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高照,陈瑶走路久了,身体发热,脱掉外套、围巾和手套,全装进随身携带的一个蓝色塑料袋里,继续奔赴县医院。
县医院门口有两棵大香樟,一些卖炒粉、拌粉和盒饭的商贩把摊子支在樟树下,聚集了一堆狼吞虎咽的食客,也有一些人直接打包带走,生意好得不像话。
陈瑶估摸着黄桂芝病重的话,其他叔叔婶婶们陪床的人数也不会少,轮不到她买那么多饭。退一万步来说,就算轮到她买饭,等算了人头,再买也不迟。
她直奔住院部。
一进住院楼,刺鼻的消毒水味和略显灰败的走廊,护士站里窃窃私语的护士,她们忙着准备输液瓶和注射器,无名的恐惧侵蚀着陈瑶。医院是个人间炼狱,没人愿意来这里,小病花了点钱买了药就赶紧走,一刻也不敢多呆。要是不得已住院,不仅病人奄奄一息,家属们绝望、悲伤、害怕,导致有一个无形又黑暗的网,把这些人网罗其中。
她克服心中的恐惧,从一楼开始问护士站的护士有没有一个叫黄桂芝的住院病人,到了第四层的时候,护士告诉她黄桂芝在406病房。
406病房。
单是那个4字,陈瑶就有不详的预感。
“哎呀,瑶瑶,你咋来了?”刘翠萍拎着一个红色铁皮热水瓶。
“妈,我大概半个小时前到家,听秋菊婶说奶奶病重,就赶紧来了。”
刘翠萍拉着陈瑶穿过走廊,“嗐,没她说得那么严重,你别担心。”
陈瑶没那么乐观,七十多岁的黄桂芝已经中风过一次,当时医生就说老人上了年纪,中风后能抢救回来实属侥幸,若是下次犯病,就算抢救回来,只会留下更严重的后遗症。是以,大家都尽量顺着黄桂芝的意思来,有啥好吃的东西都紧着她来。如果日子过得顺心顺意,黄桂芝不可能犯病的,其中是不是有什么内情?“妈,奶奶咋又犯病了?”
刘翠萍凑到陈瑶耳边说:“瑶瑶,你还记得你最小的姑姑吗?她在你十二岁的时候就跟家里断了音讯,一直是你奶奶的一块心病。你爸去世,你姑姑都没露面,我和你奶奶都寒心呢!”
黄桂芝存活的儿女是四儿一女,除了东南西北四喜兄弟外,还有一个最小的女儿陈丽兰。因为儿子太多又顽皮,黄桂芝最宠小女儿,四个哥哥也是尽量让着陈丽兰,陈丽兰在这个贫穷的家里就是公主一样,啥也不用干,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连辫子都有哥哥们梳。她从小吃得好,又不太下地干活,生得白净漂亮,村里人都说她跟城里人一样。
陈瑶记事以来,她吃过的大部分零嘴都是陈丽兰给的,她听过的故事也是陈丽兰讲的,什么美人鱼、白骨精、葫芦娃之类的,再加上陈丽兰长得好看,她也乐意凑在陈丽兰身边。可在她十二岁的时候,在外打工的陈丽兰过年没回家,陈家人心想坏了过年都不回来怕是有什么事,四兄弟轮番写信寄到陈丽兰打工的地方去,无一回信。陈丽兰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跟家里人断了联系,至今已有八九个年头了。
全家人上一次提到陈丽兰还是陈东喜葬礼的时候,大家都盼着陈丽兰送最敬爱的大哥哥最后一程,结果七七过完都没人影,着实让黄桂芝伤心,甚至说出没生过陈丽兰的气话来。
现在又提到陈丽兰,莫非是陈丽兰出现刺激了黄桂芝?
陈瑶问:“妈,小姑咋了?”
“过得忒差了,把你奶奶气坏了。”
如果只是穷,陈家人穷惯了,黄桂芝也是一直过着穷苦的日子,一定不会在重逢的时候气到发病。陈瑶猜测姑姑陈丽兰这么些年过得很不如意,具体情况咋样,还是回病房再看。“妈,走吧。”
刘翠萍叮嘱道:“瑶瑶,你是小辈,看了啥事都别说,照顾好玲玲就成。”
两人一起进了406病房。
这是个普通病房,里面摆了三张床,黄桂芝躺在最里侧的病床上,床头吊着输液瓶,她正在打吊针。病房里站满了人,是陈瑶的三个叔叔婶婶还有堂弟、堂妹们,可以说是陈家人齐聚一堂,可惜没有欢声笑语。
陈家人围着里侧和中间的病床,最外侧的病床前跪着一个中年妇女和一个干瘦的孩子。她的身体像吹了气的皮球一样臃肿不堪,枯黄的头发乱糟糟的黏在头皮上,长款黑色棉衣沾满了污渍跟水泥地一个颜色,她的腚压在双腿上,折断的鞋底看得分外清楚。至于她身边的孩子,干瘦像个竹竿,穿着脏兮兮的衣服,头发像枯草,裤子矮了半截没能遮住小腿肚,脚上的布鞋破了洞,若不是亲眼所见,她真的很难相信隆冬腊月竟有人衣不蔽体。
这两个人的穿着打扮跟乞丐一样,就算陈家人再怎么穷,始终是干净整洁的,遑论老二和老四稍微富裕,打扮得像城里人。于是,整个病房里按照穿衣就能把人分成三六九等,陈瑶从叔叔婶婶们的脸上读出讨厌、嘲讽和不屑。
诚然,中年发福生活落魄的陈丽兰,与陈瑶印象中白白净净又爱臭美的小姑完全没有重合的记忆点。可待她好的小姑,生活过得不如意,她不能落井下石,她得做点什么!
“奶奶,我回来了。”
因黄桂芝有点耳背,陈瑶叫得很大声。
躺床上输液的黄桂芝闭眼睡觉,没有回应。
陈瑶把在场的叔叔婶婶们都喊了一遍,最后才叫:“小姑!”
地上低头跪着的陈丽兰,终于抬头应了声。
“小姑,你好些年没回来,怎么一回来就给奶奶行此大礼?跪了一下就可以,别累坏了身子。”
穿着白大褂的老二陈西喜说:“瑶瑶,大人的事,你一个小孩子少插嘴。”
“二叔,我已经年满十八岁,不再是小孩子了。地上跪着的人不是别人,是我的小姑,是您的妹妹!有什么话非要小姑跪着说?难道起来好好说话就不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