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16章
彭湃2019-11-26 09:049,246

  陈柏言瘦了。

  这是我见到他的第一感觉。

  消瘦、落拓、风尘仆仆,眼神依然温润,却多了些沉静的深刻。这四年他一定去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人,也受了很多苦,这些磨砺了他的体魄,强韧了他的灵魂。如今他回来了,带着一点远方苍凉的气息。

  还没到午饭时间,7号饭馆敞亮的大厅里就咱们一桌人。他站起来,朝推门而入的我投过来一个从容的眼神,这哪里像是阔别四年,这根本就是昨天还跟你一起打过台球说了再见第二天又约你出来吃顿饭。

  胡伟大和王侯随着站起来,眼神不安地在彼此的脸上跳跃,我们四个人,隔着桌上热气腾腾的炒菜,久久地沉默。

  沉默中我继续打量陈柏言。我敢打赌,逃婚之后他就再也没剪过头发,它们浓密而潦草地生长了四年,如今变成一条油腻的沾满了灰尘的马尾。他的五官因为深陷的双颊和邋遢的胡楂显得更加深邃,原本苍白细腻的皮肤变成了小麦色。他穿着一件修身的棕色夹克,肩上披着一条巨大的麻布围巾——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南美洲一个土著族的酋长送他的礼物,破烂的牛仔裤,酱色登山靴,还有一个被塞得鼓鼓的陈旧背包,陈柏言曾经引以为傲的穿着品位完全不见,换成了物尽其用的混搭风。

  “谢牧,好久不见。”他微笑着打破沉默,声音比记忆中的要低沉一些,带着原野和荒草的气息。

  我没说话,准确地说,我不知道要说什么。只能点点头,然后挤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

  陈柏言的上一站是拉萨,因为没钱买机票,他上了绿皮火车,白天在夹层抽烟,晚上睡过道,一路苦挨了五十多个小时才到星城,本来还想先回家好好洗个澡睡上一觉,再把大家叫出来,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父母还肯认他这个儿子。结果好巧不巧,在火车站拦下一辆出租车,司机正是老胡。两人隔着后视镜互看了整整五秒,这才惊讶地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老胡讲完这件事,饭桌上还是没人动筷子。一是大家不饿,二是微妙的尴尬仍然存在,就连一向喜欢插科打诨充当谐星的猴子也拘谨起来。老胡恨铁不成钢地看了我们一眼,主动挑起重担:“来,跟哥俩说说,这四年跑哪去了?”

  “最先去了广州,之后又在北京待过一阵,然后就出国了,先去东南亚那边转了一圈,后来又去了非洲,北欧那边也走了两三个国家,接着是南美洲,巴西、阿根廷、秘鲁……”他娓娓道来。

  “停停停!”猴子忍不住插嘴了,“我地理不好,你别念地名了我头晕。反正你的意思就是这三年你一直在到处跑?”

  “差不多吧。”

  “钱够吗?”他关心的还挺实际。

  “没钱就打工,攒够了再出发,实在不行还可以乞讨。”陈柏言云淡风轻。

  “兄弟。”老胡十分关切又小心翼翼地问,“你老实告诉咱,你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想不开?所以才放着阔少爷的日子不过出去找罪受……”

  陈柏言低下头,看着眼前的啤酒,大约十秒后他才慢吞吞地端起它喝了一口。我们更焦虑了,如果他平缓的笑脸上有快进的按钮,我一定马上摁下去。

  “是受了点刺激。”他像是在回答“吃过饭了”一样不以为意。

  “是不是鹿夏背着你劈腿啦?是不是那个孩子不是你的?”老胡第一时间说出了这几年流传最广的猜想。

  像是行走在结冰的湖面上突然一脚踩空,他整个人剧烈地抖了下,啤酒洒在了修长且布满细小伤痕的手指上。

  笑容凝固在陈柏言的脸上:“什么孩子?”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惊诧了!

  “你都不知道吗?!”猴子激动得跳起来,“你逃婚时鹿夏已经怀孕了啊……”

  “什么?!”他飞快地抓住猴子的手,“你再说一遍!”

  “他没骗你,是女孩,叫陈漫书。今年三岁半。”一个女声平静地说。

  大家“唰”一声全体起立,差点带翻桌子。没人知道林鹿夏是何时出现在我们身后的,她是从公司赶过来的,还穿着含蓄又精致的职业小西装,像一个威严的教导主任,我们四人像是躲在天台抽烟被抓的学生。

  老胡第一时间猜出了是谁“出卖”了大家,朝我投来一个埋怨的眼神。对,是我做的,因为我曾经答应过林鹿夏,只要陈柏言一回来就立刻通知她,哪怕是半夜三点。

  陈柏言脚步紊乱地走向鹿夏,离她三步远的时候站定了,两人静默无言,明明才几秒,时间却给无限拉长了。漫长的煎熬过后,鹿夏从容而镇定地说:“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陈柏言向她伸出手,却被她冰冷的目光冻住,最终他的手只能落寞地悬在半空。

  “回来了就好,咱们去民政局离婚吧,女儿归我。”鹿夏声音冰冷。

  背对着我们的陈柏言浑身一僵,像被一颗子弹贯穿了心脏。老半天他才心痛地问:“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没来得及。”

  “不,你明明可以告诉我的。”

  “告诉你,你就不会走吗?”鹿夏凌厉的眼中出现了波澜。

  陈柏言哑然,脚步虚浮地退后了一步,用自己都不确信的语气说道:“你当初说过,会等我回来。”

  林鹿夏的平静正在瓦解,终于,她还是强撑不下去了,失望地叫起来:“我后悔了!我后悔了还不行吗!谁规定说过的话就一定要兑现?你以前还说过永远爱我,你又做到了吗?”

  陈柏言陷入痛苦的被动,他无话可说。

  “就这样吧,我回去上班了,明天下午两点,带好东西,民政局见。”林鹿夏绝情地转身,没留一点余地。

  陈柏言有些恍惚,好像他才是那个被辜负的人,他想追上去,被我拉住:“你现在硬来无异于火上浇油,我先去劝一下。”

  陈柏言无限疲倦地看我一眼,信任地点点头:“好。”末了,他又补充一句,“这件事,确实错在我。”

  鹿夏钻进出租车的前一秒被我及时拉住了。她慌张地别过脸,因为她哭了,表情支离破碎。

  “鹿夏、鹿夏……鹿夏!!”我迫使她正视我,“你听我说,我知道这几年你很委屈,你很苦,但是千万别冲动……”

  “不,谢牧,你根本不知道。”凌乱的发丝和她脸上的泪水混合在一起,让她看上去有一种绝望的美,“对不起,我骗了你,骗了大家!我知道陈柏言要走,结婚前一晚他来找过我,但他确实不知道我怀孕了,我本来打算在第二天的婚礼上再宣布这件事想给他一个惊喜。呵,谁知道他先给了我一个惊喜。”

  “你的意思是……这是你跟他演的一出戏?”真相未免太荒唐了!

  “他没有要求我,是我自己这么做的。”

  “为什么!!”我糊涂了,“为什么要这样?”

  “因为我接受不了这个结果,我没法跟你们宣布我不结婚了,我也没法跟你们解释这到底是为什么?因为陈柏言根本没有给我一个让人信服的理由,他一句‘我不快乐,这不是我要的生活’就扔下了我,我能怎么办?我只能让自己也变成那个毫不知情的人,只有这样,我才能坚持下去。”

  “你……这又何苦?”

  “这四年我一直在等他,很多时候我真的认为他不会回来了,可我还是死活放弃不了。你知道我今天收到你的短信时有多开心吗?我正在做APP演讲,差点当着全公司的人哭了出来。赶来的一路上我还在想,我一定要冲上去抱住他、吻他,不管不顾地大哭……可是真当我看到他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我才发现我做不到,一想到这四年来的委屈,我就怎么也无法再靠近他。我以为我足够强大了,可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也不过是个普通女人,我没有那么无私和伟大……”她击打自己的胸口,激烈地盯着我,“我恨!谢牧你明不明白?我恨他伤害我,我恨他自以为吃定我就抛下我让我苦等!我恨自己为了不辜负他就像台机器一样活了四年,我恨我变成现在的样子,我恨这一切……”

  心如刀绞的感觉又上来了,想大声呐喊却被人掐住喉咙的压抑感又出现了,想一把将眼前的女人狠狠抱进怀里的冲动又开始折磨我了。

  十几年前的傍晚,夕阳温柔而沉静,桑塔纳小轿车缓缓行驶在田间小路上,副驾驶座的漂亮阿姨回头朝我们微笑:以后你们就是鹿夏的好朋友了,她平时不太爱讲话,你们可千万别让她受欺负呀。

  ——可千万别让她受欺负呀!

  就是这句话,让我痴迷沉醉,让我万劫不复。我多想保护她,多想走进她心里,可只能一次又一次地看着她口是心非、强颜欢笑、痛苦隐忍,再看着她画地为牢、独自舔伤、拒人千里。

  鹿夏,我曾经多么渴望能轰轰烈烈地与你相爱一场,如果不行至少让我无怨无悔地为你奉献牺牲。可你连这个机会也不给我,你冰冷坚硬、不解风情,孤注一掷把生命里所有的爱与温度都给了另一个人,正是这样的你让我爱慕、让我难过、让我绝望之后又重生。可是现在你告诉我你恨。不,你不可以恨。你应该幸福,这世上所有人都可以不幸福但你一定要幸福。

  我抓起鹿夏往回走。

  “放手,放开我!谢牧你干什么?”鹿夏挣脱。

  “要离婚当初就应该离,你辛辛苦苦等了四年算什么?”我态度强硬,今天就是扛也要把她扛回去。

  “谢牧,离不离婚是我的自由……”

  “没错,这是你的自由!我不阻止你,但如果你真想离就当着陈柏言和大家的面讲清楚!说你林鹿夏不爱他陈柏言,你这后半生再也不想跟他有半点瓜葛!再告诉你的女儿今后她的超人爸爸永远不会再回家!!”我一通怒喝把她震住了,她整个人都泄了气,像个脆弱委屈的小女生,乖乖跟着我往回走。

  任谁也没想到的是,我们刚踏入7号餐馆的大门,一个身影就杀出,像一把锋利的刀直接从中间把我跟鹿夏给剪开了,当我看清楚刘雯雯的脸时,她像一只专业投球手扔出的垒球,精准而凶猛地撞进了陈柏言的怀里。

  “我就知道你会回来!我就知道你不会舍得扔下我!阿言,我想死你了,你知不知道这四年我每晚上都会梦见你……”失声痛哭的刘雯雯牢牢抱紧陈柏言,好像她才是故事里的苦命女主角。

  陈柏言一脸错愕,根本没反应过来。我震惊地看向了老胡,他眼神闪躲,满脸歉意,看来这一次是他把大家“出卖”了。我可以理解,正如我答应了林鹿夏要第一时间通知她,他也一定答应了刘雯雯。男人的逻辑有时候很奇怪,答应了就要做到,做到了,错也是对,没做到,对也是错。

  我回过神时,鹿夏不见了,我拔腿就追。

  “别再过来!”鹿夏回头,眼神冰冷,她露出一个哀伤的笑,无数的委屈和苦楚,都被揉碎在了那个心灰意冷的笑容里,“已经够了。”

  【二】

  这一天发生了太多事,傍晚我精疲力竭地回到家。一开门,差点以为自己进错了屋,客厅里热闹得不行,蔚蓝、何雨薇、吴莉莉三个女孩挤在沙发上看着一档综艺节目。

  “姐夫回来啦!”何雨薇的声音尖细又甜腻,她兴冲冲地抓着我去了饭桌边,“快,尝一口,看看哪道菜最好吃。”

  我有气无力地瞟了一眼,分别是可乐鸡翅、糖醋排骨、鱼香肉丝,还一个娃娃菜芋头汤。蔚蓝跟上来:“就等你啦,总算可以开饭了。”

  有客人在家,我不敢扫兴,强打起精神吃起来。我嘴里说着每道菜都是人间美味,心里却有了排名,最好吃的是鱼香肉丝跟娃娃菜芋头汤,让我吃惊不已的是,这两道菜竟然是吴莉莉的手艺。

  饭吃到一半,吴莉莉赶忙放下筷子,清清嗓子:“本来只想跟蔚蓝讲的,既然你俩正好赶上,我干脆一起宣布了。”

  “什么事情这么神秘兮兮的呀?莫非又勾搭上哪个钻石王老五啦!”何雨薇小小年纪,一张嘴巴却厉害得要命。

  吴莉莉兴奋地伸出了右手,晒出了无名指上那颗巨大的钻戒。

  “哇!”何雨薇跟蔚蓝同时惊呼,钻戒这种东西,果然任何女人都没有抵抗力。可接下来两个姑娘关注的重点就不一样了。

  蔚蓝:“谁送的?”

  何雨薇:“多少克拉?”

  “当然是我男朋友呀!十克拉,哎呀,很便宜啦,折合人民币也就三十多万吧。”吴莉莉脸上那股得意劲儿,要放在旧社会一定会被嫉妒她的人抓去浸猪笼了。

  “其实除了这个,我还有一个消息。”在大家欣赏完钻戒后,吴莉莉美滋滋地收回手,轻轻放在了自己的小腹上。

  “你怀孕啦?”何雨薇大喊。

  “对呀,已经三个月啦!”

  “真的假的!”这次轮到蔚蓝失控了,随后她马上脸红了,低头装傻,不敢再看吴莉莉刀子般的眼神。何雨薇没反应过来,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蔚蓝有一次跟我聊天说漏了嘴,吴莉莉大学期间做过好几次人流手术,医生说今后她还能怀上就是奇迹。

  “不是吧?你受了什么打击想不开啊!还有那么多有钱有车有腹肌的帅哥等着你,你怎么就从良了啊!”我忙开玩笑转移话题。

  吴莉莉打了个哈哈:“帅哥是无限的,老娘的青春是有限的,拿有限去挑战无限迟早完蛋,所以我见好就收咯。”

  “能把你给终结的一定是真爱吧!”何雨薇双手托着下巴,露出了星星眼,“我明白的啦,当初我见到鹿晗时,也是一见误终身!”

  “是呀……”吴莉莉回忆起来了,“其实刚认识他的时候也没有多喜欢,感觉他普普通通的,各方面的品位也很一般。直到有一次,我生病了,他大半夜的亲自给我煲了一碗汤送过来……”

  “哇!好感人,现在会煲汤的男人不多啦!”何雨薇插嘴。

  “不是。”吴莉莉白她一眼,“我站在楼上看了一眼他的车,两百多万的路虎,当时我就觉得,这个男人值得托付终身。”

  大家一口汤喷出来,饭桌上出现了极其诡异的三秒钟沉默,大家尴尬地拍起了手:“恭喜恭喜!”

  吃完饭没多久,何雨薇就接到了她姑姑的夺命连环呼叫,蔚蓝送她去坐车,屋子里就剩下我跟吴莉莉。她主动收拾碗筷,动作竟然十分利索,我刮目相看,还以为她这种女人应该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

  吴莉莉看穿了我的心思:“没想到吧?一个只会花男人钱的寄生虫也会干家务。”

  我尴尬地笑了笑。

  “你想不到的事情多着呢!”她端着碗筷走进厨房,我忙说放着我洗吧,她非要坚持,我只好在一旁帮忙。也不知道吴莉莉今天是哪跟筋搭错了,突然掏心掏肺地跟我说起了心里话。

  “谢牧,我知道你一直瞧不起我。我不怪你,反正瞧不起我的人多着呢。你呀,从小在星城长大,比我好太多了。”她打开水龙头,开始冲盘子上的泡沫,“我老家在安徽的一个山村里,看过爱心公益宣传片里那些山区吧,我老家就差不多那样,稍微好一丁点。在我们那,一个家庭要生五六个娃,重男轻女特严重,女儿的地位可能就比院里头的看门狗高一点。我家有五个,我是最小的,八岁就给家里做饭了,十一岁跟着我爸下田种地,夏天太阳大,脖子上都能晒脱皮,那种滋味你们城里人永远不会懂。我妈从小就告诉我:‘你生在水沟里,一辈子就只能认识小鱼小虾,你要努力游到大海里去,才能看到海豚、白鲨和鲸鱼。’所以我从不相信知识改变命运这种话,但我相信环境改变命运。我不想一辈子在小水沟里,所以我努力读书,努力从老家的高中考到星城来上大学,我学医不是因为我喜欢当医生,是因为我填的这个专业刚好过了。反正我的想法很简单,我一定要游到大海里,大海里认识的人再不济,也比水沟里的虾米强。”

  我静静听着,没有发表意见。

  “结果我哪知道啊,城里的人那么滑头,今天说着天长地久把你哄上床,明天就拍拍屁股走人了。你别看我现在这样子,刚来星城那会我就一村姑,我的第一任男朋友嫌我土,看我底子不错才勉强跟我交往,没多久玩腻了就把我甩了,说我们性格不合适,我伤心得死去活来,寝室里的人都看我笑话,只有蔚蓝安慰我,还拉我去找他理论,虽然最后还是没有挽回这段感情,但至少出了口恶气。从那以后我就明白了,我的命没那么贱,想玩我,行啊,你也得付出代价!”她浓妆艳抹的双眼微微一亮,泛起了泪光,“谢牧,蔚蓝真的是个好姑娘,这几年来我其实一直在给她介绍好男人,我跟她说:‘你条件这么好,干吗偏要耗在谢牧那个没出息的男人身上啊,工作三年了,一瓶贵点的眼霜都买不起,冬天了想买件漂亮的大衣还得等着搞活动打折。把日子过成这样有意思吗?感情是可以培养的,谁在一起久了还没点爱情呢。’可她只是笑,说觉得自己挺好,我简直被她气死了!”

  吴莉莉突然哭了:“以后我就要嫁入豪门了,都说一入豪门深似海,阔太太也没那么光鲜,但我既然选了这条路就不能回头了,反正我以后死也要死在钱堆里。”我确实瞧不起吴莉莉,觉得她拜金、势力、庸俗、虚荣,还矫情,但这一刻我有些佩服她了,因为她骨子里藏着一股很强的生命力,好像一株怎么踩也死不了的野草。遗憾的是,后来的后来,她竟然真的死在了钱堆里,这是后话。

  见她还在哭我只好拍拍她的背,哄小孩子一样:“好了好了,别哭了!都要嫁入豪门了还哭?我们这些穷人是不是该去死啊。”

  “你不懂!”她哭得更凶了,“我只有蔚蓝一个好姐妹,以后感情怕是不能像现在这么好了。你一定要对她好,听到没?不然我不会放过你!”

  “必须的。”我举起了手中硕大的汤锅,“要不我发个誓?”

  【三】

  两天后的晚上,陈柏言把我们三个兄弟喊去了他家。他没跟父母断绝关系,虽然他爸逢人见面就说“他要敢回来看我不打断他的腿”,但那都是气话。据说当阿姨看到面目全非的陈柏言时激动得差点晕过去,叔叔在商场叱咤风云威风了半辈子,见到陈柏言的那刻,直接扑通一声跪下来了,一边骂他是个不孝子一边抱着他的腿怎么也不肯松。对他们来说,儿子不是失踪四年回家了,是死了四年又活过来了。

  陈柏言剪了清爽的短发,下巴刮得干干净净,变回了老少通杀的小白脸,除了那深邃和忧郁的眼神,四年的颠沛流离并没有在他的身上留下多少痕迹。

  印象中陈柏言一直是优雅又从容的,哪怕窗外已经世界末日海啸席卷,他依然可以微笑着说不急不急先喝完这杯茶吧,倒不是说他心理素质真有多好,只是他习惯了波澜不惊,用王侯的话说就是装。

  可今晚他的优雅从容不复存在,最好的证明是他只花了三分钟就跟我们把旧叙完了,接着急不可耐地向我们打听林鹿夏的事,谁都清楚,两天前在7号餐厅的那场不欢而散不是陈柏言想要的结局。

  交谈了一阵,老胡率先不耐烦了,打断陈柏言:“我看还是先来说说你为什么逃婚吧?上次太急,咱没来得及问,这次可不会让你蒙混过关!”

  陈柏言眼神一顿,微微闪躲:“我不知道怎么说。”

  “什么叫不知道怎么说?”老胡的话重了几分,“以前就这样,老摆出这种态度,好像我们都是傻子,不理解你高级的思想。你倒是说啊,看有什么不好懂的。”

  “我就想出去多见一见这个世界。”陈柏言看着我们,我们也看着他,以为还会有下文的,结果只剩僵持。

  “没啦?”猴子很茫然。

  “没了。”

  “你小子还能再敷衍点吗?!”老胡怒了,“我本以为你有什么苦衷,你倒好,想多见一见世界,你见就是啊!犯得着玩失踪吗?先不说哥几个,你这一走就是四年,对得起你爸妈吗?对得起鹿夏吗?对得起你女儿吗!”

  “对不起。”陈柏言脸上是无法言喻的愧疚,却很坦荡,“可是,我只能这样。”

  朋友里面我算是比较了解陈柏言的,他说想多见一见这个世界,并不是来个环球旅行,并不是跟不同国家不同民族不同肤色的人拍张合照,他是想换一种生活方式。大一那年陈柏言曾跟我说过一番心里话,他说:“不少人羡慕我,但我更羡慕他们。你知道什么是最绝望的生活吗?对我来说就是一眼能看到头的生活。从我懂事起,我就知道以后的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不管我试着去听多么小众的音乐,看多么深刻的小说都不过是隔靴搔痒。我从不敢去细想,一细想自己的生活就绝望得要命。有时候我会邪恶地祈祷,出现世界末日吧,发动第三次世界大战吧,这样我才能解脱。”

  然而我无法将以上这些准确转达给王侯跟老胡,残忍点说,他们不懂。每个人的生命不仅长度不一,深度也截然不同。陈柏言这种人风调雨顺养尊处优,生命像是康庄大道一样平坦而无趣,所以他只能去拼命挖掘生命深度。

  “扯,继续瞎扯!”老胡讥讽。

  “其实人在一个地方待久了是会想出去走走,可以理解嘛……”可怜的猴子完全不会劝架,谁也没料到,向来充当着双面胶的老胡会挑起矛盾。

  “他就是吃饱了撑的脑子进水了!”老胡扯开猴子的手,朝陈柏言劈头盖脸一顿骂,“你知道你现在的生活多少人做梦都不敢想吗?你知道你随便就泡到手的林鹿夏是我跟谢牧从小暗恋的女神吗?你倒好,说不要就不要,说走就走,你这是在打我跟谢牧的脸!我本来还以为你有不得已的苦衷,这些年一直担心你在外面好不好,结果你告诉我,就是想出去见一见世界!你去见啊,干吗还回来?你怎么不死在外面!”

  最后一句话久久回荡在空气里,一道伤口豁然撕开,鲜血淋漓地呈现在我们眼前。

  其间阿姨推开房门,把切好的水果拼盘端到电脑桌上,担忧地看了我们一眼,又默默离开。陈柏言久久地望着老胡,郑重地说了一声:“对不起。”这是今晚的第二遍,也是我认识他之后听过的第二遍,以前那个完美的陈柏言几乎用不到对不起三个字,他只需要接受源源不断的“谢谢”。

  “算了别说了……哎,这怎么回事啊?”猴子欲哭无泪,“这不都回来了吗?好朋友有啥好吵的啊?”

  “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对不起的是鹿夏。”老胡不领情,把话堵回去。

  “所以我才找你们帮忙,我想弥补。”陈柏言恳求。

  “不好意思,这忙我帮不了。”老胡一口回绝,抓起外套摔门离去,我跟王侯默契地对视一眼:他留下陪陈柏言,我出去劝老胡。

  我追到楼下,差点让老胡把车开走了。我敲了半天车窗,他才开了门,车里已经被他搞得烟雾缭绕,我钻进去,接过他手里的烟吸了几口,两人都没说话。

  老胡的心情我也能明白,他穷极这一生都过不上的好日子,陈柏言唾手可得,却又把这些丢在地上、踩上几脚,还一脸无辜地说“这不是我要的生活”,老胡能不生气吗?

  可陈柏言也没错,这真的是他的心里话。

  越长大越发现,这世上很多事都没有对错,只有立场。人人都有自己的难处和苦衷,人人都藏着自己的秘密和孤独。

  原本准备的一大通劝说都没用上,我俩干坐在出租车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头顶,陈柏言的房间还亮着灯,不知道猴子又在跟他说什么?

  究竟是何时起,四个情比金坚的好兄弟沦落到一见面就争吵。我们无法再一起抱肩大笑畅快豪饮,一起蹲在街头朝美女吹口哨,一起在高速路上不要命地飙车,一起深夜看球因为德国队输掉世界杯而哭成狗,所有这些都找不回了,我们只能这样,各自待在寂寥的黑夜中,彷徨着,沉默着。

  “谢牧,我……我容易吗?”老胡还是说话了,声音沙哑,带着沉闷的哽咽。我以为他还会说点别的,可他就这么一句。

  老胡不容易,真的不容易,他是我们几个人里条件最差生活最不如意的,拿着一手最烂的牌却又活得最无私,甚至当所有人都自私任性时,他依然无私。

  我又想起高二的春天,老胡十八岁生日。在我们这儿男孩子十八岁可是大事,一般家里都会办酒。可老胡的十八岁生日却例外,他爸妈还在外面跑长途,根本没想过回来给他办酒席,甚至忙得连个电话都没有。

  我们六人去KTV开了一间包厢,大家唱歌、喝酒、吃蛋糕,一直从下午疯到晚上。有一个瞬间我记得特别清楚,热闹的包厢里出现了稍纵即逝的停顿,没人约好,大家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音乐也刚好进入下一曲的间隙,大概有三秒的时间,我发现老胡一个人窝在角落的沙发上,神色满足地望着大家,眼中是那个年龄不应有的温厚与安详,就好像,我们不是朋友,而一群相依为命的亲人。

  第十七章

  其实告别了又如何?苍凉的继续苍凉,无情的依旧无情,不过是徒增伤感。所谓青春远去无非如此,那些跟青春有关的地方接二连三地消失,跟青春有关的人也陆陆续续地离去,有一天你蓦然回首,发现竟连缅怀的依凭都找不到了。

继续阅读:【一】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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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的青春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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