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地之后空气里诡异的沉默了一瞬。
汤元和易千南对视了一眼,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话,而是反问道:“你已经决定好了?”
“没有!”
这句话就像一道执行死刑的命令,罗伊慌忙反驳,急的都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仿佛她这么说了就能给自己争取一个死缓似的。
汤元和易千南又对视一眼,转头见罗伊无精打采的趴回桌面上,把脸埋进胳膊里道:“我就是随口问问……有点好奇,想参考一下你们两个的意见,毕竟这又不是中午吃什么那一类的问题,所以我想先问问你们两个,我……”
她絮絮叨叨的说了好久,然后每一句都没有落在正题上,反而更像是胡言乱语,至少易千南完全没有从她这一串前言不搭后语的自白中听明白她想要表达些什么。
汤元的情况比他要好一点。
他抬手揉了揉罗伊的发顶,柔声哄着她抬起头来,然后问:“从丞相府搬出来那天,许士连还跟你说了别的吧?”
罗伊有些懵,抬头见汤元在唇边扬起一个带有安抚性质的笑:“我看见许士连从你房间出来了。”
顿了顿,接着道:“我不知道他跟你说了些什么,但就那天你的状态来看估计不是好话,然而就算这样,你还是在犹豫,为什么?”
……
罗伊没有说话,汤元也不逼她,随手捏了一块儿糕点递进嘴里,似乎对她的答案并不好奇。
罗伊奇怪的抬眼,却见易千南大概是觉得自己被忽略了,虎着脸不满的往汤元跟前凑了凑,然后指着桌上的糕点说他也要吃。
汤元嫌弃的看过去:“你自己没长手吗?”
指尖却是老老实实的捞过一块儿糕点然后粗暴的塞进了易千南嘴里。
易千南被噎的直翻白眼儿,汤元又任劳任怨的给他倒茶。
罗伊:……
哦!她想,汤元是真的不在意她的答案。
仔细想想,又有谁是真的在意这个中缘由呢?大家想要的归根结底也只有一个结果而已。
汤元好不容易安抚好了易千南,又马不停蹄地重新面向罗伊:“你看我什么时候让你为难过?”
他说话的同时朝易千南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你是我跟林庭看着长大的,我不敢说自己教的有多好,但在大是大非面前我无条件相信你做的任何决定,你与其担心我,不如看看他是怎么想的……”
罗伊顺着汤元的话把视线投向易千南:“毕竟真要打起来,钱财总是免不了的。”
易千南:“……”
他瞪了汤元一眼,似是不满这火怎么突然就被引到自己身上来了,然而对上后者含笑的眼睛愣是一个字都说出来,只能一边在心里念着“美色误国”一边没甚好气道:“看我干嘛?”
他瞥了罗伊一眼:“我妹妹可是黎国的仪妃娘娘,我就算非要掺和这趟浑水,也得跟我妹妹站在一起才对。”
这话含蓄,在场的几人却无一例外的全都听懂了。
易千南摸了摸鼻尖,无端的觉得若是这话被老爷子听去了,非得把自己打个后半生生活不能自理不可!
“那以后就得仰仗汤公子养我啦!”
这么一想易少爷不仅丝毫不慌,反而美滋滋的往汤元那边靠了靠,被后者毫不留情的抵着脑袋推远了。
罗伊无声看着,眼底莫名一热。
林庭还没回来,罗伊刚推门就和陈礼祎撞了个正脸,有些奇怪的顺手拉了差点没站稳的小孩儿一把:“怎么了?”
她随口问道:“你要出去吗?”
“没有!”陈礼祎急忙反驳,倒叫罗伊觉得有些奇怪起来:“那你……”
“我想出门找你的……”陈礼祎掩饰性的冲罗伊笑了一下:“不是要检查我的功课吗?我背完了。”
罗伊:“……”
她奇怪的上下打量陈礼祎,总觉得对方有事在瞒着自己,但她自己心里也藏着事,于是难得的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而是顺着陈礼祎的话接了下去。
两人各自都有所隐瞒,谁都不敢多说一句话,生怕自己就此暴露,竟然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和谐感。
那天到最后她弓下身子抱了陈礼祎好久,直抱的陈礼祎浑身都僵硬起来,手抬起又放下,半晌不知道该往哪儿摆。
罗伊蓦的笑了一声,呼吸和善的洒在陈礼祎颈间,突然就缓和了两人之间的气氛。
她问:“我永远当你的姐姐好不好?”
陈礼祎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句话该如何回答,僵在原地当了好一会儿哑巴。
好在罗伊也没指着他回答,许久没有得到回复后自顾自的又笑了一声,然后放开怀里的人,柔声道:“好好休息。”
她说完就打算回自己房间,转身之际却突然被人拉住了手指——罗伊早有预料的回头,听见一句慎重的“好”。
说完见罗伊半晌没有反应,不由得有些急,视线直白的撞上去,倔强的又重复了一遍:“好。”
罗伊:“……”
“那我们拉钩。”她把自己的手伸过去,在脸上露出一个和心情全不相符的笑。
陈礼祎被她哄着也在脸上绽开一抹见牙不见眼的笑,只剩下一条缝的眼睛里盛满了亮晶晶的信任。
罗伊对上那道光,几乎是落荒而逃。
她是连夜走的,没有惊动任何人,也没留下只言片语,只托了巷口卖早餐的婆婆在第二天一早天大亮时替她去林府传句话。
陈礼祎站在人群最外围的地方,远远的看着最前头的林庭和他对面的老人,没有往前挪一步。
那老人不知道说了句什么,林庭的脸色越来越臭,到最后已是一副风雨欲来的表情,却还是强撑着教养差人拿了些碎银子递过去当做谢礼,紧跟着心有灵犀似的猛地一回头,正对上远处陈礼祎的视线。
那孩子性子深沉,单从表情来看根本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目光和自己对上也毫不躲闪,礼貌性点了点头又云淡风轻的移开。
他撇开眼,被眼睫毛挡住的眼睛里闪过一瞬间的狠厉,紧接着又像被吓着了一般浑身猛地一颤,瞳孔也随之放大,垂在身侧的手更是止不住在抖。
没有人知道那一刻他究竟想到了些什么,竟吓的自己面色灰白。
罗伊出走的消息很快传到了许士连的耳朵里,他不动如山的“嗯”了一声,对这件事没有发表任何评价。
同样的消息也在半月后抵达了正在与北戎大军对峙的穆以舟跟前,却在经过了半个月的发酵之后变得更加紧急,因为罗伊失踪了。
“失踪是什么意思?”穆以舟没能控制住音量,几乎是用吼的吐出了这句话,回过神后又急躁的在原地转了一圈,然后压低嗓音道歉:“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郑阮软大方的摆了摆手表示自己不在意。
“怎么会失踪呢?她不是来找我的吗?”
“按常理推测是的,所以我刚接到消息就亲自沿途去找她了,可是……没找到。”
穆以舟这才注意到郑阮软的脸上几乎没什么血色,嗓音里也是浓郁的几乎藏不住的疲惫,想来是从接到消息至今都没有正经休息过。
穆以舟深呼吸了一口气,强行在脸上调整出一个自然的表情,沉声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可罗伊……”
“没事儿,我会想办法的。”他勉强冲郑阮软一笑:“你照顾好自己,别还没上战场先把自己给累着了。”
他甚至开了个不轻不重的玩笑。
郑阮软却完全没心情顺着这个玩笑笑出来,不自觉皱了下眉想再说些什么,可惜话没出口就被穆以舟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她快点回去休息。
她猜不透穆以舟还能想出什么办法,但她委实到了黔驴技穷的地步,只得在原地恨恨的跺了下脚:“是。”
她已经接近两天一夜没有合眼了,原本还能强撑着精神,却在走出穆以舟的营帐、看见不远处那道身影时蓦的腿软,唇角刚刚逞强的翘了一半儿浑身就脱力一般突然往下坠。
余尧连忙冲上俩把她抱在怀里——他单膝跪在地上,郑阮软整个上半身都倚在他胸前,然后像是撒娇一般脑袋在他肩窝蹭了蹭,哼咛道:“我好累啊……”
她找罗伊本就耗费了巨大的心力,方才又领了一顿罚,在穆以舟面前能稳稳的站着已是超常发挥,眼下见了余尧却是连一秒都撑不下去了。
“我知道。”余尧垂眸在她额头上轻轻印下一吻,下巴亲昵的磕在鼻梁上:“睡吧,我带你回去。”
“嗯……”郑阮软连抱着她那人说了些什么都听不太清了,小猫一样哼哼了两句便安稳的睡了过去。
余尧没忍住轻笑,唇瓣贴着难得收敛了指甲的猫咪头上好久,直到感觉到夜里的凉风一阵一阵的朝着两人吹了过来才一把将怀里的人打横抱起。
他没有穿戎装,柔软的布料使郑阮软得以在他起身时理所当然的往更深处拱了拱,然后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风更凉了些。
罗伊觉得自己应该是迷路了。
她抬手把自己身上的披风裹紧,眺目四望,却无奈的发现无论她怎么望入目都是完全陌生的景色。
“……丢人!”她在心里啐自己:“自己家都能摸丢,你还能干嘛!”
这么想着,罗伊难掩气愤的踹了路边的石头一脚,结果反疼的她自己抱着脚哀嚎了好一阵儿。
……
我看这老天爷就是在为难我!
罗伊恨恨的在心里骂了句脏话,骂完还是得认命的继续往前走。
边城地方不大,她又曾独自一人孤身走过黎国和北戎两国的交界地,所以连夜从林府跑出来的时候,她是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还有迷路的一天的,可如今她不仅迷路了,还迷的很彻底,一眼看过去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大方向没找错,因为在把自己身上的干粮差点吃完之际,她看见了不远处的火光。
隔得远她看不清那边巡逻的究竟是黎国士兵还是北戎将士,只能鬼鬼祟祟的在一旁躲着,以期待明天天亮之后能够看清他们军旗上的标志。
她如意算盘打得响,小心翼翼的把身子往石头后面又藏了藏,却没料到刚一转身就迎面撞上了一把连在夜里都闪着银光的长矛。
那人将矛头对准罗伊,冷冷的将她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厉声问道:“你是何人?”
罗伊心里咯噔一声响。
不用等到明天早上了……她反应神速的把两只手都举高以证明自己没有任何威胁,同时在心里为自己点上了整整齐齐的一排蜡。
——北戎话。
北戎此次出征的将军对穆以舟而言算是个熟人。
郑尧和年卫安再次聚集在他的营帐里的时候,穆以舟道:“年将军应该也同他交过手。”
“是。”年卫安皱了皱眉,颇有些头疼:“这个廉医席用兵诡谲,又毫无规律可言,先皇就是被他给掳走的。”
郑尧也皱了皱眉。
不仅廉医席,北戎此次随军出征的还有当朝太子赫连容,赫连容性子阴狠,虽说也是第一次上战场,但听闻之前北戎大大小小的战事都有他在背后当推手,是个十分难缠的人物。
年卫安毕竟气盛,听得穆以舟这话立马就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拔高了声音道:“不过就是个养尊处优的太子爷,恐怕连军令两个字都不知道怎么写,老子怕他作甚?”
穆以舟看他一眼,笑道:“话不能这么说……年大人也不是没吃过自大的亏不是?”
年卫安猝不及防被人打了一遭脸,脸上颜色青红交接,精彩极了:“穆将军是看不起我?”
“言重了。”穆以舟并不接他的话,手指在地图上一点便自然而然的换了个话题:“这里有一条河,我前两日派去查看消息的人回来说河面已经结冰了。这不是两军交战的必经之路……”
沉稳的声音逐渐填满营帐里的每一个角落,年卫安恼怒归恼怒,终究还是安安稳稳的坐了下来。
天亮之后战事正式打响。
北戎军队率先出击。
廉医席毫不愧于年卫安对他“诡谲”一词的评价,无论是排兵布阵还是进攻时机都充盈着“捉摸不透”四个字,好在郑尧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被前朝臣民称为战神,自有其用兵的独到之处。
郑阮软带领着一小队人马隐在高处,就是之前穆以舟曾爬上去看过的那个土坡,将北戎军队的整个阵型变化都记了下来,然后汇成图交给穆以舟。
年卫安嘁笑,心道这人兵书看的再多又有什么用,真到了战场上不还是草包一个!于是秉持着一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他难得主动出声提醒了一句:“你记这个有什么用?战场上同样的布阵方法不用第二次兵书上没有教过你吗?”
“我知道。”穆以舟瞥他一眼,淡淡的道谢,第二日照旧遣郑阮软和她那一队人在高处藏了一天,收兵时又交了一份新的排兵布阵图给他。
年卫安皱了皱眉,连一句多余的废话都懒得和他说了。
这么持续了七日,终于有一天郑阮软接到了穆以舟的命令。
对方在前一天夜里给了她一张图,郑阮软打开看了一眼——是很普通的阵法图,但不知道为何,她总觉得有些眼熟。
郑阮软疑惑的从图纸上收回视线,转向穆以舟:“这是什么?”
“廉医席明天会用的阵法。”
“……你怎么有这种东西?”
郑阮软眼睛都瞪大了,盯着手上的图纸又看了好一会儿,终于理解自己缘何会觉得眼熟——她曾经画过七份相似的图纸。
这些阵法猛一眼看上去稀奇古怪,实际上画的多了就会发现每一张图纸之间都有微妙的联系和相同点。当然这些都称不上明显,只是一旦被人指明便会清晰的浮现在纸面上。
就像笔画繁复的文字,把各个关节都拆开之后能清楚的看清它们中间相似的构造。
郑阮软不可思议的又看了穆以舟一眼,眼睛里明明白白的写着“你在北戎军队里有内应?”几个字。
穆以舟摇了摇头解释:“我猜的。”
只要耐心去找一个人的行为总是有规律可循的,年卫安说廉医席的阵法千奇百怪且从不重复,然而廉医席又不是神仙,哪儿来的那么多阵法给他想?就算他脑中的花样多到用不完,他手下的将士也不是神仙,怎么可能记得住如此多毫无联系的阵法变化?
穆以舟不信鬼神,只信自己。
郑阮软看着对方坚定的表情,自己也严肃了起来。
这几日和她一起窝在那矮山头上画图的共有二百人,每个人都将画上的内容记的滚瓜烂熟,看到郑阮软递过来的图纸时几乎瞬间就反应了过来,还没说话就见郑阮软将食指竖在唇边,轻轻的“嘘”了一声。
连续多日的作战使得两方士兵都疲惫不堪,不同的是北戎兵强,身后还有太子亲自坐镇,士气自然高涨,而黎国将士面对的是则是上一次从他们手中堂而皇之的掳走国君的宿敌,首先在心理上就落了下风。
穆以舟对这种情况心知肚明,所以才更明白他们如今急需一场速胜来稳定军心。
郑阮软率领的二百人小队轻装上阵,在战场上如一尾入水的鱼一般游走的得心应手。
其实他们也不确定穆以舟给的图纸究竟有没有用,只不过是赌一把罢了……好在他们运气不错。
廉医席此次使用的阵法虽然和穆以舟的推测有所出入,但都不是大问题,况且这二百个人每一个都熟记变化规律,真碰上棘手的问题也能依着经验找到正确的破阵口。
没有人看见郑阮软他们是怎么从密不透风的包围圈中神不知鬼不觉的出来的,只知道当他们看见的时候郑阮软已经在众人的措手不及中一刀砍向了马背上端坐的北戎大将。
她其实还是觉得鞭子顺手些,但战场上需要的还是能够一击致命的武器,只能忍痛割爱的抛弃了自己用了十数年的鞭子,而选用了长刀。
殷红的血液溅在她脸上,正好沿着额头一路笔直的经过眼皮,最后在耳侧处戛然而止,像是在她脸上留下了一道神鬼俱怕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