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尧头一次进军营。
他虽然常年混迹在梨园中,但大小也是个名角,见过的达官贵人也不少,断不至于怯场,因此穆以舟被郑阮软支使出来接他的时候还觉得惊讶,奇奇怪怪的看了她好几眼。
郑阮软被他看得不自在,掩饰性的挠了挠后颈,说余尧从来没来过这种地方,担心他会犯怵。
穆以舟于是更惊讶了,但也没太表达出来,只是皱了皱眉,说:“既然如此,你自己怎么不去接他?”
“我……”郑阮软语结,眼珠子转来转去的给自己找借口:“我这不是走不开嘛!”
她眼神四下乱飘,撞见那边正在训练的郑尧之后立马理直气壮的把背挺直:“要是被我爹发现我偷懒,绝对会打断我的狗腿的!”
无辜被牵连的郑尧突然打了个喷嚏。
郑阮软欲盖弥彰的道:“更何况军营是不能让外人随便进入的,但你不一样,你是主将嘛,之前又给自己立了威,你带他进来的话肯定没人敢在背后说闲话……”
“……好吧,我去。”
穆以舟简单整理了一下自己,抬脚往外走去。
郑阮软担心余尧第一次来军营重地会紧张,穆以舟找到他时却丝毫没在他身上看出这两个字来,只挑了挑眉觉得余尧这一招扮猪吃老虎用的真好。
余尧远远的看见朝这边走过来的穆以舟便冲他招了招手,顺势把自己的手从一旁摆着的兵器上挪开,然后探着脑袋往穆以舟身后看:“阮软没来吗?”
“嗯。”穆以舟随手扔给他一套亲兵的衣裳,倚在墙上看着他穿好才说:“她性子别扭,不好意思来接你。”
余尧手脚麻利的换好了衣裳, 也不介意郑阮软没来接他这事,只是一边跟着穆以舟往军营里走一边问:“她会跟着一起上战场吗?”
“嗯。”
“那你们军队还缺人吗?”
“目前没有征兵的打算。”
“哦……”
穆以舟回头看了余尧一眼,突然开口:“或者你可以问问郑校尉帐前缺不缺打杂的。”
“我又不是奔着……”
话说一半倏地噤声,余尧转向穆以舟,眼睛无意识瞪大:“伯父……”
“郑尧任副将。”
不远处已经隐约能看见郑阮软的身影了,穆以舟一句话说完,丝毫反应的时间都不给余尧留,自顾自的加快了步速。
郑阮软已经等了他们好一会儿了,见着余尧身上穿着的亲兵的衣裳还好奇的绕着他转了一圈,夸奖道:“人模狗样的。”
余尧:“……”
余尧不愧是唱戏的,脸上瞬间变了个表情,无声无息的往郑阮软旁边挪了半步,嗔瞪她一眼没有说话。
郑阮软了然,主动把自己的手塞进余尧掌心,为了顾全他的面子还特意压低了声音凑到他耳边开口:“别担心,没事儿。”
余尧垂头看了一眼两人交握的手,眼皮微微上抬点了个头。
其变脸绝技简直令看得人叹为观止。
郑阮软便笑了,过河拆桥的催着穆以舟去旁边看看,不要妨碍他俩二人世界,临走之际却又被余尧突然出声叫住。
穆以舟回头,用眼神询问他有什么话要说。
余尧没怎么当回事,对着郑阮软又傻乐了两秒才朝向穆以舟:“罗伊从丞相府搬走了你知道吗?”
权贵楼。
易千南前些日子不知道从哪儿淘来了一本医书,献宝似的送到了汤元手上。
汤元大概翻了两页,也没看出有什么有用的内容,约摸就是本废书。易千南不懂,看见这种有一定年月的老东西就当个宝贝,喜滋滋的等着汤元夸他。
汤元眉眼果然弯出了一个好看的弧度,任由身旁不安分的手指渐渐攀上自己的手背,然后一根一根的插进指缝中,又逐渐收拢。
易千南傻笑了一会儿,笑意在眼底一层一层的蔓延,看着面前汤元任君采撷的模样心念一动,还没来得及再为自己讨一些福利就被突然响起的敲门声破坏了兴致。
……
易千南在心里恶狠狠的骂了句脏话。
汤元在一旁好声好气的笑,挣开他的手朝门的方向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先听听门外发生了什么。
易千南不情不愿的转移了注意力。
进来的是看门的小厮,易千南心情不好,看他的眼神冒了火似的,那小厮被吓一跳,约摸也猜到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匆匆忙忙把手上的信往桌子上一搁便退了出去。
信是从家里传过来的,看样子用的还是加急。
易千南原本没放在心上,讨好的冲汤元笑了笑试图继续自己方才没有做完的事情,结果脑袋才刚凑过去就被一只冷漠的手毫不留情的推开,手的主人还甚是不解风情的把桌子上的信捞了起来一把拍在他怀里:“先看信,万一有什么大事呢?”
“……能有什么大事啊……”易千南嘟囔着将信拆开,原本只是随意扫了一眼,却在看清信纸上内容的一刹那蓦的瞪大了双眼,随即把眉头狠狠的皱在了一起。
发觉他情绪不对,汤元也紧张了起来,随手把手中的医书往桌子上一放便把信从易千南手上接了过来:“怎么了?”
信是易老爷亲自写的,说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嘱托他国难当头,他们做商人的虽然不能在沙场上建功立业,却可以在后方为他们提供足够的军需。
易千南还在疑惑这老头什么时候有这样的觉悟了,正想指给汤元看就被后一句话惊得完全忘了自己方才要做些什么。
汤元也愣住了,视线从信纸移到易千南脸上,眉毛跟他一起皱了起来。
“国家危难,朝局动荡,新皇与太子各成一派,吾辈虽为草芥,亦有报国之心,当坚定新皇之立场,以绝贼人割分我黎国土地之野心。”
最后一笔落下,一旁候着的管家立马迎上来接过老爷手里的毛笔,然后看着那人把信举在眼前吹了吹,好让纸上的墨水干的更快些,等到墨迹已然干涸,又亲手把信纸放进了信封里,在封面上慎重的落下“吾儿亲启”四个大字。
待着一切都做完后,顺手抓起一旁的拐杖撑着自己从椅子上站起来,把信递给管家。
易老爷子自从之前摔过一跤后腿脚就一直不太灵便,出入都得靠着这跟拐杖,偏偏人又不服老,不许别人来扶,犟的更头倔驴似的。
他推开窗看了眼外面的天色。
夜里无风,大片大片的阴云都聚集在一起,将天际无限压低,一眼看上去像是要将边城压垮。
管家小心的收好了信,顺着老爷子的视线往外看,无意道:“看样子是要下雨。”
“是啊……”易老爷转身回屋,语气里颇有深意:“要变天喽。”
话音刚落,挂在天上的阴云颜色便像听懂了一般颜色更深了些。
秋雨来的莫名其妙又气势汹汹,罗伊甩掉肩上的雨滴,又用手掸了掸因为一路跑过来而在裙底溅上的污水,这才把伞交到一旁的小厮手上。
那人已经见过罗伊好几次了,收了伞又递过来一块儿干净的手巾,恭恭敬敬的朝罗伊一鞠躬,道:“老板他们在二楼等您。”
“嗯。”罗伊冲他道了谢,一边擦着自己被打湿的发梢一边抱怨着推门:“你们有什么事非要今天说啊?外面可是下了那~么大的雨呢!”
她说这话一屁股在凳子上坐下,还没坐稳便先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于是又轻轻踢了一下汤元的小腿,叫他给自己倒杯茶。
汤元瞥他一眼,觉得林庭这些日子可能对她太好了。
但想归想被踢的人还是任劳任怨的倒了杯热茶递过去。
罗伊捧着茶杯小小的啜了一口,觉得自己差点被冻僵的身体眼下才算是真正的活了过来。
“怎么了?”她抬头看了这两人一眼:“林庭不在吗?他今天一大早就出门了,我还以为他来你们这儿了呢。”
“没有。”
这一声是汤元应的,罗伊又把头扭过去,还没来得及说话又见汤元朝易千南点头示意,后者紧跟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推过来。
罗伊觉得这两个人就是在为难她。
她再次把头转回来,伸手拿信的同时自己自己悄摸嘀咕:“到底什么事啊……神神秘秘……”
一句话没说完就被信上的内容惊得把后话全都咽回了肚子里,过了好一会儿才满脸不敢置信的指着信问:“这是你爹写的?”
“嗯。”
易千南点头,眉宇间也是不解:“按理说我爹远在边城,不该知道这些事才对……就算知道,我们家已经三代未曾涉及过朝事,新皇与太子争权的局势又全不明朗,他怎么会主动淌这趟浑水?莫不是得了失心疯?”
易千南一本正经道,末了还是没忍住吐槽了一句,结果被汤元不轻不重的额瞪了一眼。
易千南:“……”
行吧!我闭嘴!易千南在心里想。
罗伊也无话可说,对着信纸仿佛老僧入定一般看了好半天。
这信上的每一个字她都认识,偏偏合在一起就是诡异的让人看不懂它究竟是什么意思。
“可是……你们为什么要告诉我呢?”
罗伊极度混乱的摇了摇头。
事到如今她已经知道他们为何要瞒着林庭偷偷把她叫过来了,但是……
罗伊把信重新装进信封里扫了易千南一眼:“那你打算怎么办?听易老爷的话吗?”
“再说吧。”易千南没心没肺的往汤元身上靠了靠,被后者嫌弃的推了两把后终于用一种看负心汉的眼神表情哀怨的盯着他看了半晌,没骨头似的趴在桌面上:“这不还没打起来呢嘛!”
其实按他自己的意思,这两个阵营他哪一方都不想帮,然而汤元与林庭、罗伊的关系就那么明晃晃的摆在那儿,他就算想置身事外也得琢磨一下汤元会不会冷眼旁观,若他们最后做了同样的选择还好,怕就怕汤元被夹在他们中间,里外不是人。
易千南在心里叹了口气,一只手悄悄伸到桌下勾住了汤元的手指。
汤元睨他一眼,这次倒是没把手抽出来。
易千南于是继续道:“叫你来就是好奇……我爹什么时候牵扯到这些事中的?”
“我怎么知道?”罗伊下意识反问,话刚出口脑子里又福至心灵一般突然闪过一道画面,眼睛顿时放大,犹犹豫豫的看向汤元他俩:“我可能还真的知道……”
“我之前不是下药把你的脸毁了吗?后来易老爷查到了我头上,是许恒救的我,我记得那时候他俩还聊了好久……不过具体聊了些什么我不知道,现在想想,大概就是这些吧……”
“难怪那老头突然就把我扔来了黎城……”易千南美滋滋的小声嘀咕:“原来他那么早就已经打算好了。”
罗伊也愣了一刹。
她给易千南喂药的时候他身边并没有跟着下人,更何况那时候她穿的还是女装……她一直以为易老爷会找到她头上是个意外,现在却不自觉的怀疑起这意外中究竟有几分认为因素。
天气转凉之后茶水冷的也特别快,罗伊只不过是和人说了两句话,方才那半杯茶再经过喉咙时便已经带上了凉意,然后便是从舌根处迅速蔓延开的苦味。
这场雨来得急去的也快,罗伊在权贵楼做了个把时辰外面的雨就停了,披着一层薄云的太阳重新露出半张脸,好歹驱散了一点空气中的凉意。
罗伊和汤元他们道别,后者特意支开了易千南把她送到门外,还没开口眉头先皱了起来:“那个傻子还没想好要怎么办,你呢?你想好了吗?”
“……我不知道。”
罗伊累极了,阖上眼皮都能看出从眉眼处泄露出来的疲惫,却还得咬牙硬撑着。
“我只是一个从边陲地区来的乞丐而已,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她睁开眼看汤元,眼睛里写满了不解:“我对谁当皇帝没有任何意见,为什么非要逼着我在他们之中做出一个选择不可呢?”
“林庭也好、许恒也好,还有陈礼祎……”
明明这三个人她选谁都是错。
汤元没再说话,罗伊勾起一侧嘴角冲他露出一个难看至极的笑,说:“那我先回去了。”
林庭还没回来,罗伊跟陈礼祎打了声招呼,便拖着一副沉重的身子半死不活的回了自己房间,然后扑到床上把自己的脸埋进被子里,想就这样把自己闷死也不错。
当然把自己闷死是不可能的,罗伊只是在混乱的思绪中不小心睡过去了而已,而当她醒过来、又眯着眼睛等待迷茫的意识彻底回笼的这一段时间里,原本软绵绵的神经突然紧绷了起来。
外面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室内却是一片灯火通明,可她分明不记得自己睡过去之前有点灯!
第一反应是栗项那个变态又来了,罗伊飞快从床上翻身爬起来,直到视线里突兀的闯进一道背对她的身影,满半拍的神经才松懈下来。
穆以舟。
穆以舟虽然背对着她,但还是在第一时间听到了那边的动静,慢悠悠的将手中的书放下,转身似笑非笑的看着罗伊。
罗伊被他这个眼神看的心慌,从床上下来后莫名其妙的看他一眼,问道:“你这么看我干嘛?”
睡醒后的嗓子干疼,她给自己倒了杯茶润喉,见穆以舟挑眉往旁边一侧,露出之前被他挡住的画本。
“噗!”罗伊一口茶尽数喷了出来。
穆以舟反应快的惊人,侧身躲过这一次攻击的同时还不忘顺手勾走桌上的画本。
“你怎么随便动我的东西呢!”
罗伊一张脸臊的通红,胡乱拿袖子抹了抹嘴角的水渍就扑上去抢穆以舟手上的画本,穆以舟也不难为她,轻而易举就松了手。
林庭口中“不是什么好东西”的画本又回到了罗伊手中。
罗伊差点以为自己要烧起来了,手忙脚乱的把画本藏起来后又偷偷看了眼穆以舟的脸色,试图不动声色的把这个话题掀过去:“你怎么来了?”
“余尧说你从我家搬走了。”
穆以舟看过来,语气里不无担忧:“发生什么事了吗?”
“……”
罗伊愣了一刹,因为刚睡醒而失了一段记忆的大脑后知后觉的涌进这两日发生的全部事情,连带着她看穆以舟的神情都不自在起来。
这些变化只在一瞬间,甚至罗伊很快便将外漏的情绪掩饰了起来,然而穆以舟还是发现了,眉头一皱当机立断朝她走了过来:“怎么了?”
罗伊本能的后退。
她的反应大大出乎穆以舟的预料,后者一愣,预备往前的脚步再也抬不起来,整个人于是牢牢的被钉在了原地。
“怎么了?”
他又问了一遍。
“……没什么……”罗伊深呼吸了一口气,没想出来该怎么解释。
穆以舟算计她这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了,她没打算在这上面纠结,却不得不介意他们口中那个叫“葛芸安”的女人。
她咬牙,对许士连的心思心知肚明,却还是没忍住一脚跳进了他早已挖好的陷阱:“你……认识葛芸安吗?”
“芸安?”穆以舟皱了皱眉:“你怎么会知道她的?”
他没有正面回答自己的问题,提起这个名字时眼神还飘忽不定,罗伊心里霎时一凉,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意外听葛芸娘提起过一次,说是她姐姐。”
不等穆以舟回话又飞快道:“林庭知道你就是许恒了,也知道你当初算计我的那些事了……你知道他这个人一向护短,所以我们暂时还是不要再见面了,免得被他发现。”
这话表面上听起来没什么特殊含义,稍微深想一层便能听出她是在同自己划清界限。穆以舟心里一急,不由得又往前走了两步,谁知罗伊也顺着他的动作后退,直到退无可退,背部贴在墙上,眼睛里写满了戒备。
“……”
穆以舟眉头皱的更深了,有心想问问罗伊到底发生了什么,却从她的神情中看出对方是绝对不会说实话的,心底难免也涌上一抹恼怒,急躁的再次拉开两人的距离:“我就是来看看你,既然你没事,我就先走了。”
“嗯。”
罗伊应的飞快,瞥见穆以舟霎时间黑下来的脸色后又亡羊补牢的添上一句“路上小心”,同时挑起一抹笑——虽然这笑假的一眼就能被人看出来。
穆以舟心头的烦闷由此又深一层,踏出房间时却还是忍着脾气说了句“晚安”。
罗伊没有回他。
房门于是被人重重的关上。
他心头急躁,自然也没发现在他转身之后,房顶上突然出现的黑影。
那黑影远远的看着穆以舟的身影出了林府才返回丞相府报信。
许士连坐在烛光下看书,闻言也没什么大的表情变化:“吵得厉害吗?”
葛芸娘回忆了一番,摇头:“看样子两个人都还念着旧情,彼此都没把话说绝。”
“说绝了才奇怪呢……”
这本书他已经读了三日了,好不容易才看完,合上最后一页时竟然有一种奇妙的尘埃落尽的感觉。
他摆摆手示意葛芸娘退下,然后吹灭了烛台上的亮光。
整个丞相府终于彻底陷入了黑暗,没有人知道,在距离丞相府不远的林府的某一间客房里,有人去而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