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城。
千里之外的战场上还没有任何消息传来,朝堂上倒是抢先一步的乱了。
陈谨言看戏看的累了,索性换了个姿势,把身子倾斜靠在龙椅上,一手撑着脑袋,狭长的丹凤眼似笑非笑的盯着面前的文物百官。
一旁的太监被朝堂上的气氛吓得腿都软了,视线战战兢兢的从吵得不可开交的众官身上转移到身侧,腿肚子抖的更厉害了。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俪妃仗着自己得宠在宫里作威作福,没事儿就爱在言语上刺别人一下,以前还有个罗伊可以叫她过瘾,可那人最近不知是心死了还是怎么,一点争宠的意思都没有,整天就缩在自己的宣宜殿里养花刺绣。梁偌岚远远的去看过两眼,不等看清脸就被她身边那个叫青萝的宫女给赶走了:“我们家娘娘身体不适,俪妃还是去别处吧。”
那宫女也是没教养,面上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话里话外却都透露着一股子的不客气。
梁偌岚冷哼了一声,心里念着“当谁乐意见她似的”,摇曳生姿的走了。
陈谨言后宫并不充实,仅有的几位娘娘要么是来养老的,要么就是被家里强迫着送进宫里来的,总之没几个是真心想往上爬的,连后宫之主皇后娘娘都佛的不行,没事儿就苦口婆心的劝她们一定要在皇上心上多花点心思,争取早日给皇上诞下一个嫡子。
众妃:“……”
从烟花之地爬上来且一心一意想要宫斗的梁偌岚就此感受到了独孤求败式的凄凉。
而这人一旦闲下来就会忍不住作妖。梁偌岚嘴碎,又仗着自己位份高,见着谁都要冷嘲热讽两句,然而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后宫中的女子不把这些话放在心上,不代表其母家也可无动于衷,于是这会儿他们正为了如何处置俪妃而吵得不可开交。
皇党觉得这是陈谨言的私事,如何处置也该由他自己来决断,更何况这种宠妃恃宠而骄的新闻……委实算不上光彩。
太子党一听乐了,心里想着我们巴不得把这事闹大到人尽皆知才好,好让天下百姓都看看坐在龙椅上的这个人究竟是个什么妖邪,面上却道貌岸然,说皇上的家事也当是万民的家事,哪儿有自家人瞒着自家人的道理?
皇党心道:放屁!照这么个说法皇上的妻妾也是你们的妻妾,可你们哪个有胆子敢去这么跟皇帝开口?
两方吵得热火朝天,丝毫不顾及龙椅上的当事人。
你瞧瞧?这算个什么事?也值得他们吵个不停,更有甚者若不是他还在这里坐着,只怕要大打出手不可!
陈谨言在心里冷笑,同时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觉得七尺男儿吵起架来也不比后宫妇人文雅到哪儿去。
一旁的太监小心的觑了眼他的脸色,谨慎道:“皇上?要不要奴才劝劝各位大人?”
“有什么好劝的?”陈谨言招招手唤人给他上了杯茶,没个正形的拿在手里,再加上他本来就没坐直的身子,若是手边再搁上一盘瓜子就真成看戏的了!
他随手把杯口往嘴边送,临了手指却蓦的一松,杯子“啪”的一声摔在了地上。
声音倒是也不怎么响,只是在此起彼伏的争论中显得格外刺耳,一时间朝堂上跟有人拨了个暂停似的,所有的声音都戛然而止。
陈谨言垂首看着自己脚下的碎片和茶叶,没有说话。
裹挟着巨大的压力的沉默迅速在朝堂上蔓延开来,压的堂上无论是皇党还是太子派都不敢抬起头来,下饺子一样“扑通扑通”的跪在地上,齐声告罪:“皇上饶命。”
陈谨言这才抬起头来,视线如有实质一般扫过底下跪着的众人,笑道:“诸位爱卿,何罪之有?”
独属于一国之君的威压毫不收敛的散发开来,以致他明明是笑着的,出口的话却让在场众人全都觉得汗毛倒立,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上激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
陈谨言微微坐直了些,随手点了一个人名道:“杨大人觉得朕独宠一人,实属昏君之举……”
被点名的大人额上冷汗瞬间就流下来了,一边想那么多声音怎么偏偏就听见了自己的,一边恨不得穿越回去把一刻钟之前义愤填膺的自己掐死,然后跪在地上一个劲儿的磕头。
陈谨言顿了顿,接着道:“朕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来,你接着说,朕就在这儿听着。”
“臣不敢!臣罪该万死!”
那大人都快哭出来了,脸上清楚的刻着“后悔”二字。
陈谨言于是又换了个目标,指着站在林庭身后的御史大夫道:“刘大人刚刚说什么来着?哦!你说朕流连美色荒于政事。”
“皇上饶命!”刘大人磕头的声音比方才的杨大人还响了几分,像是要靠一己之力把地板砸穿:“臣……臣瞎说的,皇上饶命!”
“瞎说?”陈谨言挑了挑眉,似是对这个说辞很感兴趣。
“不是不是!”刘大人恨不得当场甩自己一个大耳刮子,把头摇的跟个拨浪鼓似的。
“哦……那就是说,刘大人打心眼儿里觉得朕是个昏君了?”
刘大人:“……”
怎么觉得无论哪个说辞自己今日都难逃一死了呢?
刘大人生平从未像此刻一样希望自己是个哑巴,磕头的同时不由得在心底冒出了一个和同病相怜的杨大人一样的疑惑——那么多声音,怎么偏偏就听见而来自己的呢?
陈谨言终于彻底坐直了,一言不发的扫了地上整整齐齐跪着的众人一眼:“朕还以为诸位爱卿全都到了视死如归的境界呢!现如今看来,也都是很惜命的嘛!”
他指腹有一下没一下的磕着座下的扶手,并不大明显的声音在漫无边际的肃静中被无限放大,听在朝臣耳中就像是有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掐在自己的心脏,又像是血液顺着伤口落在地上的声音。
嘀。嗒。嘀。嗒。
他们不由自主的调整自己的呼吸,把速度调到和耳边的声音完全一致的频率,等待最后的宣判。
那一刻几乎没有人记得坐在龙椅上的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甚至前一秒他们还在想着如何把他从那张椅子上拉下来,而只本能的把他当做了翻手云覆手雨的神,而他们则是在神的庇佑下苟延残喘的蝼蚁。
生死皆在他一线之间。
然而陈谨言并没有再说话,他收回视线同时两臂撑直——一直注意着他动作的小太监当机立断迎了上去,扶他起来,然后拖着尖锐的嗓音高唱了一句:“退朝。”
满朝文武都在这两个字响起的瞬间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并油然而生一股劫后余生的庆幸。
陈谨言回了御书房。他倒不至于为了这么点小事生气,之前在朝堂上的凶狠多半也是装出来吓唬那群人的。
随行的太监随着他的动作停在了身后约摸半米处,低眉顺眼的听从吩咐,从御书房退出去的时候顺带还帮他关上了门。
陈谨言拿了本书在椅子后坐着,看上去像是在读书,实际上半晌都没见翻页。他就这么坐着,直到房顶上传来熟悉的一长三短的声响。
那人是从窗户那儿翻进来的,动作轻快如鬼魅,衣襟上甚至都没有沾上窗户上的细灰。
他单膝跪地,双手举过头顶呈上一个信封。
信是穆以舟写的,陈谨言随口说了句“平身”便急急的打开了手上的信封,又一目十行的飞快略过,最终在嘴角扬起一抹早有预料的笑。
廉医席从来没有被人逼到如此狼狈的境地过。
黎军叨扰了他们还几个晚上,偏偏又什么都不做,仿佛只是单纯的为了让他们睡不安稳,廉医席直觉这样下去会消耗士兵的士气,于是在第五天夜里奋起反击。
不就是搞夜袭嘛!廉医席在心里冷笑:“跟谁不会似的!”
为了提高士气,这次夜袭廉医席决定亲自上阵,他挑了队伍中最精锐的人员,悄无声息的潜进了黎军营地。
过程很顺利,顺利到让廉医席不由得起疑——怎么可能连半点障碍都没有遇到呢?
他抬手示意身后的人停下来,自己打头阵小心潜进了离他最近的一个帐篷。
昏暗的烛光印出里面站的笔直的人影,廉医席动作飞快的钻进去,手上长刀顺势拔出一刀砍掉了那人的头颅。
连半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廉医席大惊,视线落在那具草扎的身子时倏然反应过来自己中了计,于是气急败坏的骂了句脏话,之后不等他把这个消息说出来,又有一人急忙钻了进来。
“不好了!”
说话的人胸口剧烈起伏,廉医席瞳孔骤然一缩,不等他把话说完便一把推开他冲了出去。
震耳欲聋的“杀啊”响彻天地间,却不是冲着他们来的——操!廉医席恨恨的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一抬手示意身后的兄弟跟自己走:“跟我回去!”
“廉兄就这么想走了?”
话音刚落又有一道耳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廉医席猛地抬头,正看见大量黎军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眼下正牢牢的把他们锁在包围圈里。
他眼睛直直的盯着声源地,果然在下一秒看见黎军训练有素的从中间让开了一条路,而从路尽头走过来的人……
廉医席咬牙切齿的叫:“辛黎!”
“廉兄。”穆以舟温和有礼的应了一声,再抬头时声线倏地变得冷冽:“重新介绍一下,在下真名许恒,是黎国丞相独子,现任镇北军主将,廉兄若是不嫌弃,还可叫我一声穆将军。”
……
廉医席没空琢磨这话里风牛马不相及的两个称呼,而是立马回忆起了当初那个因为偷入皇陵而被处死的黎国丞相独子。
他粗犷的脸上一瞬间写满了狰狞:“你?”
太多的话堵在嗓子眼儿导致他一时失声,穆以舟于是十分好心的替他说了下去:“鄙人在北戎的那段日子,承蒙廉兄多加照抚,此情辛黎永不敢忘。”
“……不敢忘个屁!”
廉医席到底没忍住爆了句粗口,同时狠狠往地上淬了口唾沫:“老子当初就该一刀把你砍死。”
他回头看了眼火光冲天的自家营地,恨得几乎牙痒痒。
这人把他看透了,知道自己不堪黎军连日以来的骚扰肯定会伺机反击,于是挖好了坑等着他往里面跳——大多数人在这个时候都会想着瓮中捉鳖,穆以舟却抽走了八成的兵力对留守阵地的北戎士兵发起了突袭,至于剩下的……
廉医席环视了一圈剩下的黎军,心知这些人并不难对付,却足够难缠,想要从中突围出去势必要费一番力气。
他咬了咬牙,手中的刀柄被握紧了,手背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然后压低了声音嘶吼:“杀!”
双拳难敌四手,廉医席就算单拎出来是个以一敌十的高手的也不可能在这样的多人混战中全身而退,好不容易带着剩下的兄弟冲出了包围圈,那边的战斗也接近了尾声。于是等他回到自家营地的时候,看见的就是遍地的尸体。
他心急如焚的拉过一个士兵,语气急躁的问:“太子呢?”
那人四肢都受了伤,这会儿正被人架在肩膀上拖着走,闻言艰难的抬起自己血肉模糊的胳膊指向某个方向:“太子在那儿。”
廉医席急忙冲过去。
赫连容和罗伊在一起,廉医席走近几步单膝跪地请罪,话没出口就被赫连容随挥了挥手打断:“算了,别说了。”
他胳膊受了伤,上面还缠着军医刚刚包扎好的纱布,因而这一抬手血珠立马就渗了出来,然后迅速染红了大半的纱布。
“太子?”廉医席惊慌的叫了一声,他口中的人却只是随意低头看了一眼便没再放在心上,仿佛受伤的并不是他的胳膊一样。
满室的寂静中他突然笑了一声,把剩下的人都吓了一跳,紧跟着听见了一句压根听不出情绪的声音:“把人挂出去。”
廉医席顿了两秒,想到这么早就要用到这一招,自觉羞耻,却还是强压下恼怒的说了声“是”。
他领了命便往外走,转身时视线短暂的在营帐中央那个被折磨的半死不活的人身上落了一刹。
他知道赫连容从外面绑回来了个人质,只不过他不感兴趣,就没去看,只知道是个女人,而等到他有机会亲眼见到时,那人已经不成人样了,长发丝丝缕缕的贴在脸上,几乎遮住了全部的五官,下巴更是削痩,猛一眼看上去还以为是把锥子。
而在他无数不多的见到这人的时间里,他从来就没见过她把垂下来的头抬起来过,有几次他都差点以为这人已经死了。
赫连容没说这人抓回来有什么用,廉医席便一厢情愿的以为是他和这女人有私仇,从此更不乐意在她身上浪费时间,然而今日不知是因为刚见过辛黎心头颤动还是怎么,他不经意看向那女人的几眼里总觉得她眼熟。
廉医席皱了皱眉,足尖一转想要折回去仔细看看那女人的脸,可惜身子刚转了一半儿就被人叫住了:“将军!”
“怎么了?”
廉医席暂时放下心头的疑惑,转身听完了突然冲进来那人的话,然后眉头一皱,急匆匆的走了。
罗伊紧绷的身体这才放松下来。
当着廉医席的面她连呼吸都不敢大声,生怕被对方发现了自己的身份,导致计划毁于一旦。
她垂着头,散开的头发铺了她满头满脸,于是没有人发现在旁人都看不到的角落里,这个女人居然诡异的咧开了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