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开始创业后,熬夜加班成了家常便饭。十二月的某个清晨,我从公司的沙发上醒来,拉开厚窗帘,外面的世界已经雪白一片,心情莫名变得很好,疲倦一消而散,没什么比一场悄无声息的鹅毛大雪更有冬天的感觉了。
粗略一算,陈柏言回来竟有两个多月了。
这段不长不短的日子里,说不上是无意地忽略还是刻意地逃避,几个人再没好好聚过一次。我所知道的是,陈柏言最终同意了跟林鹿夏离婚,但这不代表他放弃,而是打算以朋友的身份重新追求林鹿夏。光从这一点就能看出世界多不公平,有些人连开始的机会都没有,有些人,结束了还有底气再来一次。不过尽管两人同意了离婚,双方家长却拼命反对,他们觉得离婚这种事总归是不好,对孩子也不公平,闹来闹去,事情陷入了僵持阶段。
我洗了把脸,刚来得及撕开一包速溶咖啡,陈柏言就打来了电话,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下雪了。”电话里,他的声音很精神。
“是啊。”我懒洋洋地回答。
“今天可能需要你的帮忙。”他直奔主题。
“说。”
“想用用你的女朋友。”
“滚蛋……”
两小时后,我跟蔚蓝坐在了他的商务车上。
回归正常生活的陈柏言拒绝了接手他爸的公司,而是自己开了一家摄影工作室。对于此事,他爸是相当生气,但是害怕儿子又玩失踪,也没逼得太紧,只当他没长大还在胡闹。上星期这家店正式开张了,今天赶上下雪,机会难得,所以陈大摄影师想去郊区拍一组寥廓点的文艺照。
开车时,他通过后视镜打量蔚蓝,笑容真诚:“之前在谢牧的微博上看过你的照片,觉得你很美,一直想找你当模特。你能答应真的非常感谢。”
面对这么直白的赞美蔚蓝有点招架不住,脸飞快地红了。我忙把她揽进怀里,十分紧张地宣誓主权:“行了,好好开车,别老盯着人家看。”——我能不紧张吗?脑子稍微正常一点的男人都不会想跟陈柏言做情敌。
不过很快我就知道陈柏言那番赞美的用意了——完全是在打预防针。郊区空旷的田野间,蔚蓝裹着一件特大号的红色披风,光着小腿和脚丫,还要露出肩膀和锁骨——为了营造披风下面什么都没穿的效果,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要是一开始知道陈柏言会那么丧心病狂,打死也不让蔚蓝来当模特啊,难得有一天假,在家烤烤火吃吃零食看看偶像剧多舒坦。
恶劣的环境下,拍摄进展艰难,蔚蓝拍个两分钟,就得回车上吹好一阵空调,我一边帮她搓着冻红的双脚,一边咒骂陈柏言是个死变态,怎知蔚蓝还帮他说话:“我觉得挺好玩的。”
我对这个看颜的世界彻底绝望了:“拿镜头的是陈柏言你才这么说,要换上个又矮又丑的,你早骂人了。”
拍完那组造作得要命的“红颜薄命照”,陈柏言又翻出几件藏族衣服,并给蔚蓝编起了辫子。陈柏言嘴里咬着木梳,修长的十指在蔚蓝的秀发中娴熟地翻飞着,瞬间造型师附体。陈柏言无视我鄙夷的目光,弯着好看的眉眼解释:“我跟一个藏族姑娘学的。”
“作为感谢,你就跟人家好啦?”我调侃。
“作为感谢,我把手表送给了她。”
“那么贵也送!”我记得他的手表是可是百达翡丽的白金复古款石英表,十八岁那年他的土豪老爹一掷千金送他的成人礼物,我们几个穷人是摸一摸都紧张得手抖,他倒好,六位数的东西,学一趟编辫子就交出去了。
也不管我爱不爱听,他漫不经心地讲着:“当时有一个驴友跟我说,如果一个人在旅途中总是在意时间,是没法体会行走的快乐的。我觉得有道理,就送了。”
“听谢牧说,你这四年一直在世界各地徒步旅行。”因为冷,蔚蓝的声音有些哆嗦,“我觉得你好厉害啊。”
陈柏言愧不敢当地摇头:“比起我这种看似勇敢实则逃避的行为,接受平淡生活的人才更值得敬佩。我曾在印度遇见过一些苦行僧,他们大部分是穷人,也有不少原本是百万富翁和达官显贵,他们都甘愿放弃一切,每天过着乞丐一样的生活,打坐、冥思,看似没有意义的事情能十年如一日地坚持,那些人才值得敬佩。说到这个,你们听过印度教里的四句真言吗?”
我跟蔚蓝摇摇头。
“其中有两句话是说,无论你遇见谁,他都是对的人。无论发生什么事,那都是唯一会发生的事。当时一个苦行僧就用这两句话回答了我的疑惑。我也不懂,直到后来我去莫高窟,看见岩壁上那些巨大的佛像和壁画,看见那些千年历史的缩影,忽然就想明白了。我以前总是觉得,自己的人生不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如果我这样做那样做,生活就会如何如何。可其实人类是多渺小的存在啊。我们做出的每一件事,遇见的每一个人,都是唯一要经历的,有时候,换一种思维方式,内心就会宁静很多,没那么多迷茫和害怕。”
蔚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显然经历了一场心悦诚服或似懂非懂的头脑风暴。
“停停停!打住!”我可受不了了,“你害不害怕我没兴趣,我只知道再这样下去,我就得害怕自己老婆跟人跑了。”
“说什么呢!”蔚蓝气急败坏地掐了下我。
头发编好了,蔚蓝关上车门,开始换衣服,我站在车外的雪地中抽烟,陈柏言蹲下来眯起眼睛思考拍摄的角度和构图。
“你跟鹿夏怎么样了?”我没忍住,还是问了。
他放下举起的单反,没有回头,微微叹了口气:“你应该知道了吧,其实逃婚的前一天我去找过她。”
“她告诉我了。”
“那晚,我把心里的害怕和犹豫和盘托出,最后我问她,要不要跟我一起走?她没有回答,只是问我还爱不爱她。我说我爱她,可是我不爱现在的生活,不爱这样的自己,如果我就这样结婚了,我不会快乐,我还没准备好迎接这种生活。”
“没有什么事情会等你准备好再发生,你准备好时,往往已经错过了。”
“是啊,这么简单的道理,我现在才懂。上个月,我第一次见到了我女儿……”虽然他没回头,但我知道他此刻是痛苦的,“真的,那种感觉太难以描述了,很震撼,很奇异,我看着那个躲在鹿夏身后、眼神陌生又羞怯的小女孩。我告诉自己,她是我的女儿,流着我的血液,有着我的DNA,是我创造了她。可对我来说,她几乎是从天而降的,如果我不回来,我永远都不知道自己有个女儿,然而我回来了,一切都不一样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陈柏言侧过脸,沉重地笑了笑,呼出的柔软白气顷刻间就被锋利的冷空气割成碎片:“谢牧,五年前的你,想过五年后的自己会是现在这番模样吗?”
我摇摇头:“别说五年,一年前的我都想不到现在的我会开公司。”
“是的,这次回来,我发现大家都变了。我以前太无知也太狂妄了,其实我根本没必要去刻意地抗争和证明什么,生活太多变幻,除了老去,没有什么是必然的。我要做的不过是珍惜眼前人。”
“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我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你这叫聪明反被聪明误,不作死就不会死。”
他点点头,胸腔中蕴含着一股很坚决的力量:“这些年我一直在为自己而活,活得多用力,也不快乐。今后,我想为她们母女俩活。”
“别怪我泼冷水,这次鹿夏是真的被你伤透了,她可能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我这辈子只爱她,她原不原谅我,这点都不会改变。”很奇怪,他脸上居然浮现出近乎孩子般赤诚又腼腆的笑。
“穿好啦。”蔚蓝穿着藏族姑娘的衣服从车里走下来了,朝我们挥手微笑,那一刻我突然明白陈柏言为何要找她当模特了,眼前的女孩给人的感觉像白雪一样干净,笑容又像积雪上的阳光一样明快而温暖。
【二】
晚上陈柏言开车送我们回市区,因为第一场雪的缘故,城市里更热闹了,大家呼朋引伴地出来逛街,生怕错过了什么。忙活一天的我们都累坏了,只想找个有热饭热汤的地方好好吃上一顿,陈柏言开车带我们去7号餐馆,竟没想到,紧闭的大门上挂着“门面转让”的招牌。
其实7号餐馆也是有故事的。老板是典型的南方人,能说会道、精明能干,他老婆给他生了个儿子就死了,他的儿子小我们两岁,叫土豆。土豆特能惹事,我们在那吃饭时,经常看到气得不行的老板操着棍子追着土豆跑。别看老板这么凶悍,其实他非常疼土豆,没事还会找我们打听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吃什么穿什么玩什么,回头就给土豆买。
土豆虽然顽皮,成绩却一直不错,高考很争气,考上了一所二本大学,那段日子老板喜上眉梢,逢人就说。可惜世事无常,高三暑假快结束时,土豆跟同学们出去玩通宵,结果有去无回。第二天老板才接到警察电话,说让他去医院认尸。据说当时四个人都喝醉了,开车的人直接把车开到汐江里,车被捞起来后发现里面四个男孩都跟睡着了一样,车里没挣扎的迹象,脸上也没有痛苦的表情。
据说老板看到自己儿子的尸体后,掉头就朝窗户口跑,一心想跳楼,给人死活拉住了。一年后,老板跟我们几个熟客说起这事还是老泪纵横,他总是自我安慰:“四个孩子一块走的,路上也算有个伴。”
土豆的死让饭馆停业了小半年,大家都以为老板不会再开业了,不想半年后饭店又重新开张了。老板苦笑着解释:“日子没盼头了,又不能真的去死,还不如让自己忙起来,心里没那么空。”那时我们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安慰老板,想着只要这家店一直开,我们就一直光顾。
不想如今它还是关门了,那么突然,连一声告别都没有。其实告别了又如何?苍凉的继续苍凉,无情的依旧无情,不过是徒增伤感。所谓青春远去无非如此,那些跟青春有关的地方接二连三地消失,跟青春有关的人也陆陆续续地离去,有一天你蓦然回首,发现竟连缅怀的依凭都找不到了。
我们懒得再走,便去旁边的肯德基点了一份全家桶。三人坐在车里,边吃边回忆往事,蔚蓝起初还认真地听着,后来睡着了。车里满是鸡肉和面包的香味,陈柏言打开一点车窗,让冷空气吹进来,蔚蓝微微皱了下眉,翻身把头枕在了我的腿上,我轻轻整理着她脸上的发丝,抬起头,对上了陈柏言羡慕的眼神,他微微一笑:“我送你们回家吧。”
回家后,蔚蓝又睡不着了。
我们坐在沙发上烤火,看一部叫《搏击俱乐部》的老电影,这部电影我看了三遍。看第一遍还是高中,陈柏言推荐的,当时我俩都自诩是文艺青年,特别钟爱电影结尾,男主角牵着女主角的手,站在大楼里的巨大玻璃窗前,看着对面的大楼轰然倒塌。那画面充斥着悲壮而诗意的浪漫。我当时就想,有生之年要是能跟心爱的女人上演这一段,简直死而无憾。如今我的想法改变了,比起死,我更希望跟心爱的女人生个大胖小子然后白头偕老。
成长就是这么残忍,我们迟早得学着接受生活的单调,接受生命的平庸,接受自己并不是那个可以发光发热改变世界的人,很多东西其实你根本没资格获得的事实,只有这样,你才会感恩,才会知足,才会更加珍惜身边那些属于你的微小幸福。
电影结束后是冗长的字幕,暗淡的光线下蔚蓝的眼眸一明一灭:“谢牧,如果我说,你所有朋友里我最喜欢陈柏言你会生气吗?”
“不生气,从我认识他开始,就没见过哪个女孩讨厌他。”
“吃醋啦?”蔚蓝轻笑,“我倒不是觉得他帅,只是觉得他很真实,对于自己喜欢和坚持的东西很坦荡。以前看过一本叫《当我们的青春渐渐苍老》的小说,书里说:我不怕成长,我只怕长成自己最不齿的那种人。当时我觉得这话说得真好,可是,这世界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个呢?如果有时光机,让他们回去看看以前的自己一定会笑出来吧。”
时光机三个字让我灵感一闪:“给你看个东西。”
“什么东西?”
“一会你就知道了。”
我关掉播放器,登录了好久未用的邮箱。几分钟后,我翻出一个很短的视频,拍摄时间是2005年5月27号,那天是刘雯雯的十七岁生日。陈柏言知道她很喜爱台湾那些小清新歌手,梦想能成为一个MV导演,于是送了她一台录像机。
虽然还是初夏,天气已经很炎热。大家带上零食、MP3、漫画、游泳圈和换洗内衣,去星城郊外的一座山脚下的河里游泳,那里算是汐江上游的分流之一。老胡跟陈柏言各骑一辆摩托车,虽然驾车技术很不错,待遇却天差地别。陈柏言的摩托车上坐着两个亭亭玉立的美女,老胡的车上却坐着我跟猴子。一路上,对面的车上都是欢声笑语,我们车上却一直在相互看不爽地拌嘴,几次差点翻车。
下午两点大家来到了这个天然游泳池,蓝天白云,青山绿水,风吹蝉鸣,大家都很放得开,脱了外衣就往水里跳,我因为小时候溺水的阴影,只敢在水不深的地方跟刘雯雯和林鹿夏两只旱鸭子打水仗。
在河里玩到傍晚,大家累坏了,坐在铺满鹅卵石的河岸上晒太阳吃零食,MP3连接着小音箱,放的是周杰伦的新歌《夜曲》。不知在谁的发动下,大家开始找跟自己感觉最像的鹅卵石,比如最圆润的就是胡伟大,最狭长奇怪的是猴子,最美丽的是林鹿夏,很快大家都找到了能代表自己的鹅卵石。
陈柏言说他之前在一颗叫不出名的大树上看到一个树洞,不如大家把这颗石头扔进树洞里许愿吧,刘雯雯用录像机把过程录下来,以后等梦想实现了再把这段回放出来肯定很棒,正是这个提议,才有了我跟蔚蓝子看到的这段视频。
首先是胡伟大,他第一个把石头扔进树洞里,大喊一声:“哥以后要娶张柏芝当老婆!要做全世界第一的赛车手!我还要……”
王侯不耐烦地把他给拉开,将自己手中的石头扔进洞里:“哥的要求不算高!希望老天爷保佑我中几千万彩票,然后天天在家打游戏!”
大家纷纷笑他没出息,接下来是我。我把石头扔进去,有点心虚:“我希望能成为一个作家,希望能参加《新概念》拿第一名。”
如今再看这段,我真想抽死自己……蔚蓝在一旁笑得花枝乱颤,说我那会儿的样子比现在可爱多了。
然后是陈柏言,陈柏言的愿望简直欠揍到没朋友,他说:“我希望今后的每一天都自由快乐。”
刘雯雯紧跟其后,她亲了一口手中的宝贝石头才把它扔进树洞里:“我希望我能先成为一个MV导演,帮我最爱的梁静茹和孙燕姿的新歌拍MV,然后再变成真正的导演,把我们几个人的故事拍成电影!”说到这里她吐了下舌头,继续补充,“到时候我做女主角,陈柏言做男主角!”
猴子不乐意了:“我呢?我演什么啊!”
“你龙套,一天二十块加两个盒饭!”刘雯雯大手一挥,俨然成了霸气的刘导,大家开怀大笑。
压轴的是林鹿夏,她有什么愿望呢?大家都无比好奇,毕竟她从没说过,她从书包里掏出了一支水性笔,艰难地在鹅卵石上写下了几个字,是什么字大家都没看到,然后她把石头扔进树洞里,拍拍手:“许完了!”
“太阴险了!你要念出来啊!”大家纷纷表示不满,却没人真的责怪她。
林鹿夏难得露出了俏皮的笑容:“我都写石头上啦,想看自己捞。”胡伟大就真的冲上去把手伸进树洞里捞,最后当然是什么都没捞到。最终,关于鹿夏的梦想到底是什么?这成了一个谜。
太阳快下山了,骑车回家前大家在树下做最后的休息。因为一直得有人负责录像,六人没法同时出镜,正遗憾时,迎面走来一个戴着编织草帽挑着一担西瓜的老爷爷,应该是打算晚上去镇上买,我们立刻跟他买下了一个西瓜,并拜托老爷爷帮我们录一下像。
这时老胡提议了,应该叫个什么口号才比较有气魄,比如“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锻炼身体,保卫祖国”这种感觉的。
刘雯雯说,后面四个字就叫“青春万岁”吧,前面再来个比较押韵的成语,想了半天,王侯想到了一个“没心没肺”。
眼看录像机快没电了,大家不再吹毛求疵,仓促决定了。于是录像的最后,六个面容青涩的高中生,人手一块西瓜,坐在大树底下,摆着自认为很帅很美的姿势,对着镜头傻笑,他们一齐大喊:没心没肺,青春万岁!噢耶!
蔚蓝静静地看完这段故事,脸上说不出是感动还是难过。视频结束,夜又静了下来。
“真羡慕你,有那么好的朋友。”她说。
“我也很羡慕以前的自己。”我苦笑。
蔚蓝伸手抚摸我的脸庞,深情又忧伤地凝视我:“你听过北岛的《波兰来客》吗?我很喜欢的一首诗。”
我摇头。
“很短,我念给你听。”她的声音又轻又柔,带着秋凉般的淡淡诗意,“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三】
次日清早我先送蔚蓝去医院,再折回公司,时间差不多十点。当老板就是这点好,再也不用担心迟到旷工请假这些小事。还隔着门我就听到公司里闹哄哄,大家聚集在了程序员小张的电脑前面,一边围观一边吐槽着:“真有钱,居然开法拉利!牛啊!这女的绝对跆拳道八段!天啊,好惨……我都看不下去了,怎么这样啊……”
所有声音在一个同事发现我后戛然而止,大家赶紧闭嘴,做贼心虚地回座位了。刚来公司两个月的小张吓得脸色惨白,手忙脚乱就要关视频,被我用一个“你敢关这个月我就不给你转正的”眼神阻止了。
我心下有种不好的预感,也懒得问他,直接抢过鼠标点开就看。视频不算长,六分钟,视频标题也是大家喜闻乐见的“法拉利原配当街暴打极品小三”。
摇晃的镜头里,一个女人开着法拉利在一家公司门口停下,副驾驶座坐着一个彪悍强壮的男人,看起来像保镖。车停好后,保镖直接冲进公司,开法拉利的高挑女人戴着大号墨镜,穿着一身奢华的貂皮大衣,染着金发,她气焰嚣张地站在门口等待着,有人在路边围观,并拿出手机拍照,此时大多数人的注意力还在那辆红色法拉利上,墨镜女被拍得不自在,气势汹汹地甩出一句:“看什么看?赶紧滚蛋,别妨碍我处理家事。”
此话一出,围观群众的八卦之心熊熊燃烧,更加不肯走了。
很快她的保镖将一个身穿制服的女员工从公司里强行带出来,由不得她反抗。我刚来得及认清那是林鹿夏,墨镜女冲上去就是一耳光,响亮地抽在她脸上。
“你个不要脸的小三,居然勾引我未婚夫!看我今天不弄死你!”说着反手又是一记耳光,这次被林鹿夏用手挡住了。
“给我抓稳!一个娘们都对付不了?”女人尖叫。
男人立刻像抓犯人一样把林鹿夏的双手死死扣在身后,女人这才满意地笑了,雨点般的巴掌接踵而至。那几道清脆的声响,哪怕是被手机视频里杂音所干扰,依然触目惊心。看到这我早已怒火中烧,差点没忍住一拳把电脑砸碎。事情还没完,旁边有人开始指指点点了,意思是墨镜女有些过火了,墨镜女指着旁人吼起来:“怎么!老娘打小三有错?!她勾引我老公就应该想过今天……录啊!不怕你们录!正好,发网上去晒一晒这个不要脸的女人!!”
接下来更过分的事发生了,她开始趴林鹿夏的衣服,林鹿夏奋力挣扎:“放开我!你想干什么!”
拉扯近半分钟,墨镜女没能得逞,怒喝保镖:“你吃干饭的啊!给我扒啊!”
“王小姐,不太好吧……”保镖有些为难。
“这个女人勾引我男人,我让她长点教训怎么了!我这是替天行道!”她情绪越发激动了,“你还想不想干了啊?我每个月给你那么多钱,这点事都办不好,你废物啊!”
强壮的平头男无奈,只好把林鹿夏一把按在地上,假模假样地扒她身上的衣服,动真格的还是墨镜女,我都不知道她哪来那么大的力气,一边用最恶毒的脏话咒骂着林鹿夏,一边撕扯着她的衣服,外套、毛衣、职业短裙、丝袜,短短半分钟,林鹿夏已经衣衫不整,到后来,当她的内衣都直接从领口给扯飞出来时,她早已情绪崩溃泣不成声,屈辱地哀求:“住手!住手啊……”
我双眼充血,头皮发麻。
万万想不到,就在昨天,我跟陈柏言和蔚蓝在星城郊区的雪地里拍照的时候,林鹿夏正被迫在大庭广众之下经历这样的侮辱和伤害。
我强迫自己一点点看完,到最后林鹿夏几乎快衣不蔽体,她像是那些刚被凌辱过的女人,愤怒、羞耻、绝望在她脸上揉成了一种深深的无助和茫然,她光着脚,颤抖着护住自己被冻得通红的半裸身体,蹲在脏污的雪地里大哭,准确说那已经不叫哭,她张大着嘴,想嘶喊,想号叫,声音却卡在喉咙里出不来。围观的人起码有上百个,但是没有人愿意挺身而出,没有人愿意给她一件御寒的衣服,一个人也没有!
愤怒的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王琳!”视频镜头转到公司门口的方向,刘轩还是那副小职员的打扮,戴着谦虚的黑框眼镜,胸前挂着职工牌,脸上的怒容却足以烧毁一切。他飞快地冲过去,一耳光扇在了墨镜女的脸上,身旁的保镖男刚想上去,刘轩狠狠地指着高出自己一截的男人:“你要不想死,就赶紧给我滚!”那一声怒吼,让原本沸腾的场面整整冷寂了两秒。保镖男十分为难,只能去扶墨镜女,墨镜女推开保镖,委屈地哭了起来:“你打我!你居然敢打我……我爸都没打过我!”几乎瞬间,她就从徒手撕衣服的暴徒变成了弱不禁风的女人。
刘轩不再理她,脱下西装给林鹿夏披上。这时他发现还有人在录像,转身去夺手机,镜头剧烈晃动,似乎发生了争抢,最后手机掉落在地,镜头一晃,一个熟悉的人脸出现在人群中,接着是两秒的空白,视频结束了。
我忙倒回去,把晃动的镜头定格。
不会错,虽然她裹着厚厚的围巾,还戴上了棕色的玳瑁眼镜,但我一眼就能认出来,那种阴冷恶毒誓要同归于尽的笑容——刘雯雯。
我颤抖着关了视频,大脑里只剩下翻江倒海的愤怒。
“谢总,你的手机……在响。”小张被我的脸色吓着了,战战兢兢地提醒我。
我拿出手机,是陈柏言打来的电话,同一时间,后台提示蔚蓝连发过来三条短信,微信上面也有新消息,QQ上王侯的头不停地闪烁,一时间我都不知道先回谁了。我抬起头,看了眼视频下面的点播量:13351274。
全世界都知道了。
【四】
还记得吗?两个月前,陈柏言回星城的第一天,在7号饭馆里,刘雯雯欢天喜地冲上去抱住了他,林鹿夏掉头跑走后的下一秒陈柏言就推开刘雯雯,并追出去。刘雯雯愣在原地,难以置信的脸上是刻骨的嫉妒,那时我就应该想到,刘雯雯不会善罢甘休。
正如林鹿夏所说,这些年,她一直在自欺欺人,把生活中所有的失败和糟糕都归结于鹿夏的背叛,把未来所有的希望和虚妄都归结于曾经对她很好却并没有爱过她的陈柏言身上。她是在摩天大楼之间走钢索,她走不过去,面对注定要摔得粉身碎骨的结果,她毫无悬念地选择了狠毒地报复。
无巧不成书,林鹿夏唯一一次让刘轩帮自己去幼儿园接孩子的那天,正好也是刘雯雯去幼儿园上班的第一天。看到一个陌生男人出现并把陈漫书接走,刘雯雯恨得咬牙切齿,她越发坚信是林鹿夏背叛了陈柏言。当下就对这个叫刘轩的男人展开了疯狂的调查,没想到,他竟然是个富二代,还有个同样是富二代的未婚妻。所以,这次的事件刘雯雯可说策划已久。陈柏言的回归,促使了她真正付诸行动。
只是大家不会想到,视频不过是开始。
第二天,天涯、豆瓣、人人、微博等各大社交网站,就有人用匿名ID散播了一个煽风点火颠倒黑白的“小三故事”,标题叫“不要被同情心蒙蔽双眼——作为知情者我来扒一扒极品小三的黑历史”,这个跌宕起伏精彩纷呈的小三极品故事在网上迅速传播,林鹿夏一夜之间成了另一个人,这个人从小就爱利用自己的美貌优势装柔弱扮无辜,在高中的时候出卖了自己的闺密抢走她的男人,就因为那男人有钱,之后玩了该男人五年,骗到一套房子,就开始找理由悔婚,未婚夫受不了刺激一气之下离家出走,谁知未婚夫刚走她就很可疑地怀孕了,也不清楚是谁的孩子,然而身为人母的她不好好反省,又开始假装遭人抛弃的苦命单亲妈妈博得领导同情,各种出卖肉体上位,最后开始勾搭公司集团董事长的儿子刘某,可惜事情败露,被刘某的未婚妻发现。
我太明白网络了,这样一个故事,任谁看了都会义愤填膺,恨不得替天行道立刻把这个女人给抓出来就地正法。
没两天,鹿夏就被人肉搜索了,她的工作、家庭、照片、个人信息在网上随处可见。林鹿夏被迫辞去工作,不单是她,就连她的爸妈都遭到牵连,天天接到莫名其妙的骚扰电话,骂他们是怎么生出这样一个女儿。最叫人气愤的是,这些网络暴力可耻到连林鹿夏的女儿都不肯放过,陈漫书只好提前从幼儿园里放寒假了。
那几天,我们几个急得不行,可鹿夏闭门不出谁都不见,手机也关了机。
平安夜的前一天,我意外接到了林鹿夏的电话。至此事情已经过去十多天,鹿夏的声音干涩而沙哑,她喂了几声我才反应过来:“你说!你说!我听着呢。”
“你今晚有时间吗?能不能带你弟弟来我家坐会。”
“没问题没问题!那个……你没事吧?”
“没事。”
晚上我去了她家,给我开门的是阿姨,她尴尬地跟我寒暄了几句便回房间了——广场舞事件的心结她至今没有解开,曾经脸上自信又亲和的笑容再也不见。
林鹿夏瘦了好多,靠在沙发上的身体像是没有重量,她脸色苍白,失去水分的头发干枯地披散着,整个人像是刚经历了一场残忍的酷刑。
后来我才得知事情刚发生的几天里,她压力太大,精神和身体全线崩溃。她睡不着觉,也吃不下任何东西,有时候半夜还会突然从床上爬起来冲到厕所去里干呕,严重的那几天不得不叫医生过来输葡萄糖。但她还是凭借着强大的意志力,孤独而倔强地熬过了这个难关。
“鹿夏?”我轻声叫唤,好像声音大一点都能伤害到她。
她强撑起精神跟我和我弟打了声招呼,接着又朝房间里喊道:“小书,谢思明来找你玩啦。”
房间传来欢快的响动,不一会小书兴奋地跑出来,两个小孩感情确实不错,虽然有些日子没见,还是很自然就玩到一块去了。鹿夏心疼地看着女儿,声音单薄无力:“自从把她从幼儿园接回来后,她整天都闷闷不乐,我前几天状态实在太糟,这两天稍微好点,就想着叫你弟弟过来陪陪她。”
“没关系,反正思明也放寒假了,我以后天天带他来玩。”
林鹿夏艰难地笑了笑,算是感激。
我们喝着茶,过了很久,她才说:“我最近都不敢上网,手机也不敢用。”
“最近没人讨论这事了,大家都快忘了……”我撒谎了,其实这事根本还没结束。想让网络忘记这件事,就非得有一个更大的热点,比如哪里空难哪里地震哪里发生了战争,可偏偏,最近全世界太平得很。
“我觉得最对不起的还是家人。这些天,爸妈像是罪人一样,每分每秒都能收到辱骂的短信和电话,承受着那些莫须有的罪名。我妈连下楼买菜都不敢,还要托邻居帮忙。”
“会过去的……”我苍白地安慰着,“这些天,大家都很关心你。”
“包括她吗?”她没有温度的眼神冷了几分,我知道她在说刘雯雯,鹿夏这么聪明,早猜到是她在背后捣鬼。
我没说话。
林鹿夏微微皱眉,似乎又开始犯恶心,她换了一个坐姿,侧对着我:“这几天我突然想通了,遇见喜欢人就爱,遇见讨厌的人就恨,高兴就笑,伤心就哭,我没必要装成一个百毒不侵刀枪不入的石头,我装给谁看呢?谁又在乎呢?”她停顿了下,凄凉地笑了,“我真要谢谢她,一棒把我打醒了。我不会再愧疚和忍让,我林鹿夏不欠她刘雯雯,不欠任何人,从今往后谁要伤害我和我的家人我不饶恕!这件事我昨天已经委托了专业人士来调查,会通过法律手段来解决……”
忽然我手机里的微信响起来,我点开,是陈柏言传给我的一段视频,上面还附上了一些字:谢牧,这是我昨晚录了一整夜才录好的视频,你帮我看看,我想上传到网上去。
鹿夏坐在我身旁,自然也看到了。我望着她,征询她的意见。她没有说话。于是我点开了视频,把声音开到最大。
画面里,陈柏言固定好摄像机,背景是他的工作室那面作品展示墙,他头顶的相框里是一只小鹿,它似乎迷路了,漫步在危险的草原,伏在水洼前喝水,听到动静后它惊觉地回眸,担心、害怕、无辜、迷茫、美丽,就是那一瞬,陈柏言按下摄像键。
陈柏言清了清嗓子,直视镜头,深邃的眼睛像是月夜下的大海,镜头下的他帅得更虚幻了:“大家好,我叫陈柏言,二十六岁,星城人,是之前网络上闹得沸沸扬扬的‘小三事件’中的主角之一:逃婚四年的未婚夫。在大家看到的那个故事里,我是被伤害玩弄的受害者,但现实中,我绝非受害人,而是那个做错事的混蛋。遭你们万千唾骂的林鹿夏,才是真正的受害人。原本我不想把这些隐私公之于众,但是显然有人在恶意扭曲事实,鹿夏的生活现在正遭到严重的侵犯,我作为她曾经的男友、老公,实在无法坐视不理。接下来,我会将事情原本的面目告诉大家,我以下说的每一句话,我都愿意用我的人格担保,并承担法律责任,我不求伸张正义,只为恳请大家,别再伤害无辜的人。”
他停下来,迷离的眼神忽然聚焦成坚定的光源,似乎在看着镜头里的某人:“这个故事有点长,所以在讲这个故事之前,我想对我曾经的妻子林鹿夏说一声对不起。我还想说:不管你原不原谅我,不管今后我们会如何,曾经,现在,未来,你都是我生命中唯一深爱的女人……”
身旁的林鹿夏早已泣不成声,只能用力捂住嘴。感动、难过、伤心、喜悦这些都无法再形容她的心情。我知道,她一直等着这一天。在高二那年的KTV里,陈柏言一边唱着“天青色等烟云,而我在等你”一边看向她时,在她将写下愿望的鹅卵石扔进树洞里时,在她当着所有亲戚朋友的面深深鞠上一躬说“对不起婚不结了”时,在她躺在车厢里哭着对我说“孩子是无辜的”时,在她甩开我的手大声哀号“我恨他伤害我,我恨他自以为吃定我就抛下我让我苦等”时,她都在等这一天的到来。
八年,她等到了。
我想起《圣经》中的一句话:爱是恒久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第十八章
人这一辈子,很难有人能陪你从头走到尾,更多的人,不过与你顺了一段路。我们都要有这种觉悟,才不会太伤心。如果你觉得这个想法会让自己变得无情,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就把他们都装在心里好了,只要闭上眼,他们永远还是最初的模样。可是当你睁开眼,你就要清楚,万事万物都会改变,你不能偏袒、不能妥协,更不要自欺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