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项又被人打了。
这消息罗伊是在饭桌上听来的,彼时她正捧着一碗粥撒泼打滚儿的跟林庭讨价还价,说自己实在是喝不下了。
林庭看她一眼,理直气壮的忽略了她的意见。
罗伊撇嘴,不情不愿的把头转向陈礼祎:“你刚刚说什么来着?”
“栗项昨天夜里被人打了。”
陈礼祎乖巧的把脸埋进碗里,只露出一双眼睛。
“哦。”
罗伊顺手往他碗里夹了一筷子青菜,不怎么感兴趣的追问:“你怎么知道的?”
“他今天早上来教我功夫,我看见了,两只眼睛都肿了。”
陈礼祎嫌弃的拿自己的筷子扒拉了一下碗里的青菜,想偷偷把它留在碗里,结果一抬眼就对上了罗伊正义的目光,手上动作一顿,像只被掐了脖子的猫一样露出一副任人宰割的神情,慢吞吞的把青菜吃进肚子里。
罗伊心理平衡了,在林庭的注视下快乐的又多喝了半碗粥。
饭后林庭照旧去了丞相府——他跟许士连最近不知道在折腾些什么,每天有大半的时间都凑在一起,罗伊心知自己没有打听的立场,索性搬了张椅子坐在后院看陈礼祎练功。
其实最主要的目的还是想看栗项的笑话。
陈礼祎说他两只眼睛都肿了,亲眼见了才知道何止两只眼睛,分明整张脸都肿的跟个猪头似的。
罗伊上下唇死死的抿在一起,又把头转向身后不去看他,生怕自己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
栗项黑着一张脸,在心里咬牙切齿的把昨夜偷袭他那人翻来覆去骂了好几遍,最终停在罗伊脸上,一脸不耐的道:“刀剑无眼,罗姑娘还是离我们远些的好。”
他嘴角也烂了,说话幅度过大会牵扯到嘴上的伤口,又因为正在气头上而忘了这回事,习惯性在话音落地的时候勾起一抹嘲笑,结果一个动作没做完先被嘴角处突然传来的痛意唤醒了神智,小声的“嘶”了一句。
罗伊仗着陈礼祎在,栗项不敢对自己怎么样,不知死活的顶嘴:“栗公子才是真要仔细着你那张嘴,小心祸从口出。”
她勾起一侧唇角,模样看起来狡猾的不得了。
栗项脸更黑了。
脸上的伤疤使他对旁人的目光、语言都格外敏感,因而罗伊这话刚一出口就被他听出了不对,眼尾微微上吊,语气里也不自觉的带了点危险的意味:“是你?”
“什么是我?”罗伊装傻装的得心应手,留下这么一句含糊不清的话后冲陈礼祎勾了勾手指唤他过来,然后弯腰用随身的手帕替他擦掉额头上的汗:“累不累?”
“不累。”陈礼祎摇头,随手把已经被汗水打湿的碎发往旁边一拨,对着罗伊笑出一排整齐的牙齿。
罗伊欣慰的捏了捏他的脸颊,又小声叮嘱了两句“注意安全”这样的废话,这才转身施施然离开,然而哪怕她走出好远也还是能察觉到那道毒蛇一样黏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看就看吧……罗伊不以为意的走远,反正又不会掉块儿肉。
流水卷着落叶身不由己的从河面上淌过,直到最后一抹鲜活也被禁锢在冷漠的冰面下。
等了半个月的冬雪在黎城人民的翘首以盼中姗姗来迟,披星戴月的落在出征的士兵肩头。这中间郑尧去见过许士连一次,说是谢他前段时间对爱女的照顾,实际上两个老狐狸对彼此的真实目的都心知肚明,简单寒暄两句便直接进入了正题。
郑尧说他帮不上忙许士连就假笑着说“郑兄过谦了”,然后话音一转以一种戏谑的语气道:“如果连你都帮不上忙这偌大的黎国可就再找不出旁人了。”
郑尧也跟着笑得虚伪,说郑家军如今是正儿八经入了编制的,哪儿轮得到他一介平民调派。
许士连充耳不闻,推过去一杯茶却是换了话题,道先皇千辛万苦才把他这把刀藏起来,一定想不到这刀一朝重见天日,竟然连主人是谁都忘了。
……
两人势均力敌你来我往,往往你方方才唱罢我军便已粉墨登场,偏偏还顾及着自己的脸面,连讽刺的话都说的好听极了,末了竟是门外郑尧亲兵那一句“将军,咱该走了”叫停了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郑尧扬声应了一句,从椅子上站起来时脸上的表情和进来时如出一辙。
他拒绝了许士连要送他出门的举动,收回的手懒洋洋的背在身后,道:“先皇当初给我下的命令是‘见玉如见人’,郑尧愚钝,又没读过什么书,猜不透这话里还有什么深层含义,只得按照自己的理解来。”
门口的亲兵意外是个非常年轻的男人,见着郑尧的身影后极为殷勤的把手中郑尧的兵器给递了上去,然后一眨眼,耳朵里钻进一句没什么起伏的话:“郑尧乃至全部的郑家军,认玉不认人。”
年轻的新兵毕竟忍不住好奇,听闻这句话后小心翼翼的又看了郑尧好几眼,却见他说完这句话后连句多余的寒暄都没有,一颔首便头也不回的大步往外走。
他愣了一下,下意识朝面无表情的丞相行了个军礼,然后急急忙忙的小跑着跟上已经走远的郑尧。
雪终究是落下来了,这场拖了三个月的战事也终于在冷冽的寒风中拉开了序幕。
北戎气候干冷,其士兵抗寒能力本就超过黎国士兵一大截,再加上两军交战的地界平坦,而北戎人又是在马背上长大的民族,所以无论从地形还是天气情况上来说,赫连容率领的北戎军队都占有绝对的优势,更何况……他们手中还握着一张王牌。
陈隆安驾崩的消息并没有大肆宣扬开来,黎兵出击时就必定会有所顾忌,但这件事又不能由他们这些背后聚焦着对立势力的人说出来,竟成了一团绕不开的死结。
穆以舟看着铺在桌面上的地图,在心里无声的叹了口气,吩咐下去让兄弟们好好休息以将养生息。
军队驻扎的地方离边城不远,百米开外还有一座勉强可以称为山头的土坡,大军第一天到这里时穆以舟还在夜里爬上去过,趁着夜色甚至模模糊糊能看见不远处那座小镇。
他在那里第一次遇见罗伊。
晚间的时候郑、年二人来穆以舟营帐里商量排兵布阵的事宜。
纸上谈兵终究不如真刀实枪得来的经验,穆以舟此前从未亲自踏足过战场,因此在讨论中给了这两个人十足的尊重,侧耳将他们的计策一字不落的全都听进了耳朵又记在了心里,只在某些关键地方给出他的建议。
年卫安自负,再加上他心怀鬼胎,偶尔对上穆以舟的眼神都觉得心虚的不行,因此对于穆以舟的建议总是听的一知半解,心道不过是个第一次上战场的娃娃,给出的建议哪儿有那么什么实际用处。
穆以舟看出来了,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年卫安不愿意听他便只跟郑尧一个人讨论,到头来竟是年卫安被排除在外,眼巴巴的看着那两个人谈的热火朝天自己却连一个字都插不进去。
他皱了皱眉,刚想说话又被突然撩开帘子冲进来的人吓得把话全部吞回了肚子里。
“未得通报擅闯主将营帐,成何体统!”
郑尧脸先黑了,盯着着急忙慌闯进来的郑阮软冷声喝道。
郑阮软这才看清室内的情况,愣了一下,下意识立正行了个军礼:“属下告退!”
她既随军出征身上便完全敛去了女儿家的娇气,只当自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军人,也不倚着自己和郑尧的关系就搞特殊,一举一动叫本来不满女子从军的年卫安挑不出任何毛病。
眼下郑阮软低声告罪,领罚之后又没有半句怨言的退下,只是离开之前突然深深的看了穆以舟一眼。
穆以舟被她那一眼看的莫名的心慌,眉头也紧跟着皱了起来。
几人从营帐里出来已经是后半夜,穆以舟帐前站岗的士兵不知何时换成了郑阮软,一手握住刀柄上站的笔直,见着他们出来后又原地立正声音清亮的问了句好。
行军途中难能睡一个好觉,罗伊声音虽然清脆确实故意压着嗓子在说话,听的郑尧免不得欣慰的多看了她一眼。
郑阮软目不斜视的站着。
送走那两人后穆以舟折回来,经过帐前时对那道笔直的身影扬了扬下巴。
“发生什么事了?”
郑阮软一脚刚刚踏进营帐来就听见了这么一句问话,脸上神色也随之变得紧张起来。
问话的人大概是忍了很久了,最后一个声调落地时甚至微微有些变音。
郑阮软同情的看了她一眼,说:“罗伊失踪了。”
林庭是文官,行军打仗这样的事再如何也轮不到他头上,只跟着皇帝在荀武门外送别了大军,转头就去了丞相府。
说起来可能有些趁火打劫的意思,但如今确实是商量起事的最好时机。
这场战事无论胜负陈隆安已逝的消息都会公之于众,而今几乎整个黎国的兵力都聚集在遥远的黎城,护卫宫城的只有区区五千人数的禁军,等到战争结束,国内两派关于皇位的争论又会再上一个台阶,若他们能在战后迅速控制住宫城,就算许恒率领的大军回来也已是回天无力,更何况由许恒带领的四十万大军中,有近二十万是年卫安的人马。
这也是年卫安不敢与穆以舟对视的原因——战争一旦结束,昔日战友便会立马反目。
这是最好的时机,刚经历过一场大战的士兵疲惫不堪,真要打起来怕是连肉搏都做不到,因此只要在人数上占有优势,就会首先在心理上给与对方一击,而跟着他从沙场上一路摸爬滚打过来的兄弟与皇上从其他地区调配而来的士兵人数旗鼓相当,所以关键在在于郑尧所率领的郑家军。
他们没有党派之争,像一把没有感情的兵器,被谁握在手里就为谁所用。
这些内情林庭自然也是知道的,他皱了皱眉,指出了计划的不合理之处:“就算我们能争取道郑尧的人马,可宫城里还有五千禁军,我们如何闯进去?”
许士连就着桌前的烛火点燃了另一只蜡烛,看着倏然亮起来的火焰笑道:“谁跟你说有五千禁军?”
什么?
林庭眯了眯眼,没听懂许士连话里的意思。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宁安。
被流放的男人一张脸被晒得漆黑,甚至都看不出原样,跟在一群同样狼狈不堪的人群中搬着石头往前挪,每走一步足腕上沉重的脚链就会发出一阵沉闷的声响,而他不过是走慢了一步便被旁边凶神恶煞的士兵拿鞭子重重打在了背上。
鞭身上还带着新鲜的血液,卷起四周凌厉的寒风重重的落在男人背上沾起又一轮的鲜红,又被寒风吹散,于是浓郁的血腥味开始在空气中蔓延开来。
男人已经连续几天没有吃过饭了,过于繁重的劳动本就使他的身体不堪重负,眼下又被人抽了一鞭,打颤的两腿再也撑不住虚弱的身子,肩背一垮整个人连带着手上的东西都跟他一起掉在了地上,然而他的惨状并没有引起那士兵的同情心,只听那人“啧”了一声,似是在嫌弃他外强中干,一扬手便又是一鞭冲着地上的男人而来。
可惜途中好像出了什么意外,那鞭子未能按照原定轨迹落在男人的背上。
而那执鞭的士兵大概是觉得自己被人挑战了权威,甚是不悦的皱眉,同时嘴里骂骂咧咧的转过身去想看看究竟是哪个不要命的竟然敢拦他:“妈的谁敢拦老子……”
一句脏话只说了一半就被来人一脚踹在了地上,同时脚底踩着他的侧脸在地上狠狠碾了两下,不等脚下的人继续骂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物事拿在手上,然后弯腰把那东西举在士兵眼前:“睁大你的狗眼给我看清楚了,这是谁的东西?”
那士兵原本还在骂,看清那东西的一瞬间却立马瞪大了眼睛,紧接着浑身都抖了起来,结结巴巴道:“小……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是丞相大人,还请您……”
“行了行了,少说废话!我今天来是有正事!”
那人约摸是脾气不太好,话里话外都冒着火气,收回脚之后顺势在士兵肩上踹了两脚,等到他慌里慌张的爬起来跪在地上一个劲儿的朝着自己磕头时才道:“那个人……”
他指了指扔在地上躺着的,半死不活的男人:“我要带走他。”
说完也不等人回话,直接就弯腰将那人扶了起来,抬起他一只手绕过半个身子搭在自己肩头。
“徐统领?”他按捺住脾气唤了一声:“您还能走吗?”
男人看他一眼,却没回答他之前的问题:“丞相叫你来的?”
“嗯,您的家人丞相都替您照顾着呢,大人不必担心……小心脚下!”
“……呵。”
徐长安被人架在肩头身不由己,身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连大口呼吸都觉得疼,只是闭了闭眼将眼里的情绪都吞下,然后声音极小的从喉咙里溢出一道声音。
那声音太小,于是连紧挨着他的男人都分不清那究竟是一声冷笑还是因为牵扯到伤口而导致的痛呼。
凉风吹起细碎的雪花落在他身上,徐长安想起自他加入禁军以来对他多有照顾的那个寡言少语的男人,心境被这恰到好处的天气所渲染,生出一点莫名的凄凉来。
这世上有谁是心甘情愿要同自己最亲近的人站在对立面的呢?
说到底也逃不过心酸的“各为其主”四个字。
就像许恒之于许士连、徐长安之于闻世栎,以及……罗伊之于林庭。
罗伊走之前偷偷去见过汤元和易千南。
她实在是忐忑极了,坐立不安,手指紧张的绞在一起,汤元丝毫不怀疑那十根手指如果足够柔软,这会儿大概就是一团被缠在一起的乱麻。
她惶惶不安,说话时磕磕绊绊重复好久才拼凑出一句完整的话:“如果我真的和林庭背道而驰,你们会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