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后续我是通过鹿夏的邻居王侯得知的,据说鹿夏的妈妈整整一星期没有出门,也再没去跳过广场舞。她非常难过也非常心寒,她怎么也想不到,曾经当亲女儿一样关心照顾的刘雯雯会偷偷把自己舞蹈服的肩带用刀片割出一道隐秘的裂口,她怎么也没想到,在自己的五十岁生日上会出一个这么大的丑,还是在无数亲戚朋友和新闻记者的围观之下。至于那些记者,鹿夏又是请吃饭又是送红包,才封住了他们的嘴。
自此之后,刘雯雯跟我们彻底决裂了,无论胡伟大怎么劝,我跟猴子都态度坚决地站在了鹿夏这一边。
我愤愤不平了好几天,直到自己的生活也迎来一件糟心事。
星期四的中午,我跟蔚蓝组织了一场订婚性质的家长见面。我在一家湘菜馆订了豪华包间,巨大的可旋转大理石桌打磨得光可鉴人,中间的三层火锅也闪着奢华的金光,明明已是秋天,但中央空调还开得老大,走进包间时,就像掉进一个金碧辉煌的冰窟,尽管摆满一桌热气腾腾的菜,气氛却冷得像在开追悼会。
我后悔极了,一边心疼自己的钱包一边心疼自己的智商。
靠着我跟蔚蓝不厌其烦地暖场,两家人总算能不痛不痒地说上几句话。后来大人们聊起了彩礼钱,蔚蓝的妈妈表示彩礼钱可以分文不收,只要女儿在婆家那边不吃苦不受委屈就行,新房子是一定要写上蔚蓝的名字,换言之,有房才结婚。
我忙说:“没问题没问题!”
我妈踢了下我的脚,跟我爸交换了下眼神,勉强点点头:“这个自然,我们也不是不讲理的人。”
我心里头刚松一口气,我妈一句话又把局面搞僵了,她那股精明的市侩劲儿上来了,看似商量实则宣布:“不过我也有个要求,我儿子还有个四岁的弟弟,这会还在上幼儿园。”
蔚蓝的妈妈脸色一沉,放下了筷子,绷直了身子。
“这个弟弟呢,初中之前我跟老伴都会照顾好,但等孩子上高中了,估计就得他俩来照顾了,至少得一直负担到孩子上完大学找到工作。”
“你的意思是他们今后得养两个孩子?”蔚蓝的妈妈一针见血。
“又不是外人,两个孩子也没什么吧。”我妈不太自然地笑了笑。
“这哪里是一家人?你的小儿子以后会长大,会娶老婆,会分家,说来说去还是两家人。”蔚蓝的妈妈修养很高,言辞犀利,态度却一直是客客气气。可她不会知道,我妈最不喜欢这一套。
“你什么意思?”一听这句口头禅我就知道完了,刚想开口补救,被我妈一眼瞪回去。
“我没什么意思,只是希望我的女儿能过得好。”
“难道我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过得好?”
“我可没这么说。只是如今的社会压力有多大你也知道,一对青年夫妻养一个孩子已经很辛苦了,现在还要多负担一个孩子,我觉得他们没这个义务。”
“义务?哥哥帮一帮弟弟难道不行吗?”我妈站了起来。
“你能不能少说两句……”我爸虽然爱吵架,但那是在家,在外面他可丢不起这个脸。
“哥哥帮弟弟确实应该,但父母抚养孩子才是天经地义。你们既然把这孩子生下来了,就应该想过要负担他长大成人。半路把他丢给我女儿和谢牧这种不负责的行为,抱歉,我不能同意。”
“妈,别说了好吗?”蔚蓝这边也要哭了。
“这件事是他们先提出来的,我不过是就事论事。”阿姨毫不退让,还是一副心平气和的模样端坐着,冷漠的态度彻底激怒了我妈这种小市民。
“是!我一把年纪了还给谢牧添了一个弟弟是不负责任,但是肚子里意外多了条人命,你能狠心杀死吗?你少在这里教育我,话又说回来,咱家还没嫌你女儿在单亲家庭长大呢!谁知道缺爹的家庭能养出什么样的孩子,要不是我儿子喜欢,这门婚事我还不乐意呢!”
阿姨脸色转瞬煞白,似乎蒙受了奇耻大辱。她拍案而起,声音严厉:“我是人民教师,我带过十多个尖子班,我养出来的闺女有多优秀你随便找人去问!倒是你们,纺织厂的下岗工人,初中文化程度,能养出什么孩子我还不放心了!”
“笑话!下岗工人怎么呢!我们靠双手挣钱,行得正站得直!你人民教师了不起啊?你没收过礼?没给自己孩子走过后门?我最看不起的就是你们这种文化人!伪君子假清高……”
争吵进行到这已经跟婚事没有任何关系,完全变成了人身攻击和阶级斗争,两个女人失去理智,吵得不可开交,再这样下去估计得打起来。若要打起来阿姨还真不是我妈的对手,她跟我爸二十几年如一日的家庭散打可不是白练的。我跟蔚蓝微弱的劝阻声就像狂风暴雨中的小渔船,刚浮上海面又被无情地吞没。
我心力交瘁,同时失望透顶,最后实在忍无可忍了,抓起一只玻璃杯啪地砸碎在地上:“别吵了!都给我闭嘴!”
包间里一时寂静无声。
我把蔚蓝拉到身边,鼓起勇气看向三位长辈:“爸、妈、阿姨,今天我本来就是想请大家好好吃顿饭,真的没想到会弄成这副局面。我知道你们都是为了我们好,怕我们吃亏,但是整顿饭下来,你们自始至终都没问过我跟蔚蓝的感受。婚姻不是儿戏,但爱情也不是一场锱铢必较的交易,我跟蔚蓝是真心相爱,我觉得这才是最重要的。”
蔚蓝双眼通红地看向我,我用力握紧她的手:“我真心希望得到你们的祝福,但如果不行,也没有办法,反正我是一定会跟蔚蓝结婚。我会证明给你们看的:只要相爱,所有问题,都不是问题。”
【二】
只要相爱,所有问题,都不是问题。
其实这句话还有后面一句:一旦不爱,所有事情,都能成为问题。
但豪言壮语扔出去了,就不能等着它飞回来打脸。为了证明我的决心,买房一事刻不容缓,势在必行。虽然我跟蔚蓝的积蓄都砸进了工作室,创业目前的收益也只能持平,不过齐肖已经谈拢了一家合作公司,接下来我们即将开发的项目将彻底打开格局。基于这件事给我的信心,我决定先买一套小户型的单身公寓,首付十万左右的话,东拼七凑地借点,再算上信用卡,应该没问题。
蔚蓝刚转正,工作忙碌,找房便交给了我。还真是不找不知道一找吓一跳,我所了解的六千一平居然是两年前的房价,现在还想找六千一平的房子得去周边县城了。且越是单身公寓这种小户型每平方米的价就越高,想要六千一平的,至少要买一百二十平方米以上且地段很差的才有可能。但一百二十平方米的首付,我去卖肾也交不起,而稍微好一点的单身公寓,首付就得二十万。
奔波一星期,除了打击一无所获。我只好去找猴子打听,她老婆一直计划着要买新房,应该留意了很久。猴子十分慷慨:“要不,我老婆看中的那套两室一厅小户型让给你好了,二环东路,左边是万达广场,右边是地铁站,走了关系很便宜的,才九千九一平。我现在创业砸了五十多万,我妈说再要买新房有点勉强,正犯愁呢。”
当时我俩正在公司加班吃盒饭,听到“九千九一平”时我差点喷他一脸洋葱。
猴子很无辜:“九千九一平啊!首付只要四十万,你到哪里找这么便宜的啊!”
一时间我悲从中来,猴子就一小土豪,九千九一平的房子叫便宜,确实,那个地段贵的都涨到一万五了,所以猴子对首付四十万的反应是:也太便宜了!而我的反应是:你杀了我吧。
这残酷的对比让我陷入绝望,我不禁好笑,从小到大自己在猴子面前的优越感是怎么来的?我哪来的资格优越?事实上,猴子轻轻松松就能碾压我,他有一双在银行当经理的父母,赚钱、理财、投资方方面面都是高手,他们早就未雨绸缪为猴子铺好了未来几十年的路,只要世界和平不发生战乱不飞来横祸,猴子就算一辈子没出息也吃喝不愁,再反观我,父母早早下岗,守着一套旧房,开着一家维持生计的小超市,弟弟才四岁,我砸锅卖铁孤注一掷的事业刚刚起步,虽然势头还行,但能不能赚钱毕竟不好说,随便哪个环节出一点差池,都可能让我跌入深渊永不翻身。
“这样吧,我先不买了,我跟我妈和我老婆磨一磨,看能不能先借你,你好歹去买个两室一厅吧,单身公寓太寒酸了,以后生个孩子三人挤一张床不别扭吗?你让蔚蓝怎么安心跟着你过日子啊。”
猴子每一句话都是出自好心,却深深刺痛了我。
我苦笑:“算了,我再看看……”看看?其实根本没什么可看了,世界日新月异,房价步步攀升,我就是扛着一大袋棉花行走在雨中的旅人,每走一步,负担加重一分,直至压垮我的筋骨。
挨了现实这响亮的一耳光后,当晚我就失眠了。我像是住在深山里的孩子第一次进城,我看到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它热闹却无情,它繁华却残酷,我感到害怕、茫然和深深的无助,我觉得自己之前的人生天真得可笑。
幸好,隔天一早蔚蓝就给我带来了好消息,稍稍鼓舞了我挫败的自尊心。她找到一个即将开盘的小区,地段离医院和我的公司稍远,但都有直达公交车,关键是价格便宜,首付只要十四万。
当晚我取出卡里最后两万块现金,去医院接蔚蓝下班,今晚她决定睡我那,明天上午陪我一起去看房。老规矩,我选在医院对面那家能看书的咖啡店等她,本想来一杯二十块的黑咖啡,迟疑了下,换成了最便宜的普通咖啡,九块钱。
刚接过服务员的找零,一个干净的白色身影出现了,是彭达。我们彼此都愣了下,他朝我点点头算是打招呼,接着面向朝柜台:“来杯比利时。”
比利时,全名叫皇家比利时咖啡,一杯九十元。
那一刻我真想飙脏话啊!我知道生活处处是残忍,我也知道有钱的孩子是个宝没钱的孩子像根草!但是老天爷你有必要时时刻刻提醒我吗?我只想安安静静喝杯咖啡等女朋友下班,怎么就那么难?
上帝似乎听到了我的控诉,他做出了回应,让我跟彭达坐在了一桌——其他座位都有客人了。就这样,我喝着九块钱的咖啡,翻着酸溜溜的世界名著,他喝着九十块钱一杯的咖啡,翻着满是奢侈品广告的时尚杂志。
“蔚蓝转正的事,谢了。”我主动打破沉默,虽然我讨厌眼前的情敌,但一事归一事。
“不用,我是帮她,不是帮你。”彭达放下杂志,波澜不惊地笑了笑,好像一直在等这一刻,“如果你想谢我,倒是可以谢另一件事。”
他那张薄而细的嘴唇在明亮的光线下就像两把刀片,我眉头一拧:“原来那个楼盘是你介绍给蔚蓝的?”
“说来话长,我在登山俱乐部认识了一个朋友,有次一起登山我算是救了他一命,后来才知道他是富二代,他爸投资的楼盘最近正好开盘,今天午休时我看蔚蓝在用手机刷楼盘信息,就告诉她了,我还给了她一个手机号,明天你们要有什么问题就找他,他欠我人情,会帮的。”
换以前我早拒绝了,可现在我不会这么干了,比起我向蔚蓝承诺的未来,自尊算什么。
见我沉着脸不说话,彭达忙辩解:“你别误会,我跟你说这些不是来羞辱你的,你可能不信,其实听到你主动提出跟蔚蓝结婚,我挺欣慰的。之前是我看扁了你。”
“你以为我只是跟蔚蓝玩玩?”
“倒也没有,只是现在的年轻人,尤其是男人,敢主动提买房结婚的真心不多了。”彭达锐利的眼慢慢放空,脸上紧绷的肌肉也松弛下来,露出工作了一天的疲态,他掏出口袋里的芙蓉王:“抽烟吗?”
“这里不让抽。”
“那咱们去马路边吹吹风。”
秋风瑟瑟的大街上,车辆川流不息,我们一人叼着一根烟,明明是彼此看不惯还打过架的情敌,此刻却默契得像老友。
彭达跟我说起了他是如何喜欢上蔚蓝的,那是蔚蓝在他手下实习的第二个月,她已经有了不少追求者,彭达早已过了轻易就喜欢上一个姑娘的年纪,所以并不在其中。当时他们那栋楼有一个患白血病到了晚期的女孩,六岁不到,每天都要承受化疗的痛苦,换来的只是头发掉光、瘦如枯槁的生命。她的妈妈很执拗,绝不放弃治疗,而且要求所有医生都要骗她女儿,告诉她没事,很快就能出院。后来有一天,蔚蓝照顾她时不小心说漏了嘴,让女孩知道了自己得了绝症。这事女孩的妈妈知道了,非常生气,当着好多人的面给了蔚蓝一耳光,骂她是阴暗恶毒的贱女人,诅咒她死全家,可以想象,她把多日来的悲痛和绝望全部迁怒到了蔚蓝身上。蔚蓝不辩解,不反抗,任由对方闹。一个星期后,小女孩死了,跟主治医生预测的时间差不多。
“那事过去一个月后……”彭达抖了抖烟灰,“某个深夜值班,我问起这事,我不明白蔚蓝做事这么细致的人怎么会说漏嘴。蔚蓝才坦言她是故意的。我很惊讶她为何要这么做?蔚蓝的原话是:她有权利知道真相,那是她自己的命。就算只有六岁,就算并没在这个世上待多久,也得在离开之前好好跟这个世界告个别吧。”
“蔚蓝就是这种人。”我无比自豪。
“是啊,那晚我反思了整夜,其实成年人理解的善良是很自以为的,更多时候带着傲慢和偏见,尤其是我们这种见惯了生死离别的医生,内心坚硬、冷漠还伪善。但蔚蓝不同,你不能说她善良,但她对待这个世界非常真诚直率,还有那么一点点倔强……”彭达露出发自内心的沉醉表情,“她真的很特别,跟她相处久了我会觉得自己也变年轻了。自从离婚后我很多年没有这种感觉了。年纪越大越发现,还能爱一个人,有多幸福。”
“什么都不是爱的对手,除了爱。”我无厘头地冒出这么一句。
彭达微微惊愕地回头:“你也看王小波?”
“看过一点。”
“今天我要第二次对你刮目相看了。”
我把烟屁股扔进垃圾桶:“跟我说说你为什么离婚吧?”
彭达玩味地笑了:“怎么?想要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啊?”
“反正蔚蓝还有一会才下班,干等也无聊。”我直言。
“离婚这事说起来一点也不复杂,我们之间没爱情了。”
我故作老成地感叹:“爱情太过短暂,我一直以为,结婚以后爱情会变成亲情延续下去。”
“可是我们连这种亲情也没有。不单这样,我想要孩子,她不肯要。这也是一个不可调和的矛盾。”
“你后悔吗?”
“不后悔,我当初是真心爱她,也觉得我们可以经营一个美好未来。可她是那种时刻都需要新鲜感的女人,她讨厌家庭,讨厌孩子,讨厌一切束缚她自由的东西。我们最终没办法改变彼此的人生观,也不愿意做出牺牲,离婚是唯一的选择。”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婚姻是爱情的坟墓’?”
“我倒是觉得,对我前妻而言,婚姻是青春的坟墓。她希望一直活得像年轻人一样,哪怕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还是可以随时随地展开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对待世界永远是那一套孩子气的法则,浪漫、任性又自私,除了快乐和自由她什么都不在乎。”
对此我深有感触,我身边也有很多不愿意长大的人,比如陈柏言,比如猴子,或许这才是他们恐惧婚姻的真正理由。
“那你是哪种人?”
“我是普通人,我觉得什么样的年纪做什么样的事。小时候开心玩,少年时就为考试成绩和隔壁班的女孩烦恼,年轻时努力奋斗,中年就找个人生伴侣成家立业养育下一代。我很看得开,我从不觉得青春离去是一件可怕的事。我目前唯一害怕的是,我找不到陪我一起老去的人。现在好不容易找到,可惜她不爱我。”不知为何,我竟在他话里感受到了一股沉重的失落,他自嘲地咂咂嘴,“看来老牛吃嫩草果然行不通呀。”
“要不是因为咱们爱上同一个人,或许能成为朋友。”我颇为惋惜。
“别说得好像你已经赢了一样。”彭达洒脱地扔掉烟头,远眺的眼神忽然变得温柔。马路对面,蔚蓝正朝我们挥手,明快的笑容像一盏灯,点亮了浓郁的夜色。
【三】
次日一大早,我们带着定金赶到楼盘。完全没料到售楼厅门外居然排了长长的队,目测最少也有两百人。我跟蔚蓝彻底傻眼了,这也太拼了吧!不过区区三十套房啊,这还给不给活路啊,这是要逼死人啊!
我内心疯狂咆哮,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我立刻在队伍里找到了黄婶。
黄婶大我妈四岁,她们曾经是同事,后来工厂倒闭纷纷下岗,我妈跟我爸墨守成规求个安稳,拿了点补偿和积蓄开了一个饿不死也吃不饱的小超市。黄婶中年离婚,膝下无儿女,可说是了无牵挂,胆子挺大,拿着十多万跟着人去搞投资,赚了点钱,之后便当起职业房虫天天炒房,我妈常说:“别看人家穿得还跟环卫工人一样,手头的不动产都有一千万了。”
“黄婶,你也来买房啊?”我赶紧过去打招呼,笑容尴尬。
“可不!这楼盘我盯很久了。”她神色得意,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我找人打听了内部消息,想赚钱啊就只能买他们首发的这一批,后面的都没赚!哎呀,你们来太晚啦,我跟你说,我可是昨天半夜就过来排队了!这不算什么,前面蓝衣服那两口子看到没?昨天下午就来这了,还搭了个帐篷,跟逃难似的……”
我顿时无比绝望,跟这些专业房虫比,我们这种找房的年轻人简直就是无能至极啊。太丢人了,太失败了,我恨不得转身就走,不料黄婶热情过头,非拉着我跟我没完没了地聊起来,从家长里短到房价走势,再到一个房虫的自我修养跟必备技能,最后黄婶精辟地总结道:“像咱这种普通老百姓想炒房啊,可千万不能要脸知道不?得豁得出去……”话没说完了,售楼厅的大门开了,原本还井然有序的队伍突然间乱套了,大家哪里还管先来后到一窝蜂就往里冲。黄婶破口大骂:“这群臭不要脸的!我就知道不能跟他们来文明的!”说着一把撞开我撸起袖管就往里面挤。
我朝蔚蓝很邪恶地笑了笑:“要不,咱也不要脸一把?”
“好啊。”她跟着笑了。
我俩削尖了脑袋往人堆里挤,一边挤还一边大喊:“不要挤啊!好好排队可以吗!还有没有素质啊!我们可是排了一天一夜……”
遗憾的是我俩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还是不敌这群久经沙场千锤百炼的房虫大妈,最差的几套都没抢到。
我很不甘心,一咬牙:“打电话吧。”
“彭达是说如果找他还能拿到优惠价,可是现在咱们房子都没抢到呀。”蔚蓝说。
“来都来了,试试吧。死马当活马医也好啊。”
蔚蓝犹豫了下,还是拨通了手机:“喂,您好。我是彭达介绍……对对!我现在在星华小区售楼大厅,啊好……那麻烦你了,谢谢……”蔚蓝紧张地挂了电话,“他说他正好在陪几个大客户看样品房,马上过来。”
“行,这里交给我吧。你先回去。”
“为什么啊?”
“我怕一会他看你太漂亮要你拿美色交换可怎么办?”
“讨厌!”蔚蓝红着脸追着我打,两人正苦中作乐地闹着,一个穿深蓝色西装的年轻人朝我们快步走来,一看那卓尔不凡年轻有为的气场就知道是他没错了,可是怎么这么脸熟!
“刘、刘、刘……轩!”我差点晕过去,真是孽缘。
他也很意外,上前拍了下我的肩:“我说谁呢!搞半天是你呀!”
“对啊,还真是冤家路窄……呸呸呸,是狭路相逢,呸呸也不是……”有生以来我第一次痛恨自己的词汇如此匮乏。
“哈哈行啦,拍马屁就免了。”刘轩十分随和,“你们跟我来。”
刘轩领我们来到楼盘模型前,接过一位售楼小姐手中的解说棒,指着模型最中间那一栋楼房的第十层给我们看:“你们是想买单身公寓吧?这个一室一厅外加一仓库,地段、采光都是最好的,免费简装修。你们要的话,就六千一平卖给你们,三个月内交首付,明年夏天可以入住,头一年的物业费也免了。”
嗲声嗲气的售楼小姐被刘轩这一番话吓得花容失色:“何总,王经理说了,那是留着两个月之后再卖的,而且这价格……”
“王经理要问起这事,叫他直接来找我。”刘轩挥挥手,把她打发走了,又看向我们,“你们看行吗?”
我跟蔚蓝还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没回过神,简直像在做梦!怪不得大家都想跟土豪做朋友!我强忍住抱刘轩大腿的冲动,厚颜无耻地干咳两声:“马马虎虎吧,十楼有点高了,而且物业费才免个一年。”
“我真尽力了,你要是不满意……”
“满意!开玩笑呢,上哪签字!”我立刻了。
刘轩满意地笑了:“那行,这忙我就算是帮到了。你们去柜台办理手续吧。客户还等着,我先失陪了,改天有时间再聊,拜拜。”
“拜拜。土豪慢走。”我殷勤地挥着手。
可能是用力过猛吧,离开楼盘后我没有再沉迷于天上掉馅饼的狂喜中,反而闷闷不乐,坐上地铁后一句话也没再说。
“刚那股高兴劲哪去啦?”蔚蓝这只机敏的小狐狸,一眼就看穿了我,“其实啊,你刚不用装成那个样子的,你本来也不是那种人。”
“那我应该怎么样?”我难看地笑了。
“自然点啊,说声谢谢就好。”
我全身的力气都没了:“对刘轩来说,这只是举手之劳。可对我们而言却是天大的事。蔚蓝,我知道我傻,可我刚才真的差一点就拒绝他了。当他轻轻松松地跟我们说着这件事时,尽管他是好意,我还是感到严重的不对等。好像我是个乞丐,正好赶上有钱人的聚餐,站在门外吃到一口剩饭,还得感激涕零。”
蔚蓝伸手为我整理下乱糟糟的刘海,有些心疼地抿着嘴。
“但转念我又想:自己没用就算了,还捧着那点可笑的自尊干什么?我现在拒绝他,回头上哪找这么好的事啊?穷不可怕,可怕的是明明穷,还要酸。”
“谢牧,你别这样……”蔚蓝听不下去了,“买房应该是件开心事,如果你这么不开心,这房子咱不要了。”
“不,要。回头我就去筹首付款,明年我们就住进去,到时候结婚证、房产证都要写上咱俩的名字。”
“好。”蔚蓝甜蜜地应了声,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忽然间我觉得既难过又满足。
一路上,我跟蔚蓝说起自己曾经看过的一个节目:一人跟台下的观众们玩一个假设游戏。他问他们:如果现在我出一百块,让你跟你的爱人分手,你愿意吗?情侣们都觉得这是在开玩笑。那人又说:一万块呢?情侣们还是觉得这是在侮辱他们的感情。紧接着,筹码加到一百万了,有人动摇了,但仅仅是动摇。最后,筹码加到一千万时,很多人都说愿意分手,其中有个女孩说,一千万真的可以做很多很多事,两人分开,每人拿五百万,会有更好的生活,更好的选择。最后,那个人把筹码加到一亿,所有观众都沉默了。这真是一个残忍、无耻,又发人深省的游戏。我到现在还记得那个人说:“我们为什么要努力赚钱?钱能买到幸福吗?钱不能。但谁能保证,哪一天自己的爱情不会遭受到金钱的考验,十万、一百万、一千万……没人知道?这时候,你有钱,就有了守护爱情的利剑。”
眼下的我找到了想要守护的人,手中却没有利剑,这真叫人沮丧。
“你太悲观啦,每个人的起点不一样,这些是无法改变的。但只要我们肯努力认真地生活,就一定会越来越好。”蔚蓝目光坚定地望着我,笑容温暖又叫人心安。
以前我从没想过什么是安全感,可能就是现在这种感觉吧。你看着一个人,看着她的脸,她的眼神,她的笑容,你完完全全不担心,有一天她会离开你,或者有一天你会不爱她。你想做的,只是俯身亲吻她。
我正要吻蔚蓝,手机响了——我真的强烈建议手机可以改名叫“扫兴机”,是老胡发来的一条短信,内容简短,却威力巨大:
——他回来了。
他是谁?他是所有故事的关键人物,他是一枚威力十足的重磅炸弹,他是希望,是灾难,是美好,是毁灭,是温柔,是害怕,是所有的未知与不确定。
他是陈柏言。
第十六章
究竟是何时起,四个情比金坚的好兄弟沦落到一见面就争吵。我们无法再一起抱肩大笑畅快豪饮,一起蹲在街头朝美女吹口哨,一起在高速路上不要命地飙车,一起深夜看球因为德国队输掉世界杯而哭成狗,所有那些都找不回了,我们只能这样,各自待在寂寥的黑夜中,彷徨着,沉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