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城近日来了个云游四方的道士,听闻有活神仙之称,掐指便能算透他人的前尘往事,前可推因果,后能算福祸,是个任谁见了都得叫一声“半仙”的人物。
栗项做的是刀尖上舔血的营生,生平最不屑的便是报应二字,因此经过天桥下被人叫住的时候还没反应过来这人是在叫自己,又往前走了好几步才停下来,一张阴郁的脸直对着那穿青色道袍的男人:“你叫我?”
火烧留下的疤痕顺着他的眼神变得更加可怖,旁边带着自家孩子经过的年轻女人被吓了一跳,怯怯的抬眼打量着这人,对上那人倏然投过来的凶残的眼神后浑身一个激灵,连忙抱着自己的孩子急匆匆的绕了远路。
栗项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倒没再多看那对母子一眼,而是上下打量了一番已经趁着这个间隙走到他跟前的道士,鄙夷的垂眼看他:“胆子倒是不小,敢挡我的路?”
他嘁笑一声,转动脖子的同时活动了手腕,眸中闪过一瞬间的狠厉:“嫌命长了吧!”
然而那道士并不怕他,闻言不仅没有后退半步,甚至还往他跟前逼近了两步,“之乎者也”的说了一大堆废话。
栗项没上过什么学,听这话听得脑袋疼,只隐约能听懂什么“血光之灾”这一类的字眼。
这实在算不上什么好话,栗项纵使再怎么不敬鬼神也听不得别人这么咒他,眼睛一瞪右手五指便弯曲成爪扣在了道士的脖子上,说:“别跟我整这些没用的!老子不信!”
他说着又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笑容里带上而来几分狂妄:“老子杀的人比你渡的魂都多,所以别跟老子说什么报应不爽的废话,老子要死早八百年就死在仇家手上了,哪儿还轮得到报应?”
他狂妄至极,一口白牙衬着来回搅动的舌尖像是饮血一般可怕。
那道士被他掐的脖子都红了,眼皮上翻露出大片的眼白,额角也鼓起了一根又一根的青筋。
周围的路人终于被这边的动静吸引过来,彼此三三两两的凑过来,又极为默契的围成一个圈,将栗项和已然只剩了一口气的道士围在正中央。
他们将头凑在一起小声嘀咕这是发生了什么事,说三道四的声音汇聚到一起竟然比旱雷还要让人心烦,尤其是围观群众中已经有人认出了那个快要被掐死的男人就是近日声名大噪的活神仙,于是原本小声的自言自语变成了严厉的谴责,有几个女人甚至把烦人的指尖指向了他的鼻子,说“我们已经有人去报官了,你跑不了了”。
报官?栗项嘁笑,都懒得骂他们天真——官府那群废物若是拿他有办法,他这会儿又怎么会光明正大的走在大街上?
但惹来官府的人终究是个麻烦,这些人苍蝇一样叽叽喳喳的声音也听的他心烦,栗项眉毛一皱,眼神阴鸷的往四周一扫,周围妇人们聒噪的声音立马就收敛了不少,原本指着他的指尖也怯怯的收了回去。
栗项冷笑,收回视线的同时顺势也松开了自己的手。
那道士的脸因为缺氧而被涨的通红,脆弱的呼吸道好不容易被放过两腿当即一软跪趴在了地上,一手撑着地面一手放在自己喉间,像被冲上岸的鱼一样拼了命的呼吸。
“啧。”栗项垂着头欣赏了一会儿眼前的画面,半晌突然抬脚在那道士手臂上重重踢了一脚,直踢的他手肘一弯,真个人往前趴在地上。
“看见了吗?我这种人,连佛祖都不敢收。”
他不信鬼神,连道家供奉的不是佛祖都不知道,说完这句话后只觉得神清气爽,于是头也不回的穿过人群走了。
大约是他的眼神太可怕,他走的时候,旁边的围观群众自动给他让开了一条路。
栗项见状又是一声冷笑。
是谁说过,恶人比恶鬼还要面目可憎。
他心里对那道士口中说的“血光之灾”嗤之以鼻,谁想后半夜回丞相府时冷不防就被人自身后点了穴道。
事实上那人出现在他身后时栗项就意识到了,然而对方动作实在是太快了,不等他侧身躲避整个人便再也动不了了,而偷袭他的人显然不止一个,因为那人在限制了他的行动之后并没有直接对他做什么,而是又等了一会儿,直到一动不能动的栗项听见另一个人的脚步声传来。
第二个人显然不会武功,落脚的步子比前一个人重了好几倍,栗项听见他走到了自己身侧,差一点就能看见那人的脸之际却见那双脚突然又转了方向,然后不等他反应过来这两个人究竟想干什么,眼前的风景已经突然被一片漆黑取代……
妈的!这群狗娘养的竟然拿麻袋套老子!
栗项喉咙里屯了满肚子的脏话,奈何那人在限制他行动的时候顺势还点了他的哑穴,于是只能打碎了牙齿和血吞,那些骂娘的脏话也只得在心里念给自己听。
栗项恨得牙痒痒,心里口不择言的骂着他们偷袭算什么本事,却忘了自己干的本来也不是正经勾当,只想着若是被他揪出来这人究竟是谁,非得把他们千刀万剐不可。
他咬牙切齿的想,眼睛完全被黑暗笼罩的前一秒,闯进视线里的依稀能看出来是一双女儿家穿的尖头鞋。
罗伊仗势欺人,趁着自己刚吃饱浑身都是力气把栗项套进麻袋里狠狠揍了一顿,后来又把他吊在了树上,拍拍手看那人在树上晃来晃去的样子只觉得四周的空气都清新了许多,恨不得回去再吃两碗馄饨。
她抬脚恨恨的又踢了吊在树上那人一脚,落地时没有站稳趔趄了一下,刚好栽进身后穆以舟的怀里,然后倒仰着头冲他笑,笑完了又对着栗项比了个中指:“让你调戏我!我可是很记仇的!”
说完这两句话后又扑回穆以舟身上,笑嘻嘻的仰头看他在月光下愈发显得好看的脸,一时间心跳如雷,情难自已的凑过去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干的漂亮!”她说。
穆以舟挑眉,迎着罗伊的视线看过去,唇角一勾要笑不笑道:“你说的非我不可的事就是这个?”
“对啊!”罗伊理直气壮的点头,捏着穆以舟的手指把玩:“我不会武功,阮软又打不过他,可不得找你帮我们报仇?”
她絮絮叨叨的念着栗项对她们做的那些事,每说一件就把穆以舟摊开的五指收回去一根,等到他的右手由掌变拳时自己都忍不住吓了一跳,然后收敛了脸上的笑转而一本正经道:“不行,只打一顿我太吃亏了,我得回去再打他一顿!”
说着竟然真的要挣脱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往栗项那边去,又被穆以舟一把重新拉回了怀里。
……
罗伊疑惑不解的抬头看了穆以舟一眼,似是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要拉住自己。
穆以舟揉了把她的头,说:“留着下次再打,现在……”
他顿了顿,再开口时语气里染上了浓浓的不舍:“我得走了。”
罗伊一愣,果然很快安生了下来。
“哦。”她耷拉着眼皮,一只手还被穆以舟握在手心里,看样子听话的很:“那我就不打了,留着下次跟你一起……不然我可打不过他。”
她声音极小,乍一听起来更像是在自言自语,穆以舟送她回房,压着嗓子说:“好,下次我们接着打。”
颇有宁负如来不负卿的气势。
罗伊果不其然被他给逗笑了。
因为前一夜睡得太晚,第二天起床时已过辰时了,罗伊还记得穆以舟跟她说过的相府规矩,想着自己又没有早餐吃了,拖着身子懒散的经过前厅时却见桌上赫然一份还冒着热气的早餐。
罗伊古怪的四下看了一眼,随手拉过一个扫地的丫鬟问道:“这饭是给我留的?”
“是。”被问话的丫鬟脸上笑盈盈的看了她两眼,道相爷说了,姑娘昨夜劳累,所以破例为您留了这一顿饭,但也仅有一次,下不为例。
罗伊:“……”
管他有没有下次呢!罗伊意外的想得开,已经确认了这饭确实是给她留的之后也不扭捏,大大方方的便抓起桌上的包子往嘴里塞。
想了想,又问:“跟我一起来的那姑娘呢?”
她问的是郑阮软,两人住的地方相隔甚远,昨日又连着出了那么一大堆破事,便一直没顾得上见一面,方才从房间走到前厅也没见着郑阮软的影子,不由得有些奇怪。
“找我有事?”
不等那丫鬟回话,已经有一道爽朗的女声插了进来。
郑阮软一身劲装,长发简单在脑后束了个高马尾,露出大片雪白的脖颈,腕口的袖子向里收,黑色的护腕就乖巧的躺在那处。
收腰的设计配上宽硕的裙摆,郑阮软把手上的鞭子往桌面上一放,撩衣裳的动作透露着一股由内而外的帅气。
罗伊没忍住冲她吹了声口哨。
她从未见过郑阮软这样的装扮,心里十分新奇,又觉得这丫头这么多年的武果真没有白练——就她这幅打扮,往街上长身玉立的一站,光气质上就胜了那些个没甚精气神的男人们不知多少倍。
郑阮软嫌弃的看她一眼,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余光瞥见方才那扫地的丫鬟走了才迫不及待的往罗伊跟前凑,满脸的幸灾乐祸:“我跟你说!”
她激动的几欲破音:“之前在宫里偷袭咱俩那混蛋被人打了!而且专挑衣裳挡不住的地方打,脸上、还有脖子……”
郑阮软手舞足蹈的比划:“全都是青一片紫一片的伤。”
“可太爽了!”她又喝了杯水,心满意足的下结论。
罗伊:“……”
她没什么打架的经验,只听汤元说过肋下的位置挨打最疼,于是全部的功夫都朝着那一处招呼上去了,却没注意到穆以舟那个心黑的全奔着脸去了。
“唔……”她叼着包子含糊不清的应了一声,豪不走心的道:“是吗?”
郑阮软立马就听出了不对劲儿,人也从凳子上站了起来,两只手臂撑在桌面上,上半身往前倾,直逼得罗伊咬着包子不断往后仰:“人是你打的?”
罗伊:“……”
“小声点!”她腾出一只手把郑阮软的脑袋推的离自己远了点,道:“穆以舟这会儿可不在,要是被那谁听见了,来打击报复,咱俩可就只有挨打的份儿了!”
“……可以呀你!”郑阮软果然将声音压低了点,开口之前还极具反偷窥意识的环视了一圈四周的环境:“他昨天来找你了?”
“嗯。”罗伊点点头。
“那你怎么不想办法让他带咱们走啊!”郑阮软急道:“你说说你跟那小孩儿,一个当朝太子,一个后宫宠妃,平白无故就这么消失了宫里怎么连一点消息都没有传出来?你们俩别不是对假的吧!”
罗伊一挑眉:“我以为你会想留在这里来着……许……”
话说到这里罗伊突然卡壳了两秒,然后改口换了个尊敬一点的称呼:“丞相对你不是挺好的吗?”
郑阮软瞅她一眼,大概是对她的突然改口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多问,只是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罗伊:“你当我是傻的吗?”
“就算他跟我爹有很深的交情,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再说了……”
自知之明她还是有的。
许士连之所以对她这么殷勤,约摸也是看上她爹身上的什么东西了。
郑阮软越想越觉得这地儿不能多待,于是殷切的又问了一遍:“最近这段时间宫里真的不会派人来寻你跟那小孩儿吗?”
罗伊:“不会。”
“为什么啊?”
“因为现在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
罗伊拿筷子胡乱戳了戳桌面剩的那个包子,自己也没了继续吃下去的心情。
相较于外患而言,关于皇位之争的内忧就像小孩儿过家家一样不值一提。许士连和陈谨言都不是傻子,绝对不会在这种时候把家丑放到明面上来给人看笑话,也绝对不会明目张胆的分裂黎国,好给虎视眈眈的北戎以可乘之机。
穆以舟算计赫连容,从他留在宫里的细作那里套出了他们在豫城的落脚之地——陈谨言身边伺候的下人们他们一个一个的试过来了个遍,告诉他们话一定要亲自传到仪妃娘娘耳朵里才算完,为此他们甚至还专门找了一个身形样貌都与罗伊有五分相似的人来假扮她,可偏有那么一个,明明已经看见了院内罗伊的替身,还是把药说的话转达给了青萝。
只因为他知道,这话时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传到真的仪妃娘娘耳朵中去的。
他太过胸有成竹,反而暴露了自己。
宫里的眼线一旦暴露赫连容他们一行人待的地方就不安全了,所以他们只能被迫转移,可带着罗伊这么一个半死不活的人实在太不方便……
若是直接杀了倒也省了不少麻烦,偏偏赫连容这人疑心重,偏要留着罗伊作人质,而既然要她做人质,就非得保住她的命不可……虽然他们买药时已经千万般小心了,可这豫城里除了明面上的勤英寨众人之外,还有藏在暗地里的郑阮软和闻世栎两伙人,于是不等穆以舟赶到豫城,郑阮软和闻世栎便先从这反常中揪到了线索。
罗伊就垂着脑袋笑,然后抬眼无声的开口——她嗓子实在是疼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你趁早把我杀了多好,哪儿像现在,赔了夫人又折兵。”
郑阮软先闯进来的,而她来时赫连容已经不在了,所以她没有听见,赫连容最后阴沉着脸色说的那句话:“一年之内……”
他一字一顿,声音像三跪九叩的信徒一样坚定,又像嗜血的妖魔一样狠厉,说出来的话沙哑而又难听:“我北戎大军,必踏平黎国!”
以你千里河山做媒,以你万民热血为誓,许我柳姻,轮回转生,世世常安。
字字句句言犹在耳。
罗伊终于舍得将视线从被自己糟蹋的不成样子的包子上移开,对上郑阮软疑惑的目光:“谁和谁不能撕破脸皮?你和许士连?你们俩有什么好不撕破脸皮的……说实话你真的不打算从这鬼地方逃出去吗?”
她不知又想起了什么,语气难掩烦躁的在原地转了两圈:“我要是一直没消息,那傻子不定得怎么想呢……”
后半句完全属于自言自语,罗伊没听见,因而只能针对她的前半句话发表评论:“你想出去随时都能出去啊!”
郑阮软:“……”
“我给你介绍一下,”罗伊看了眼面色不善的易千南,道:“这是我哥。”
……你究竟有几个好哥哥?
时间是罗伊说完“你想出去随时都可以出去啊”约摸半个时辰之后,郑阮软一脸懵逼的由罗伊带着大摇大摆的出了丞相府,然后轻车熟路的拐去了据说全黎城最大的酒楼——权贵楼。
易千南的脸色不是很好,甚至都顾不上惊讶本该在皇宫的罗伊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一脸无精打采的冲她打了个招呼便再次半死不活的趴回了桌子上。
罗伊心下了然,示意郑阮软随便找地方坐之后自己也捞了把椅子,问:“汤元还没回来呢?”
“嗯……”易千南掰着指头数,声音里全是生无可恋:“都七日了,他怎么还不回来啊?之前给他写信他也没回,你说他会不会是遇到什么危险了啊……嗯!有可能!外面那么危险,肯定到处都有人想害他!不行,我得去救他!”
哦……郑阮软还处在迷茫中的大脑倔强的分出了一点神智给面前这两个人,后知后觉的想起来罗伊之前说汤元是她嫂子来着。
易千南想一出是一出,这么想着居然立马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看样子像是真的要去救人,脚都跨出去两步了才恍觉哪里不对,猛地回头看向罗伊:“你怎么知道他不在?”
罗伊抿了口茶,丝毫不觉自己的回答有什么问题:“因为他之前是去找我了呀。”
易千南:“……”
又像是嫌眼下的状况还不够乱,罗伊话音刚落房门便从外被人推开了来,首先走进来的不是别人,而正是汤元。
单单就他一个人也没什么,坏就坏在,跟着他亦步亦趋进来的,还有余尧这么个小白脸。
余尧长的多好看啊,好看到易千南眼神不过在这两人身上转了一圈就不知道在心里脑补了一出什么样的大戏,然后浑身冒冷气的瞪着汤元看。
而这场大戏中的另一个主角余尧……
他看看郑阮软,又看看易千南,眼尾一下就红了。
唯一的局外人罗伊神情自若的坐着,恨自己方才没有多要盘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