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14章
彭湃2019-06-04 14:569,683

  北江中学所在的地段颇偏,半夜车流量很小,我在路边站了二十分钟也没等来一辆出租车。正考虑要不要打电话把老胡喊过来时,一辆银灰色的奥迪R8朝我开过来,价值两百多万的汽车为我停下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

  换吴莉莉也就算了,撩一撩裙子,勾一勾美腿,半夜拦下一辆豪车不在话下,可我谢牧何德何能啊?一无美色,二没钱财,还是个男人,难道车主是个寂寞空虚冷的富婆?我正受宠若惊加胡思乱想,车主下车了。

  我定睛一看,竟然是刘轩!!

  对这位富二代我印象深刻,第一次见面是在KTV,他一边眼睁睁看着朋友酣畅淋漓地群殴我,一边怡然自得地唱着歌,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时他给我配的音乐还是郑伊健的《刀光剑影》,真是谢谢他亲人的应景啊。第二次他化身为一个初出茅庐的实习生,在林鹿夏身边谦逊有礼。今晚是第三次见面,他又变身为富二代,开着一辆折现成百元大钞可以砸晕我的豪车出现了。

  “这一带拦不到车的,你去哪?”他热情得像个黑车司机。

  “南桥。”

  “要不我送你?”

  见我一脸怀疑地杵着,他无奈地笑了笑:“上车吧,你看我像坏人吗?”

  “行吧。”我实在想不出他会坑我的理由。

  可能天生穷人命吧,上车后我一直很扭捏,豪车完全坐不习惯。刘轩兴致倒很高,一路上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开了几分钟,他才回过头来饶有兴致地说:“你猜我送你之前还送了谁?”

  “林鹿夏。”一点都不难猜。

  刘轩十分惊讶,我不屑地挑了挑眉:“就你那点心思,都写脸上了。”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竟然有些腼腆:“你这人挺有意思的。上次见到你时我还担心你会拆穿我的身份!结果你没有告诉林鹿夏,于是我就想可能是你怕我吧,毕竟你被我的朋友揍过。现在看起来,你好像也不怕我,看来我要谢谢你。”

  “我该谢谢你才对,让我知道了富二代都这么仗势欺人!”

  “其实我跟揍你的那几个人算不上朋友,就是走一过场。”

  我懒得再搭腔,今晚他送我回家肯定不是单纯的助人为乐,他有目的,而我等着。

  “你现在肯定想问我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反正时间还够,我跟你说说我的事吧。”

  “可以不听吗?”我这人最无聊了,就习惯抬杠。

  “哈哈,恐怕不行。”他的笑容其实很亲切,并不让人讨厌,“听我讲讲话有什么不好?听一听就到家了。”

  按刘轩的说法,富二代的圈子里分两个极端,一种特别幼稚晚熟,通常是败家子,还有一种则早熟世故,一般是社会精英。刘轩今年二十四岁,香港大学毕业,属后者,至少他那望子成龙且极其严厉的老爸希望他成为后者,于是毕业后就直接把他送到了自己产业下的一家广告公司当实习生,除了那家公司的老总外,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比起那些大学没读完就直接当上董事长的朋友,刘轩不觉得委屈。他从小性格稳重,有的是耐心,于是他欣然接受了安排。去公司不多久,他就喜欢上了这个角色扮演的游戏,从小过惯了尊贵日子的他突然间就变成一个任人使唤的实习生,听到许多不同的声音,见识到许多不同的人,他像个微服私访的皇太子,可以说如鱼得水。

  林鹿夏的事情是从同事们的八卦中得知的,都不是什么好话,说她是花瓶、单身妈妈、抢闺密男人靠领导上位。起初刘轩对她没有好感,偏偏命运弄人,很快他就被调到了林鹿夏的部门,变成了她的助理。

  短短几天,他对林鹿夏的成见就烟消云散。真实的林鹿夏跟同事们描述的那个女人有着天壤之别。她耐性好、能力强、公私分明,从不跟任何男领导搞暧昧,除了工作交流哪怕是“今天天气真好”这种闲聊都不会有,面对趋之若鹜的男人,她总是礼貌又疏远地淡淡一笑,唯一算不上“好员工”的一件事大概是很少加班,那也是为了能尽快回家陪女儿。刘轩第一次见鹿夏在公司笑,是某个中午,鹿夏用微信收到了她妈妈跟自己女儿在逛公园时的合照,当时刘轩故意走过去看了一眼,问:“谁呀?”

  “我女儿,可爱吧?”鹿夏第一次用随意的口吻回答刘轩,脸上洋溢着作为妈妈的幸福和自豪。

  刘轩算是明白了,鹿夏之所以在公司里的口碑这么差源于一句古话: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女同事嫉妒自己为什么没有林鹿夏漂亮,男同事痛恨她清高。这些林鹿夏心知肚明,却视若无睹,反正她每天要做的就是努力工作、按时下班,内心强大得像一台冰冷又坚硬的机器。

  美女刘轩见多了,可像鹿夏这种美女他还是第一次见。刘轩慢慢对她有了兴趣,从同情到欣赏,最后竟是着迷。

  刘轩的主动和积极让两人间的关系从同事发展成了朋友,不得不说这个过程真是非常缓慢,鹿夏是超级慢热型的人,她的沸点比一般人高几倍。

  成为朋友后,刘轩继续扮演着那个懂事贴心值得信赖的小老弟,鹿夏偶尔会找他帮忙,比如有一次鹿夏实在加班走不开,就叫刘轩去幼儿园帮她接女儿,还有一次,鹿夏突然胃痛得站不起来,叫他下楼帮忙买药。作为回报,原本三个月才能转正的刘轩,鹿夏为她争取到一个月就转正,刘轩看着那份转正后的劳动合同哭笑不得。

  三个月后,发生了一件事。简单说,当时林鹿夏手上有个策划力压其他竞争对手,基本上毫无争议,策划如果被选中林鹿夏升职加薪是绝对的。谁想到决策会议的前一天,林鹿夏被公司的副总经理叫去办公室,那个副总五十多岁,离了两次婚,家里的第三任老婆都可以做他女儿了。

  林鹿夏拿着自己的策划信心满满地进了副总的办公室,却迟迟不见出来。刘轩十分担心,一连上了三次厕所,就为了经过副总办公室那关得严严实实的百叶窗时,能听听里面有没有发生什么。

  二十分钟后林鹿夏出来了,她依然神色平静不卑不亢,眼中势在必得的自信却不见了。回到办公室她向大家宣布:策划没戏了。一时间哀怨声四起,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大家还指望着策划通过了跟着鹿夏捞点好处。鹿夏也没解释,起身去了趟厕所,再回来时刘轩敏锐地察觉到,她眼睛微微发红,眼妆也是洗过之后重新补上去的。刘轩可以想象,副总一定想利用这事把鹿夏给潜了,鹿夏不答应,最后不欢而散,甚至极有可能恼羞成怒的副总还在办公室里对她实行了肢体上的猥亵,这才让鹿夏委屈得躲进厕所偷偷哭了一场。

  听到这我的心不由得一紧。

  刘轩说到这里也很气愤:“按我以前的脾气,当场就冲进去揍那个家伙了。但是鹿夏骨头有多硬我是领教过的,如果我那样做非但帮不到她,只会让她在公司颜面全无。我实习生还没当够呢,可不想让她就这么辞了。”

  “所以你就跑去找你的龙哥?”

  “聪明!我正要说这个。”刘轩露出了爷们的笑容,“那个龙哥好像有童年阴影吧,长大后精神也有点不正常,整天带着一群酒肉朋友到处惹事,还当自己混世魔王呢,就一败家子,迟早给抓去关起来,要不是看他有点利用价值,谁想理他。”

  “你当时去陪他是为了鹿夏?”

  “可以这么说吧,龙哥接管了他爸几家分公司,其中一家正好跟我爸那家广告公司合作。所以我就过去叫了他几声龙哥,陪他喝喝酒唱唱歌,到时让他点名采用鹿夏的策划。谁知道那晚遇见了你这个倒霉蛋,世界真是小。”

  “是啊,太巧了,跟小说似的。”我想笑又笑不出来,往外面一看,到家了。犹豫再三,下车前我还是问,“你知道鹿夏的事吗?她并没有离婚。”

  “差不多都知道。”刘轩意味深长地笑了,眯着眼睛,“你该不会以为我对鹿夏有什么企图吧?”

  “难道不是?”

  “我承认,我确实喜欢她,但我们之间没可能,这点我很清楚。而且,我已经有未婚妻了,我爸商业伙伴的女儿。”

  “有钱人的商业联姻嘛,我懂的。”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我这人比较现实,还不至于为了一个女人就跟家里闹翻。但话说回来,作为实习生的日子还挺不错的,没有那么多尔虞我诈明争暗斗,每天开开心心来上班,暗恋着自己的漂亮女上司,没事拍一拍马屁献一献殷勤。你可千万别拆穿我,就让我再多过几天这种轻松日子吧。”

  “没想到啊!富二代居然有这样的恶趣味。”

  刘轩开怀大笑地反驳道:“你们普通人爱跟土豪交朋友就叫人生理想,我们土豪想跟普通人做朋友就成恶趣味了,会不会不公平。”

  “公平?等你跟我换着交通工具玩一玩后再跟我讲公平吧!”我挥挥手,没说再见。

  “你什么交通工具?”车里的土豪不依不饶。

  “家里有辆凤凰,要试试么?”

  “什么汽车这么高端?名都没听过。”

  这话气得我差点晕过去。

  【二】

  时间是晚上九点,我坐在一家很文艺的咖啡小店里,翻看着世界名著《洛丽塔》。早听闻该书讲述的是一个变态大叔拐卖小女孩的故事,今天总算有机会拜读。原本是过来接蔚蓝下班的,到了医院才得知她还要加班,实在不想站大厅干等,恰好又发现马路对面这家新开的咖啡店,招牌上清楚地写着:喝一杯咖啡,跟伟人聊聊天。于是我想,人生偶尔也应该高尚一下。

  咖啡端上来没多久,就听到有人叫我,抬头一看竟是大雄。

  “就知道你会在这。”他笑容温和。

  “你在找我?”我有些吃惊。

  “算是吧,听蔚蓝说你今晚会来接她下班,在医院大厅没见到你,就来这里碰碰运气。”他环视了下这家店,面露欣赏,“这家店开张没多久,已经成了咱医院里头文艺青年们的聚集地了,还解决了不少大龄男女的单身问题呢!”

  “哈哈是吗……”我笑了好一阵才察觉今天的大雄跟往常不太一样,口齿伶俐,幽默风趣。忽然间我明白了,或许只有刘雯雯在场时他才是那个永远腼腆笨拙的大雄。在感情面前,万物都是那么脆弱,不管岁月和生活把你磨砺得多么高明沉稳,站在喜欢的人面前,你可能还是一秒都撑不住就原形毕露。

  “谢牧,方便聊一聊吗?”卸下温和的表象后他变得急切。

  我放下书:“你说。”

  他在我对面坐下:“是关于刘雯雯,昨天你也看到了,她找我假装她男朋友。”

  “这件事?”

  “不,我要说的是,她还找我要单胺氧化酶抑制剂。”

  “什么氧什么酶?”原谅我就是个文盲。

  “单胺氧化酶抑制剂,一种用来治疗早期抑郁症的药,效果并不稳定,副作用大,我不知道她是哪里打听到这个东西的。”

  “你没给吧?!”我紧张了起来。

  他一只手掐住了另一只手,神色有些凝重:“当然没有,我给她开了一些安慰药。”

  单胺氧化酶什么的我不懂,安慰药还是知道,有时候医生会开一些“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一般是维生素,主要是帮那些对药物有精神依赖的病人克服心理负担。

  “她为什么会要那种药?”

  “这个我还想问你呢。”大雄目光灼人,“你们几个不是从小到大的好朋友吗?为什么她好像被孤立了?我感觉刘雯雯现在的精神状态很不妙,像是在走高空钢索,迟早有一天会摔下来……反正,跟我当初认识的刘雯雯完全不一样了。”

  “是变了,变得我们都害怕了。”我叹了口气,眼下只能和盘托出,“大雄,其实你认识我们之前还发生过一件事,当时大家并没那么在意,可这些年,我越来越觉得,这或许是导致刘雯雯变成现在这样的最大的原因。”

  大雄正襟危坐,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我一开口还是把他吓了一跳:“其实,某种意义上而言,刘雯雯的妈妈是被我们害死的。”

  那是十年前的夏天,初中毕业考的前一个星期,林鹿夏十五岁生日。那天放学后,我们在马哥的门卫室小房间里给鹿夏开了个生日派对,大家切蛋糕、开香槟,用马哥的VCD放音乐,说说笑笑一直玩到七点,天渐渐黑了,刘雯雯这才想起来她妈妈今天给她做了饭,说要回家,我们纷纷挽留,说难得大家这么开心不能扫兴,刘雯雯只好留下来。后来差不多又过了一个小时,我们刚走出门卫室,就有几个大人找上来,里面居然还有我妈,她脸色铁青,看都不看我一眼,逮住刘雯雯的手就走:“快,跟我去医院!”

  直到现在我还忘不掉那一幕,我妈跟其他几个大人火急火燎地拉着刘雯雯往医院的方向跑,刘雯雯一脸慌乱与茫然,她害怕得快要哭出来,频频回头向大家求助,可我们几个都被这个阵仗给吓傻了,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开。

  第二天,刘雯雯的妈妈车祸身亡的事情传遍了整条街,据说她被一辆运建材的中型货车撞上,身体卡在轮胎里拖了十几米,惨不忍睹,在送往医院的路上就断了气。她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是出门前跟婆婆说的:雯雯还没回家,我去学校找找看。

  那几天我们四个沉浸在巨大的自责中,因为如果那晚大家没有留下刘雯雯,这出悲剧就不会发生,我们是杀人犯。

  刘雯雯妈妈下葬的前一天晚上,我们四个人事先约好,半夜两点偷偷溜出来,去了刘雯雯家的灵堂,那时候死人的地方外人都是很忌讳的,不随便去,我们也很怕,但愧疚和自责战胜了恐惧。

  当时守灵的那些亲戚们都在内堂热火朝天地搓着麻将,我们陪刘雯雯一起跪在烟雾缭绕的灵堂里,谁都没说话。刘雯雯的脸色苍白如纸,却还在对我们强颜欢笑,说不怪我们,这是她妈妈的命。尽管如此大家还是非常难受,见刘雯雯掉眼泪,都纷纷哭了出来。从那之后,林鹿夏就再也不过生日了,因为那一天是阿姨的忌日,也成了我们共同的赎罪日。

  陈柏言是高一出现的,他很幸运,没有参与“杀害”阿姨一事。而我们也从没把这件事告诉他。

  刚进高中的我们没有初中时的好运气,并未分到同一班。林鹿夏跟刘雯雯成绩好,在尖子班,她们俩究竟是谁先认识陈柏言的现在已经不得而知,可以确定的是,刘雯雯先喜欢上了陈柏言。一个月后,教育部门颁布了一些指示,禁止地方高中对好学生和差学生区别对待,于是我校的尖子班跟普通班打乱之后重新组合了,我们五人再次重聚到了一起,当我后知后觉一个叫陈柏言的人加入到我们的小集体时,他已经跟每一个人都混熟了。

  如果只是把回忆中的大事件陈列出来,你或许会讨厌陈柏言,但如果你跟他朝夕相处,就会明白他有多讨人喜欢。他长相出众,才华横溢,幽默风趣,同时拥有领袖魅力和邻家哥哥的亲和力。他还有钱、有品位、爱好广泛,且从不吝啬分享,听说你喜欢周杰伦,第二天就能送你一张签名版的《叶惠美》专辑,你的盗版古龙小说被老师没收了,转眼精装版的《古龙全集》已经出现在你的课桌里,你正愁着放假了要怎么安排,他已经掏出六张话剧票。话剧呀,多高端的玩意!当年我可是连去电影院都会紧张好吗?除了这些还有很多,春天去城郊逛庙会摘草莓,夏天去逛果园玩漂流,秋天烧烤露营参加音乐节,冬天去滑雪去广场玩跨年倒数,如果说,我们曾经的生活是一部经费紧张粗制滥造的三流电视剧,陈柏言就是那个身价上亿的大导演,直接把我们带到了重金打造的华丽青春大剧组。总之我说这么多就是为了说明,刘雯雯跟林鹿夏会同时喜欢上他真的不奇怪,我要是女人,我也栽。

  这些年来,不少零碎的真相慢慢浮出水面,我结合自己的回忆,大概重塑出故事的原本面貌。

  高三下学期,高考前一个月,坐在刘雯雯身后的陈柏言找刘雯雯打听看海的地方,他的原话是:“问你,国内的话你们女孩子最想去哪里看海?”

  刘雯雯脱口而出:“当然是鼓浪屿呀。”

  陈柏言若有所思,又问:“如果现在有个人在你生日那天带你去,你会开心吗?”

  “那还用说,肯定会幸福死吧。”刘雯雯是双子座,生日在五月末,她想当然把这话当成了暗示。那之后,她便满心欢喜地期待着。当时她跟陈柏言的关系像是蓝颜知己,两人什么话题都聊,她会误会陈柏言的心意也实属正常。

  高考前的第九天,刘雯雯收到了陈柏言的礼物,一瓶香奈儿香水,面对如此昂贵的礼物,刘雯雯却笑容牵强,她原本以为,自己会等到两张去鼓浪屿的车票,一段浪漫的旅程和一个深情的告白。

  之后便是高考。曾经,我视这两天为命运的转折,紧张得像赴刑场。如今再回忆,它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两天,我甚至连那天是什么天气都忘了。

  之后便是暑假,暑假没两天,就迎来林鹿夏的生日,也是阿姨的忌日。我之前说过,那之后鹿夏再也没过过生日,这注定是悲伤而愧疚的一天,大家自动忽略她的生日,改为一起陪刘雯雯去墓地给阿姨上坟。

  可惜这一次,鹿夏忘了,不止是她,我们也沉浸在高考结束的喜悦和松弛中,不约而同地忘了这一天。后来我才知道,她前一天晚上接受了陈柏言的表白,一起去了鼓浪屿,疯狂又浪漫得像是要私奔。一夜未归的鹿夏惊动了父母,他们心急如焚,以为自己女儿遭遇了不测,还叫来了警察,我跟王侯被警察请去喝茶了,那天陪刘雯雯去墓地的只有老胡一人。

  老胡说,那天的刘雯雯出奇的冷静和克制,整个上坟的过程中她一句话没说,一滴眼泪也没掉,他一直忘不了刘雯雯跪在墓碑前的那个幽怨而阴冷的眼神,炎热的六月天里让他寒意丛生。

  可能就是那一天起,她心里面埋下了仇恨的种子,她认为我们背弃了承诺,辜负了誓言,我们只是嘴上说说,却根本没为她妈妈的死感到真正的难过和愧疚,只有她刘雯雯一个人还傻傻地相信着大家是共患难的好朋友,到头来不过落个这么难堪的下场。

  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林鹿夏跟陈柏言从鼓浪屿回来后公开了恋情,刘雯雯受到双重背叛,接二连三的打击让她性情大变,无论对身边人还是对这个世界都充满了愤怒和敌意。暑假结束,我们各自去了外省,彼此渐行渐远。

  大雄静静听完后没有了起初的震惊,反而变得平静。

  直觉告诉我他一定知道些什么。果然,犹豫片刻后他说话了:“你们千万别自责,刘雯雯妈妈的死并不是你们的错……”偏偏手机响起了,他飞快地看了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对不起有点急事,下次再聊。”

  “是刘雯雯找你?”我试探着问。

  大雄微微一怔,没有回答。他只是神色坦荡地看向我:“谢牧,不瞒你说,我这次回国就是为了刘雯雯。”

  “你喜欢她?”我早猜到了,如果不是当初的刘雯雯,大雄说不定还是那个沉沦在自卑和孤独中的胖子。在大雄的眼中,刘雯雯不管变成什么样,都是他生命中最闪耀的女神。

  “不。”大熊的眼神坚定到几乎壮烈,“我爱她。”

  【三】

  我知道刘雯雯这些年过得不好,我也知道她一直活在偏执和嫉妒中,但我从没想过,她会糟糕到要吃那些乱七八糟的药。这事让我很不安,直接找刘雯雯没有意义,她什么都不会说。之后的几天里我多次想再约大雄出来聊一聊,可惜他一直忙,抽不出时间。

  眨眼,就到了星期六。

  当时我还在办公室里做游戏内测,蔚蓝找上门来,我这才一拍脑袋想起来——今天下午要去阳光广场给鹿夏的妈妈捧场。

  下午两点,广场上已经聚集了很多人,以广场舞成员们的亲友团占多数。气派的活动展台已经搭建好,几个工作人员正在对音响和麦克风做最后的调试,展台后面挂着一个巨大的赞助商广告牌,是一款中老年保健品,台下最靠前的观众席上坐着一群电视台记者,扛着巨大的摄像机,瞬间提高了活动档次。

  我跟蔚蓝绕到展台后面的场地,一眼看到了今天的主角们——广场舞的舞蹈队,都是些上了年纪的阿姨,身材算不上苗条,却绝不臃肿,其中最亮眼的自然是林鹿夏的妈妈,她盘起长发,化了浓妆,正频频张望,似乎在等自己的女儿。

  我跟蔚蓝上前给阿姨加油打气。

  “哎呀呀,你们还真的来啦!”阿姨十分开心,嘴上却埋汰着自己,“一会老太婆们跳得不好可别笑呀。”

  “不会!阿姨你今天真漂亮,看上去就像我姐姐。”蔚蓝嘴甜,逗得阿姨眉开眼笑,她一笑,原本被厚粉底盖住的鱼尾纹也出来了,毕竟还是老了。小时候去她家做客时,她是大家公认的漂亮阿姨。

  “鹿夏还没来吗?”我问。

  “她要先去幼儿园接小书。”阿姨看了看手表,“哎呀,就半小时就开始了,手忙脚乱的,她不在我还真有些紧张。”

  “紧张什么呀,这不是有我吗?”刘雯雯满面春风地迎上来,直接挽住了阿姨的手臂,把我和蔚蓝吓了一跳。

  “雯雯,你也过来啦!”阿姨并没察觉到气氛不对,反而宽心了不少。

  “是呀!特意请假过来的。”刘雯雯转身看向我们,笑容依旧,“你们也来啦。”

  我跟蔚蓝没她那么会演戏,笑容十分尴尬。她并不在意,转身抢过了阿姨提在手中的衣袋,“刚鹿夏打电话给我了,让我先带你们去商场里头换衣服,表演马上要开始了,可别耽误了时间。”

  “好好!这就去!”

  阿姨听从安排,招呼着队员一起走向商城侧门,刘雯雯热情又能干的样子俨然像个活动安排人,她还不忘招呼我们:“你俩快去占个座位吧,不然一会得站着了。”

  十分钟后,活动开始了。

  跟一般的商业活动差不多,先是主持人发言,主持人油嘴滑舌地夸奖了一番阿姨们的舞蹈队在当地如何有名,接着给赞助商的产品打了会广告,在音乐和掌声中,二十几位阿姨穿着舞蹈服上场了,据说这是鹿夏的妈妈专门请一个做服装设计的老同学定制的,保留了芭蕾舞服的优美和轻盈,又结合了中老年阿姨们能接受的端庄和素雅,看得出这套“战服”花了心思,一上场就迎来了热烈的掌声。

  作为领舞的队长,鹿夏的妈妈十分紧张地接过主持人的话筒,说了一些官方的开场白,无非是希望大家能支持广场舞,跟××口服液一起,关爱自身健康,共促和谐社会。随后伴奏的音乐响起了,是大妈们最喜爱的《最炫民族风》。

  鹿夏的妈妈光彩照人,站在最前面载歌载舞。我跟蔚蓝没抢到座位,挤在了黑压压的人群中,正看得投入,有人轻拍下我的肩,我一回头对上了鹿夏呼吸急促的脸。

  “你来晚了,都开始了。”我说。

  “路上实在太堵了。”她擦了下额头上的细汗,俯身把陈漫书给抱起来,“来,快看你外婆跳舞,厉不厉害?”

  “外婆!外婆!”陈漫书一眼就看到了漂亮的外婆,立刻挥手喊起来。不过外婆跳得太专注,并没有看到台下的外孙女。

  “对了,你跟刘雯雯和好了?”我还是忍不住问。

  “什么意思?”鹿夏没听明白。

  “我问,你跟刘雯雯是不是和好了?不然你干吗打电话叫刘雯雯过来帮忙?”

  “帮忙?”鹿夏一愣,脸色垮了下来,“我没有!”

  就在这时一声尖叫从台上传来,它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划破了欢快的音乐和人群的嘈杂,直抵我的耳膜。是林鹿夏的妈妈,她舞蹈裙的两根肩带同时断裂,剧烈的跳跃动作之下,贴身的舞服飞出身体,像花蕾迅速绽放后的花瓣,下一秒我们,不,应该是在场所有人和所有摄像机都看到了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女人春光乍泄,她的舞姿在错愕和惊恐下静止了半秒,接着“扑腾”一声跪下来,环抱双肩遮住了身体。

  大脑嗡的一声,像是陷入了时间沼泽中,周身的事物变得缓慢而沉滞。我缓缓扭过头,发现人群之外的刘雯雯正在恶毒地冷笑。

  与此同时,林鹿夏飞快地冲出人群,我从没看到过这么失态的她,脸上再没有往日的镇静和从容,只有烧毁一切的愤怒。

  她扬手一耳光扇在了刘雯雯脸上,刘雯雯的头被打歪,头发也凌乱了,脸上却是胜利者的微笑,林鹿夏的恼羞成怒对她而言是一种享受。

  “刘雯雯你简直欺人太甚!你有本事冲我来啊!我妈对你那么好,你还是人吗?”

  “你知道什么?就因为你妈对我太好,当初我才会一心软成全了你跟陈柏言,可结果呢,结果怎么样呢?!林鹿夏,凭什么现在你还能过得这么好!凭什么?我告诉你,我后悔了!我后悔……”

  “你后悔?”林鹿夏讥笑一声,“你后悔什么?你根本就不是死心塌地喜欢陈柏言,你就是胆小、自卑、虚荣、输不起,才一直钻牛角尖。好像抢回一个男人你糟糕的人生就能全部翻盘!做梦吧你,你会搞成这样怨不了别人,都是你自私阴暗你咎由自取!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人不人鬼不鬼,整天想着陷害朋友报复社会,当初那个单纯善良敢爱敢恨的刘雯雯比现在的你好一万倍!现在的你,不配任何人喜欢,连同情都不配……”

  “够了!”刘雯雯一巴掌打在林鹿夏的脸上,她痛苦而愤怒地尖叫起来,“你没资格教训我,你这个害死我妈抢我男人的臭女人!”

  林鹿夏没躲,稳稳地承受住了那一耳光。她死死盯着刘雯雯,眼中的愤怒却渐渐冷却,只剩下悲伤燃烧后的一摊灰烬,最后,她骄傲又轻蔑地笑了:“你真可悲。”

  那一瞬间,记忆的海啸再次将我吞没。十年前的夏夜,白烟袅袅的幽静灵堂里,披麻戴孝的刘雯雯跪在她妈妈的遗像面前,轻轻抓住我的手,说:“哥,我怕。”几秒后,林鹿夏跟着在刘雯雯旁边跪下,她的侧脸在摇曳的烛光中是那么坚毅而美丽,她重重抓住了刘雯雯的手:“别怕,你还有我们。”

  第十五章

  以前我从没想过什么是安全感,可能就是现在这种感觉吧。你看着一个人,看着她的脸,她的眼神,她的笑容,你完完全全不担心,有一天她会离开你,或者有一天你会不爱她。你想做的,只是俯身亲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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