,你这顿酒可是躲不过的!”
说完回身四下打量了一下,蓦的伸手将罗伊从位置上拉了起来,把新娘往她这边一推,笑道:“新娘子就麻烦罗姑娘先照顾着了。”
罗伊还没反应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手边已经多了一个人。
穆以舟爱莫能助的看了她一眼——他自己刚刚也被人拉到了人群中,被一群人纠缠着难以脱身。
罗伊唇角莫名一扬,收回了视线。
先前来吃酒的几位邻居都是老实的村民,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于是刚一见着劝酒便接二连三的撤了,因而留在场上的除了新娘子之外,便只剩了罗伊一个女眷。
她冲新娘笑了笑,抬手夹了块儿肉给她,语气中不无好奇的问:“成亲很累吧?”
新娘子抿唇笑了笑:“倒也还好。”
她声音听起来软软的,不像黎城这边地界的人,倒更像是南方来的。
新娘子点点头,说她家乡去年发了洪水,死了一半儿的人,亏得朝廷救的及时,不然他们家乡怕是连一个活口都难以留下。
说到这里她眼睛亮了一瞬,温言软语的夸着当今圣上是个心系百姓的好皇帝。
罗伊不置可否的“唔”了一声,依稀记得去年是有哪个地方发过水,后来听汤元说,朝廷派去赈灾的还是林庭呢。
“没听过……”新娘子抱歉的对她摇了摇头:“我家穷,离镇上又远,若你口中的大人真的如你所说是个那么大的官,估摸也不会来我们这种地方的……不过我倒是见过一个姓林的大人。”
她想了想,补充道:“但不如你说的那位官大,身上穿的衣裳也破破烂烂的,若非他旁边的人喊了他一声‘林大人’,我还真看不出来他是个官呢!”
当日去赈灾的大人中还有别的姓林的吗?
罗伊皱眉想了想,猜测新娘子口中那个“林大人”与她所说的多半就是同一个人。但事实如何现在也无从考证,便想着换个话题,谁想话没出口就见对面的人难掩好奇的问道:“罗姑娘认识这样大的官,想必自己也是富贵人家出身的吧?”
……
大概可以这么解释?罗伊回忆了一番自己在宫中的地位,神神秘秘的凑近新娘,伸出一根手指悄悄指向人群中央的穆以舟:“若要说富贵,他才是真的富贵呢!你被看他身上挂的配饰模样普通,随便拿出来一样卖了都够我们吃上一年呢!”
新娘子被惊到了,小声惊叹的同时眼神在穆以舟身上转过一圈又移回来,瞪大了眼看罗伊。
罗伊便闭眼十分肯定的点了点头。
她原本只是拿穆以舟打趣罢了,目光只短暂的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秒,穆以舟却不知道是在她身上安了什么奇怪的东西,罗伊刚把视线投过去对方就飞快的把头转了过来,刚刚好好的和她对视。
罗伊一愣,移开眼睛装作若无其事的看向身侧的新娘,促狭的问她后来又是怎么和自己的丈夫认识的。
“这个……”新娘子脸色瞬间涨的通红。
两人说话间偶尔会有喝多了的男人浑身酒气的从她们跟前经过。这些人喝的烂醉,步子都走得歪歪扭扭的,却还是极有分寸,哪怕神志不清下已经把酒杯递出去来也会在下一秒摇摇头赶快收回来,然后自言自语道:“不行不行!郑将军下过军令的,不能欺负女人!”
说罢也不等罗伊她们反应,自己摇摇晃晃的就走了,临走前还不忘对着她俩声音洪亮的喊一句:“再见!”
罗伊哭笑不得的也冲他挥手:“再见。”
收回手的瞬间福至心灵的想到这里今天怕是不会有人清醒着回去了。
果然。
好不容易下一次山的勤英寨众人就跟脱了缰的野马一样放肆,醉得连路都分不清了,三五成群的一齐往树上撞。
罗伊看的好笑,帮着新娘子把已经醉酒睡着的猎户送进屋后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她拨开喝醉了的众人,一个一个的问过去:“你看见穆以舟了吗?”
她问的认真,然而这些人要么醉的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要么刚一张嘴就扶着一旁的树弯腰猛吐,吓得罗伊一个跳脚,飞快的离他远了五米。
那人吐完了还直起身来对着罗伊傻笑,嘴角刚咧开一个弧度便又猛地把腰弯了下去。
……算了。罗伊自暴自弃的想,我还是靠自己吧。
猎户这处院子不大,罗伊沿路把这院子的每一个角落都找了一遍也没找到穆以舟户终于有些着急,皱着眉往外走。
郑尧他们在这座山上住了十年了,倒是不必担心会有老虎狮子这一类的猛兽,但天黑夜暗,山路又崎岖难走,难免穆以舟不会脚滑摔倒,更何况他的脚才刚刚拆了纱布,若是再伤一次,这辈子怕是真的只能靠轮椅度日了。
想到这里罗伊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句不省心,嘴上倒是仍在不停的叫着他的名字:“穆以舟!”
她叫了半晌不见有人应答,思绪飞转间鬼使神差的小声喊了句“许恒”。
依旧没有人应声。
罗伊不由得垂头在心里发出一声苦笑,却连自己都不知道这股突如其来的苦涩究竟是为什么。
她稳了稳心神想换个地方继续找,鞋尖刚刚换了个方向就敏锐的听见了自身后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声音。罗伊心脏猛地一跳,回头看见不远处的一个野花丛中,有人艰难的站了起来。
他不知道喝了多少酒,眼睛里都没了以往的光彩,起身后下意识拍了拍自己袍子边角处沾上的叶子和泥土,微微歪了头问她:“你在找我吗?”
此前穆以舟从未喝醉过。
他酒量很好。罗伊一边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往山上走一边腹诽:也不知道究竟喝了多少才会把自己喝成这么一副鬼样子。
穆以舟孩子气的抿了抿唇,从她嘀嘀咕咕的抱怨中听出了嫌弃,于是恼羞成怒的把头转到了一边,连带着把她扶着自己胳膊的手也甩了下去。
罗伊失笑,抱着一种看笑话的心态果然没有再去扶他,可他即使醉了走的也是稳稳当当的,罗伊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发现这个人竟然还在有意识的走直线。
可不知为何,两秒后他又停在原地不动了。
他站的笔直,不像其他人一样一会儿就要歪,而是始终不动如山地站着,脊背挺的甚至比旁边的树干还要直。
罗伊在她身后看了一会儿,发现那人始终没有动静后不由得开始怀疑他是不是站在原地睡着了——不然怎么能一动不动呢?
罗伊疑惑的上前两步,最后停在那醉鬼跟前,微微仰头。
月光绕过他的后背照进她的眼睛里,给穆以舟全身都笼了一层暖黄色的光。
她有些晃神,不知道面前这张脸是沾了月色的光,还是托了“情人眼里出西施”这句话的福,好看的不得了。
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没有睡着。
罗伊唇边的笑意完全忍不住,小声的又叫了一遍他的名字:“穆以舟。”
被叫的人眨眨眼。
“你站在这里做什么呢?”
“嗯。”
“嗯是什么答案?”
“等人。”
“你知道我在问什么吗?”
“答案。”
“……”
罗伊不说话了,可慢半拍的醉鬼话还没有说完:“不知道。”
说完又对着罗伊咧嘴一笑。
傻子……罗伊伸手戳了戳他脸颊上堆在一起的软肉,这么想。
当然,跟傻子讲道理是讲不通的,尤其是一个喝醉了的傻子,于是罗伊心情大好的重新扶上了穆以舟的胳膊,并不计前嫌的又戳了戳他腰上的软肉:“不客气。”
穆以舟客气的回复:“谢谢。”
罗伊觉得自己都快要笑死了,偏偏喝醉了的穆以舟敏感到不行,罗伊稍微露出一点想笑的表情就抿着嘴要甩开她的手,自己赌气往前走两步又站在原地等她追上来,然后将上述过程无限循环。
穆以舟偏着脑袋看向再一次追上来的罗伊,脑子里混混沌沌不晓得自己在干什么。
罗伊使劲儿把头往胸前埋,心想我也不知道。
好不容易把人送回了自己房间,罗伊拿湿水的毛巾给穆以舟擦脸,擦着擦着却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是在北戎的时候,这个人借着醉酒的名义诓她照看了好几次。
想到这些的时候罗伊拿指尖恶狠狠的在穆以舟的脑门上点了好几下,愤愤道:“骗子!”
床上的人似是有些不舒服,把脑袋往枕头里藏了藏。
月色借着大开的窗户透进来,倏然刮起的凉风便有些心动,跃跃欲试的试图拥抱屋内的人,结果刚刚行至窗口便被突然合上窗户迎面盖上了脸,在一片静谧中于空中分散又聚拢。
五月底已经有聒噪的蝉鸣,夜里刮起的风也不能称得上凉,可醉酒的人总归是比平常要娇贵些的,若是再吹出个头疼脑热的,罗伊可没那个精力再去照顾他。
她坐在床边又盯着穆以舟看了一会儿,看见睫毛在眼睑下方透出的阴影。
于是又小声埋怨了两句。没成想话音刚落床上的穆以舟便突然睁开了眼,把床边的罗伊吓了一跳。
罗伊心有余悸的想着这人耳朵怎么这么好使,一句话坏话都听不得,手却反应迅速的盖上了他的眼皮,嘴里还得违心的安慰:“没有说你坏话。”
她刻意停顿了两秒,察觉到手心下的眼皮毫无动静后才小心翼翼的把手收了回来,结果刚把手挪开就见那双眼睛“刷”的一下睁开了。
罗伊:……
我看你是在故意为难我!
罗伊清清嗓子盘算着怎么才能让这个醉鬼乖乖睡觉,话没出口就被床上的人抢了先:“你忘了问我在等谁。”
正常人的脑回路很难能理解醉鬼的,罗伊眨了眨眼没琢磨出这句话该怎么回就听床上的人又道:“等你。”
……
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等人。
你在等谁?
等你。
“……”罗伊一时失语,泄愤似的又抬手戳了戳他脸颊上的软肉:“你知道我是谁吗你就等我!”
这句话不知道打开了一个什么奇怪的开关,于是一晚上都正经的甚至有些严肃的穆以舟突然笑了起来,抓着罗伊的手在自己脸颊上蹭了蹭,一本满足地开口:“你是罗伊。”
温热的气体顺着指尖流向全身,罗伊被这样的语气惊得甚至有些喘不过气,只好木木的愣在原地等着穆以舟的下一步动作,然后就见他松开自己手从床上坐了起来,接着屋内微弱的额灯光在罗伊额头轻轻吻了一口。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任何多余的动作。
罗伊僵硬地坐在原地,有些怀疑穆以舟今天也是在装醉骗她,嘴巴张张合合好几次,最终出口的话仍旧毫无底气:“你……真的醉了吗?”
穆以舟的唇还贴在她额头,没有说话。
又过了半晌,许是累了,他抿了抿下嘴唇把身子收回来,嘴上重复的还是那一句话:“在等你。”
一直在等你。
从很早以前,甚至还没有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就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