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宫里丢了个娘娘尚算不得是什么大事的话,太子也跟着一起失踪就让人不得不多想了。
罗伊、郑阮软、林庭、陈礼祎坐在同一辆马车里,因为除罗伊外的另外三人都称不上熟悉所以诡异的保持了沉默,然后一路平安无事的驶到了目的地。
罗伊撩开帘子看了一眼,歪头冲着林庭笑了笑,问:“我不跟你回家吗?”
关于今晚的事林庭事先没有得到任何消息,到了深夜才被丞相府下人的突然到访惊醒,还没听清对方究竟说了些什么就被人强行塞上了一驾马车。
那人林庭之前见过,是许士连身边一个十分受重视的谋士,名叫杨浮罗,他把尚没回过神的林庭塞进马车,这才急急的补完了后半句话:“林大人路上小心点,仪妃娘娘在宫墙外等着您呢!”
“罗伊?”林庭皱了皱眉有些疑惑,问:“她怎么突然就要出宫了?后妃私自离宫可是重罪!她……”
话未说完又被那个杨浮罗打断:“大人!”
林庭勉强分给他一个眼神示意他继续说:“皇上已经开始怀疑罗姑娘的身份了!”
杨浮罗压低了声音,看向林庭的眼睛却眨也不眨:“再晚一点,罗姑娘怕是再也不能活着离宫了!”
“……”
“呵!”罗伊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碍于林庭在场又生生把已经冲到唇边的冷笑咽了回去,在脸上挤出一个极为诡异的表情:“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什么?”林庭先她一步下了马车,没有听清她嘴里嘟嘟囔囔的在说些什么,于是转过身来吧手递给罗伊要扶她下来时随口问了一句。
“没什么……”罗伊不愿意让林庭为难,把手递给他从那车上跳下去后摇了摇头。
紧跟其后的是郑阮软。
郑阮软一介女侠,自是不屑于下个马车也要人扶的弱女子作风的,忽略了罗伊朝她伸过来的手自个儿身形利索的就跳了下来。
罗伊摇摇头不知道在笑什么,转而又去牵陈礼祎:“小心点儿。”
“嗯。”陈礼祎乖巧的应了,落地后紧贴着罗伊站好。
郑阮软虽然不了解眼下是个什么情形,但也清楚罗伊总不会害她,因此懒懒的倚着车厢站在一旁,顺着罗伊的视线抬头,看见门匾上显眼的“丞相府”三个大字。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灰蒙蒙的雾气在清晨日光的照耀下无辜的散尽,什么都没有留下。
林庭站在罗伊身侧,心里也觉得马夫将车驶到丞相府外有些奇怪,于是暗地里对罗伊笑了笑,又顺手揉了揉她的头,道:“太子身份金贵,肯定是要先送来丞相府的……你的房间我一直给你留着,只不过事发突然,你的被子还没来得及晒,回头我差人给你做床新的。”
“不行!”罗伊还没有什么表示陈礼祎先扬声驳回了他这个说辞:“我要跟我阿姊住在一起。”
许士连一脚刚刚踏出家门便听见了这么一句态度鲜明的表达。
他眉心有一道深重的沟壑,大约是近来皱眉次数太多的缘故,甚至从府内出来时眉头尚还皱在一起,听闻此话之后眉心的沟壑更是平添了好几道。
他看向罗伊,恰好看见罗伊也朝他看了过来,一挑眉,脸上扬起个乖乖巧巧的笑。
——看来是还不打算和他撕破脸。
许士连心里有数,说话前先看了林庭一眼,速度很快,甚至不等林庭注意到便把注意力转向了一旁倚着马车的郑阮软,仿佛他的视线只是碰巧从林庭滑过而已,罗伊却瞬间收敛了眼中的笑意。
虽然只有一眼,但罗伊看的真切,那分明就是威胁。
郑阮软有些惊讶的站直了,视线上上下下扫过许士连全身,语气里不由得带了些长辈对晚辈的亲昵:“我与你父亲在多年前曾是好友,你刚出生那会儿,我还抱过你……你爹腰上的伤好些了吗?”
他说话的语气并没有太过像套近乎的熟络,但也不显得陌生,仿佛他嘴里讲出来的事就发生在昨天,而他只是单纯的感叹一下时间飞逝。
郑阮软不由自主的把语气放的恭敬了些,难得老实的回话:“牢记挂念,”她说:“陈年旧伤了,我爹自己都不怎么在意。”
“那可不行啊……”许士连自然而然的往下接话:“年纪大了,再小的毛病也得注意,你爹年轻的时候就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遇见什么危险都一个劲儿的往前冲……他不当一回事,你们做儿女的难免要多上些心。”
“您说的是,我记住了。”郑阮软低头,少见的露出一点柔软来。
许士连笑了笑,又低声嘱咐了郑阮软两句才转向一旁的陈礼祎:“太子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
“这有什么好辛苦的!”陈礼祎不耐的挥了挥手,一句话说完中间连口气都不带喘的接着道:“本宫刚刚的话你可听见了?我要跟我阿姊住一起!”
他稍微仰头看了眼罗伊的脸色,见她脸上没有任何不悦之后胆子才大了点,同时加重了语气:“听见了吗?”
“那是自然。”
许士连老狐狸一样,眼珠子轻轻一转便落在了罗伊身上,带着笑意的道:“太子与仪妃娘娘感情深厚是好事,臣又怎么会从中阻拦?客房已经为您二位准备好了……哦还有阮软!”
他说话途中又补上了郑阮软的名字,然后一侧身做了个请的姿势,说:“忙活了一夜都累了吧?”
他话音一顿,旁边一直安安静静当背景的管家立马训练有素的接上:“各位跟先跟小的进来歇息一会儿吧。”
“丞……”林庭皱了皱眉,直觉对这个决定不是很满,可惜一句话没说完便被旁边的人扯了扯袖子——他转头,看见罗伊歪头朝自己咧开一嘴的大白牙笑道:“哎呀你就别担心了,我到底是以妃子的名义离宫的,日后若是被皇上发现了,在丞相府也安全些。”
“可是……”他皱了皱眉,心里不知为何还是觉得郁结,罗伊却没再给他开口说话机会,自顾自的在他肩上推了一把:“你跟着我们折腾了这么久估摸夜里也没顾得上睡觉吧?那就别在这儿跟我们耗着啦!快回去收拾收拾,你一会儿可还得去上朝呢!”
她冲林庭吐了吐舌头:“我都出宫了你还怕没机会见面吗?放心啦……”
罗伊直推着林庭走出去好远,然后远远的对着他那张死活不肯把眉毛放松下来的脸挥手:“路上小心点儿!”
林庭这才叹了口气,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郑阮软咋舌:“这人谁啊?”
不等罗伊回答又兴致勃勃的掰着指头算:“你自己数数从我认识你开始你都有过几段风流债了?穆以舟、那混蛋、汤元,还有刚刚走的那个……”
不数不知道,这一数郑阮软倒是真被罗伊给惊着了:“你这是种了片桃花林吗?”
“……别胡说!”罗伊有些无语,拿肩膀撞了她一下:“刚刚走那个是我哥。”
“亲哥哥?”郑阮软追问。
罗伊想了想。
她和林庭的关系解释起来复杂,万一解释不好还会被郑阮软这丫头拿来调侃,索性就点了点头,道:“嗯,亲哥哥。”
她们并肩往前走,没注意到身旁的陈礼祎在听见这四个字时一瞬间黯淡下来的眼神。
三人的房间安排也很诡异。
罗伊原以为许士连会把她和陈礼祎隔开,谁想他们就住在隔壁,倒是郑阮软,被管家带着去了更往里一层的庭院。
罗伊皱了皱眉,和郑阮软对视一眼,然后见她挂着一脸得体的笑对管家说:“不必麻烦了,我跟罗伊一起住就好。”
“郑姑娘不必客气,”管家话说的客气,动作里却带着一股子的不容拒绝,弓腰往旁边一站接着道:“按相爷的吩咐,您的房间已经整理好了。”
郑阮软拗不过,看先前许士连那态度又是真的和自家老头子有些交集的,不愿意在外丢了他的脸,只得阴沉着脸跟他往另一个院子走,临走前却又被罗伊开口叫住:“等一下。”
郑阮软以为她在叫自己,再自然不过的转过头去,却见罗伊看着方才领路那管家,问:“我记得……丞相府之前的管家不是你吧?”
“罗姑娘好记性。”那管家冲她笑了笑,不慌不忙的解释:“先前的管家年纪大了,丞相特准他回家颐养天年了。”
“哦。”罗伊也回以一个笑,心里的猜测又确定了几分。
什么颐养天年,不过是顾忌先前的管家同穆以舟亲近罢了,而这么看来,究竟是谁泄露了她们回宫的消息也就不难猜了。
罗伊垂头悄悄勾起一侧的唇角,眼眸里滑过一瞬的冷意。
葛芸娘。
她就说当日这人见到穆以舟怎么会如此惊讶……也是,任谁在光天化日之下看见已经“死去”多时的人都得被吓一跳。
罗伊先带着陈礼祎去了他的房间,把里面的东西都仔仔细细检查过一遍后才替他将床边的烛火吹灭了,问:“困不困?”
少年人的精神总是格外好,陈礼祎难掩兴奋的摇了摇头,拉着罗伊的手在空气中晃了两晃:“我不困,阿姊你困吗?”
倒也还好……罗伊这么回答,身体却极不给她面子,话音将将落地便一手捂着嘴唇打了个呵欠——她这一夜都没顾得上睡觉,刚刚照镜子时甚至能看见镜子里的人眼圈下面泛起了一层青黑色。
陈礼祎“啊”了一声,看起来有些失落,拉着罗伊的手也松开了来:“那阿姊你既然困了就先回去休息一会儿吧。”
罗伊有些惊讶,捂着唇又打了个呵欠之后打趣一般问道:“今天怎么这么懂事?”
陈礼祎脑袋往下垂了垂,嘴唇在罗伊看不见的地方张张合合好几次,到底却还是摇了摇头,只带着点微不可察的讨好的说:“你以后要是跟你……”
他顿了顿,莫名觉得“哥哥”这两个字有些碍眼,于是皱着眉跳过:“还会回来看我吗?”
他一直都知道阿姊跟自己是不一样的。
她有家人有朋友,不像自己,无论在哪里都是多余的。
罗伊愣了愣,没想到陈礼祎竟然如此在意这么一句话,心里觉得好笑的同时又有些心酸,于是顺手帮他把床上的被子铺好然后按着他的肩膀迫使他坐下之后,自己弯腰下去同他那双杏圆的眸子对视:“当然不会。”
陈礼祎瞳孔猛地放大,脸上第一时间浮现出来的是茫然,心头涌上的却是恨不得饮血的狂躁,只不过他那点心思还没来得及表达出来就听罗伊借着道:“我们又不是自己没有家,你为什么要住在别人家里?”
陈礼祎心里和面上分裂的厉害,唯一相同的大概就是无论是乖巧的表象还是阴暗的灵魂都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啊?”
他的样子看起来有点傻,罗伊便故意拉下脸来佯装不开心:“我好不容易把你拉扯到这么大,你是打算抛弃你共苦的阿姊好自己去过清闲日子吗?”
“我没有!”陈礼祎一瞬间瞪大了眼反驳,说话的时候激动的差点要从床上站起来,被罗伊用力按回去后又有些手足无措的解释:“我没有想丢下你……”
他慌乱的样子太明显,罗伊忍不住失笑,又安抚性的在他头顶拍了拍,示意他把鞋脱掉之后自己乖乖进去被窝里躺好:“我知道。”
她说:“我就你这么一个亲弟弟,还指着你以后给我养老呢!”
陈礼祎直觉这话有哪里不对,可是一时间又听不出来,整个注意力便被“亲弟弟”三个字给带走了,躺在被子里像五六岁的小孩儿一样使劲儿扑扇着上下睫毛盯着罗伊看。
罗伊于是又笑了,却又故意冷下脸来凶他:“睡觉!”
“可是天已经亮了。”陈礼祎一脸无辜的回道。
罗伊:“……”
“不睡觉就起来给我背书。”她理直气壮道:“回头我让林庭把他考试时看的书全给你带过来,我哥是状元,我弟……”
话说到一半儿突然反应过来陈礼祎这辈子都不可能给她考一个状元回来,于是立马改口:“看的书也不能比状元少!”
……
这就是在强人所难了。
陈礼祎撇撇嘴脸上做出一副不开心的表情,眼睛里却装着满满当当的笑意,下一秒又回神似的猛地把眼睛闭上,甚至一把捞过被子盖过头顶。
由于被阻挡而有些变质的声音透过空气传到人耳朵里,罗伊听见陈礼祎睁着眼说瞎话:“我睡着了!”
……
罗伊隔着被子在陈礼祎背上轻轻打了一下,自个儿眼睛里也带了些笑意。
她一夜未睡,眼下的情况虽说不太乐观但也不至于到全然没救的地步,因此待得一切都收拾完之后,她整个人往床上一趴便有浓郁的睡意袭来,像是有一只看不见摸不着的手强行将她的上下眼皮合在了一起。
罗伊尝试着挣扎了一下,奈何敌方实力太强劲,罗伊反抗无效,在床上翻了个身便抱着被子沉沉的睡了过去。
这一睡便睡了大半天,连午饭都给错过了。
罗伊揉着眼皮清醒过来。
睡得太久以致醒来时完全分不清今夕何夕,坐在床边懵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这会儿是在许士连府上。
她自打被人从暗室里救回来后吃的就一直不多,错过饭点之后更是没了胃口吃饭,罗伊就着刚起床的姿势琢磨了好一会儿,决定在丞相府逛一逛,权当来看风景了。
她不是第一次来,因此很轻易便顺着记忆中的路线找到了目的地——木棉花花期短,眼下早已过了其开花的时间,放眼望去满眼晶莹的翠绿。罗伊倒是不在意这些,信步往前走了两步便推开了面前的门。
许恒的房间一直有人打扫,指尖在桌面扫过去半点灰尘都不沾,就是始终紧闭着门窗,导致室内空气流通不太好,踏进来时总觉得胸闷。
罗伊于是毫不见外的抬手将门窗大开,感受着阳光从每一个有迹可循的缝隙洒进来。
她乐得自在,冷不防却闯进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许士连寻了个椅子坐下,面上表情说不上是喜是怒:“我是许恒的父亲,在仪妃娘娘嘴里倒成了不速之客了。”
幼年丧母,中年丧妻,晚年丧子,人间三苦。
许士连不幸占了其中一条,尚没来的及回神便先将这间屋子列为了禁地——那孩子一向不喜有人出入他的房间——仿佛不听不看就可以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有些失态,闭上眼克制着自己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再去看罗伊。
被看的人从听见那句“仪妃娘娘”开始便挑了挑眉,却一个字都没说,假装自己没有听出来他话里的意思。
许士连等了一会儿,没等到罗伊主动开口。
终究是他更急些,于是罗伊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还没摆完便听他急切道:“许恒他……是不是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