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我把我的空气借给你
棋令三千2019-05-28 20:195,325

  清风卷起冷茶香一个劲儿的往人鼻子里钻,混着雨后空气里的泥土香,像是无端被人灌了一口好酒,酒水顺着喉咙淌进胃里,齿舌尚未尝到味道却先暖了胃。

  穆以舟负手在宣宜殿走了一圈,最后停在一棵百年老树跟前,指尖稍一用力,从那上面拔下来一根银针。

  青萝跟在他旁边,见状眉头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道:“这是跟在太子身边那人的……”

  “嗯……”

  穆以舟懒懒的应了一声。

  这雨来得诡异,早些时候也没有任何征兆,中午那阵儿突然就落了下来,然后急匆匆的,不过十分钟又飞快的收了势,不像是场正儿八经的秋雨,倒更像是有什么人失手碰到了桌子上的凉茶,于是茶水倾泻而下成了 这么一场让人摸不着头脑的雨。

  青萝一开始并没有发现陈礼祎不见了。

  她打着呵欠从自己屋里出来,洗漱时见着张自海端了碗甜羹急匆匆的从自己跟前经过,于是顺嘴问了一句:“一大清早的,你这是去哪儿啊?”

  张自海两手腾不出空,一屈膝朝青萝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这才压抑着声音里的喜色道:“奴才给娘娘送点吃的,她一早从外面回来,想是还饿着肚子呢!”

  哦。青萝闭着眼点了点头,迟钝的脑子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待得反应过来时惊得脸色都变了,浑身僵成一条的追问:“你说……这粥是要给谁的?”

  “娘娘,”张自海一向不怎么会隐藏自己心情,说话时嘴角都快要咧到天上去了,眉眼之上俱是喜悦:“咱们娘娘今天一早就回来了,这会儿估摸正在自己房间里休息呢!”

  青萝连嘴里的东西都顾不得吐干净,立马跟上他一起去了罗伊房间。

  指骨磕在门框上的声音规规矩矩的响起,青萝和张自海听了一会儿,没听见里面有半点声音。

  青萝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实在听不出里面有活人的动静,不由得疑惑的把视线转向了张自海,后者急了,扬声冲门内喊道:“娘娘!”

  没有人回话。

  辽阔的天地间连个回音都没有,张自海一时间急的话都说不利索了,看着青萝的眼神里写满了含义不明的急切。

  青萝皱了皱眉,略一摆手制止了他继续解释的动作,直接上手将门自外推开。

  被打扫的干干净净的房间没有半点人气,青萝只大致扫一眼就知道这间屋子里绝对没有来过旁人。

  张自海更急了,探头往里面看了一眼之后平常总是慢吞吞的语速一瞬间加快了好几个度,像是恨不得一口气把话说完:“真的!我今天早上真的看见娘娘回来了……还带了个陌生的姑娘!大概这么高……”

  他手上还端着碗,眼下急急的把碗往旁边哪儿随便一放便伸出手比划:“她还问了我腿上的伤势呢!”

  “我没有不信你……”青萝见他真的慌了才在脸上扬起一抹安抚的笑:“你不是说娘娘还带了别人回来吗?可能她们一起去别的房间睡了呢?你先别急,我再找找。”

  她心里清楚张自海不大可能会撒谎——这孩子老实,平常话又少,因着从前仪妃娘娘对他那点恩情便死心塌地的跟着罗伊,像只认了主的家犬,这样一个人,青萝实在想不通他有什么好骗人的!所以她对张自海笑了笑以示安抚,又捡起那碗粥递到对方手上:“这粥都快凉了,你再去厨房看看还有没有热的,我去找找娘娘究竟去了哪里。”

  张自海稍稍抬起眼皮看她,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到底还是把头垂下去,恢复了从前那副寡言少语的样子:“知道了。”

  青萝没顾得上他在想什么,从罗伊房间退出来后果然沿路把偌大的宣宜殿都翻过来了一遍。

  别说人了,连个影子都没找着!

  青萝捏了捏眉心,在心里叹了口气,然后一抬头,发觉自己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太子的屋前。

  往常这个时间点陈礼祎早该醒了,今日却不知为何,已经日上三竿了房间里还是没有任何动静,青萝顺势敲了敲他的房门,低声唤道:“太子殿下,您起了吗?”

  屋内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来。

  青萝耐着性子又唤了一声,还是没得到任何回应,她于是有些奇怪,想着今日太子赖床赖的有些久,电光火石间却在心里闪过一丝诡异的念头,已经迈下两级台阶的脚又折了回来。

  这次她没有敲门,而是直接推门闯了进去。

  床上的被褥还是乱糟糟的一团,忘记吹灭的蜡烛已经燃到了底部,露出下面的烛台,再扫一眼,依稀还能看见因为主人太过匆忙而被带到一旁的凌乱的凳子。

  青萝眉头越皱越深。

  现下倒是可以确定罗伊确实回来过了。

  陈礼祎身边有个神秘的男人这事儿她是知道的,但她从未见过,自然也不知道这人究竟是谁,穆以舟捏着那根银针看了一会儿,嘴里慢悠悠的吐出个人名来:“栗项。”

  他出了会儿神,心里对于这事的来龙去脉已经猜了个七八成,然后叮嘱了两句太子离宫这事先瞒下来后便抬脚出了宣宜殿。

  发黄的树叶从树上慢条斯理的落下来,刚好铺在他刚刚站着的位置上。

  太子出宫的消息一旦传出去,许家谋反的罪名可就落实了。

  穆以舟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仰头看着被雨水冲刷过后格外透亮的天际半晌没有说话。

  到底是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穆以舟轻车熟路的翻墙进来,顺便去看了看自己两年前养在墙角的一株兰花。

  那花没有人打理,其实早就死了,花身软趴趴的混在一群杂草中间,丝毫看不出它曾经其实是那样金贵的东西。

  他的房间还是老样子,连书桌上笔墨纸砚的摆放位置都一如从前,仿佛他这两年从来都没有离开过。

  窗户大开着,穆以舟远远的从窗口看过去,看清了背对窗口坐着的那个人。

  许士连年纪终究是大了,以前挺得笔直的脊背有些佝偻,也受不得冷,早早便裹了比旁人要厚实许多的衣裳,因而背影看起来有些可怜,抬手倒茶时甚至能看见干枯的手背。

  穆以舟顿了两秒,从前门跨了进去。

  他脸上还戴着面具,许士连看他一眼,面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径直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然后整整自己的袖子按照朝堂上的官衔规规矩矩的请坐。

  按理说许士连位及丞相,全黎国上上下下出了姓陈的那些人没人该让他如此以待,甚至陈姓里,有人出了朝堂也得按礼叫他一声叔,可他就是自降身价的这么做了,然后一言不发的等着穆以舟的回复。

  穆以舟沉默了两秒,压低声音说了句“不敢”。

  不知死活的空气在两人之间流动,许士连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话,从喉咙里蓦的发出一声低笑,指腹摩擦着杯沿,震得杯里的茶水一圈一圈的荡漾开来:“穆大人这是哪里的话,你虽然未受官衔,但满朝堂上下谁不知道你是皇上跟前的红人?若较真起来,倒是我这把老骨头失礼了。”

  他话说的慢条斯理,偶尔有风透过大开的窗户吹进来,引起他一阵咳嗽,但很快被压下,于是静谧的室内只剩了两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穆以舟又沉默了两秒,抬手解下脸上的面具,两腿紧跟着一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儿子不敢。”

  ……

  儿子啊……许士连端着茶杯的手抖了抖,在心里将这两个字翻来覆去的念过好几遍,半晌蓦的抬手将被子对着地上跪着那人砸了过去:“我以为,我的儿子早在两年前便死在了北戎!”

  茶杯朝他飞来的途中,里面大多数液体便洒在了地上,但杯底也还留了一部分,顺着他额角滚至肩头最终又“啪嗒”一声掉在底上,彻底成了废品。

  有腥红的血液后知后觉的沿着水流的痕迹一路淌下来,汇聚在下巴再沿着下颌的线条一滴一滴的落在地上。

  穆以舟也不出声为自己辩解,就跪在地上不发一言,甚至没有抬头去看许士连一眼。

  许士连直到此刻才真正领会到了子女债这三个字的含义。

  “算了……”良久,他终于开口,嗓子却哑的仿佛多年未曾说过话一样,出口的声音嘶哑而又难听。

  他叹着气重新坐回凳子上,没有再看穆以舟一眼,只冲他摆了摆手:“许某晚年丧子,情绪多有激动,还请穆大人不要在意。”

  “……爹。”

  许士连两鬓间的头发已经快要白完了,穆以舟心里蓦然升起一阵难过,说话的嗓音都不由得放软了许多,垂在身侧的手甚至有些抖,却被他艰难忍住了,然后朝着许士连狠狠磕了两个头:“儿子不孝。”

  他眼底腥红一片,恍然想起自己离开时他爹还是意气风发的模样,而今不过两年,一头黑发竟然就快要白完了。

  他也知道自己不是东西——他娘去的早,是许士连一人把他拉扯大的,在他身上灌注了自己全部的心血,可他……

  穆以舟咬了咬牙,开口前在地上又狠狠磕了两个头:“可是我没有做错。”

  他咬牙直视自己的父亲,眉间全是坚定:“太子生性残忍暴虐,年纪尚小手上便染上了数条人命,一朝登位我黎国必会民不聊生。”

  “所以呢?”许士连捏了捏眉心,一副疲惫至极的模样。

  他和许恒从未讨论过政事,正经算起来,这还是第一次。

  许恒跪在地上,身形矮了自己半截,气势却丝毫不减,字字句句说的铿锵有力,像是这些话已经在他心里重复过了无数遍,他说陈礼祎不堪担负大任,而皇室之中唯有现今的皇帝陈谨言颇有抱负,又熟知治国之道。

  他顿了顿,看向许士连的眼睛中像是烧了一把火:“父亲想要的黎国究竟是什么样的黎国呢?河清海晏,君臣圣明?还是……独陈家之黎国?”

  “我知道您一向看不上圣上,因他母亲非黎国人,而是早已亡国的晋晏公主,可这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更非一姓之天下,百姓在乎的也不是龙椅上那人的血统是否正宗,而是他能否承担的起头顶的‘国泰民安’四个大字!”

  他逼视许士连的视线:“而今您看到了不是吗?他做的很好,往前倒数三百年,除了开国皇帝在位的那短短二十年,有谁做的比他更好?便是您辛苦辅佐了半辈子的先皇,您敢说他做的比新皇好吗?”

  “……”

  许士连不知为何有些晃神。

  许恒在他面前一向是听话的,未曾有如此态度强硬的时候,因此总让他忘了,许恒已经是能独当一面的成年男子,而非幼时亦步亦趋的跟着他的孩子,也因此,他几乎有一瞬间要被这样的许恒说服了,但也仅仅只是一瞬而已,下一秒他就反应过来,甚至明白了许恒明明与他政见不合,却一直藏着掖着不肯说的原因。

  ——他的儿子,继承了和他如出一脉的固执。

  于是他突然就笑了,眉毛缓缓舒展开来,于脸上缓缓爬上“欣慰”二字。

  他不能苟同许恒的说法,心里也明白许恒此番说出来并不是为了征得他的同意,而不过是作为一个儿子,试图让父亲理解自己的想法罢了。

  虽然他这个父亲顽固不化,并不能理解他的一片苦心。

  他们身上流着同样不肯低头不愿妥协的血。

  许士连恍惚想起许恒小时候的事情,嘴角稍微扬起一抹弧度,头也不回的越过他往外走:“天色不早了,穆大人早些回去吧,老夫就不送了。”

  临出门前却在门口处停了下来,然后背对着门内的人开口:“无论如何,老夫都要谢你了了我一桩心愿。”

  他仰头看了眼逐渐暗下来的天色,启明星已经急不可待的挂在了天幕上:“也算是,见到了恒儿最后一面。”

  他说,终于毫不留情的朝外走去。

  许恒说这天下非一姓之天下,这话或许有一定的道理,但他老了,没精力也没心情去验证这话是否正确,只能按照他迄今为止所坚持的信念往下走——许家世世代代效忠于先祖皇帝,所以这皇位,绝不能经许家人之手落入外人手中。

  而许家认同的皇帝,只有嫡系血脉一支。

  穆以舟不知道自己在地上跪了多久,直到有夜风坚持不懈的灌进来,吹得他无意识打了个寒颤。

  室内没有点灯,仅靠窗外那点微弱的月光根本不能起到照明的作用,穆以舟低着头脑子里一片空白,冷不防被一阵跳跃的烛光闪了一下眼睛,下意识抬起手臂挡在了眼皮的位置。

  来人手持一支蜡烛把屋内每一个角落的灯都点亮了才吹灭了自己手上的蜡烛,然后转过身来,迎着烛光对他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意。

  罗伊走到他跟前,就着倏然大亮的光线打量了一番他额头上的惨状,然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自己也单膝跪了下来,嘴里嘀嘀咕咕的从袖子里掏出一方手帕:“疼不疼?”

  穆以舟脸上的血迹都干了,手帕从脸上蹭过去并不能擦掉一丝半豪,罗伊于是又起身去外面把手帕沾水打湿再回来,小心翼翼的把他脸上的血迹都擦干净,露出清晰而又好看的一副眉眼。

  穆以舟不说起来她便也不催,只在看见额角的伤疤时皱了皱眉,略带抱怨的嘀咕:“他打你你都不知道躲的吗?”

  顿了顿,又把最开始那个问题重复了一遍:“疼不疼?”

  穆以舟恍惚的视线直到此刻仿佛才有了实质,看见罗伊时下意识就先咧开嘴露了个笑,被罗伊一脸嫌弃的伸出手指强按回去后又立马收敛,只睁着一双眼睛说“不疼”。

  “……那你可真厉害。”

  罗伊又是低声抱怨了一句,垂着眼睛又拿手指去碰他额头上磕出来的一片狰狞的红印。

  她本意是想重重的按上去好给他一个教训的,谁想指尖真正碰到时又变成了千万般小心的模样,生怕自己下手重了会惹他疼,好像穆以舟是什么易碎的瓷娃娃一样——虽然她比谁都清楚他不是。

  穆以舟似是本能般顺着她的指尖移动,脸颊迎着罗伊放下来的手迎上去,小孩儿一样在他掌心蹭了蹭。

  罗伊动作一顿,察觉到手心处轻微的湿意。

  “我爹不要我了。”他说。

  明明心里早就知道了这个结果,甚至也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可真正到了这一刻,心头涌上的难过还是像涨潮的水面一样毫不留情的将他裹进了密不透风的水底,任由翻腾的水面挤压出他胸口的最后一口空气。

  如影随形的窒息感。

  罗伊哑了一秒,眼眶也莫名其妙红了,强行收回手把上半身挺直了,然后牢牢的将他圈进自己怀里。

  “没关系的,”良久之后,她说:“我把我的空气借给你。”

继续阅读:第一百零一章 你养不起我,那就换我来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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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心机深似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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