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11章
彭湃2019-06-05 10:4116,408

  那是一种怪异而尖刻的恐惧感。我像一只弱小无知的小白鼠,活在实验室的箱子里,每天被抽血、注射、观察,还以为自己拥有健康安定的幸福生活,直到有一天,主人戴上了橡胶手套,拿出了冷森森的手术刀。

  温柔体贴不过是欲擒故纵,乐于助人不过是循循善诱,一切都是为了俘虏我。某句话又浮现在耳边:爱一个人之前,得先学会武装自己!原来她所谓的武装,不一定非是炮弹,也可以是糖衣。一想到她生日那晚差点叫我动容的苦情戏,我便感到不寒而栗。

  “怎么了?脸色那么难看?”赵姐——现在或许应该称呼为赵晓敏更合适,端着茶经过我身边,态度一如既往的随和。

  “啊!”我非常慌,手心都在出冷汗,“没、没什么……”

  “今晚有时间没?一起吃个饭。”一只手轻轻搭在我肩上,一大片鸡皮疙瘩顿时从背上炸开来。我忙往前弓背,躲开了肢体接触:“今晚不巧……有约了。”

  “又是你那小女朋友吧?算啦,下次呗。”她扬扬眉毛,话中的暧昧和醋意拿捏得很好,可惜对我再没效果。

  赵晓敏离开后,我渐渐从震怒和惊恐中冷静下来,接踵而至的竟然是失望和空虚。但眼下不是难过的时候,我还有更迫切的事要做——找刘雯雯道歉。

  刘雯雯不接我电话,下班后我只好试试运气,找去了她的单身公寓,她刚好在。住处非常简陋,老式的土黄色地板砖不少已经开裂,简单粉刷过的墙壁也剥落得严重,客厅里用塑料袋裹着的高仿包,五颜六色地堆成了一座小山,一台电脑,一张单人床,就是全部了。

  看到这一幕我十分难受,开门的刘雯雯冷冷一笑,仿佛在说“得了吧,我用不着你可怜”,也不打招呼,继续清货,我看着她蹲伏成一小团的单薄的身影,想道歉,却如鲠在喉。

  “这些过季货卖不动了,你要不要给你女朋友拿两个回去?”她突兀地开口,注意力仍在货上,见我半天不语,她不耐烦地转过脸,“放心,不收钱!最烦这种东西了,留着占地儿,扔了又可惜。”

  “老妹……”

  “别叫我妹!”她像被踩到尾巴的猫,几乎跳起来,“我没你这种向着外人的哥。”

  她果然还是在生气,我忙改口:“刘雯雯,对不起,上次合成照那事是我错怪你了,我现在过来跟你道歉。”

  “呵,你错怪我的何止那一点!”她满不在乎,“你来找我就这事?”

  “是啊……”我干站着,手脚不知往哪里放,只能摸了摸鼻子,“就这事。吃晚饭了没,我请你下去吃个饭。”

  “不用了,我减肥。”她双手撑膝站起来,径直走到墙角的饮水机旁,给我泡了一杯茶。

  我接过,她冷幽幽地看着我喝了一口,语气稍微柔和了点:“谢牧,你给我记住,我是跟姓林的有仇!但我要害她,还不至于把你拖下水。”

  我无声地点头。

  “跟我说说陈柏言的事吧?”她话题徒然一转,让我有些错愕。原来她最在意的还是陈柏言。

  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单方面爱一个人可以爱得这么病态?我当初爱林鹿夏已经爱得够卑微够惨烈了,可刘雯雯完全是走火入魔。但我总觉得,刘雯雯其实并没有她自以为的那么爱陈柏言,她不过是活得太辛苦太压抑,急需一个出口,而陈柏言刚好承载着她青春期所有的幻想、憧憬和希望,他出现了,又十分戏剧化地人间蒸发了,这正是她最好的出口——永远抵达不了,永远奋力追逐。

  “到底说不说啊?”她不耐烦了,我觉得刘雯雯有点躁狂症的倾向,但我不敢说。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了她,当听到猴子怀疑陈柏言在用小号打探大家的消息时,刘雯雯“啊”了一声,飞快地用电脑登录了QQ。

  “这阵子也有不少闲着没事的陌生人加我,里面肯定有陈柏言!”

  “刘雯……”

  “真是的,我怎么会那么大意啊!我想想啊……有个人的ID就叫海子还是什么的,肯定是他没错!”

  我僵了一阵子,心想还是走好了。刘雯雯叫住了我,转跑去床头柜拿出一个鼓鼓的信封,塞给我:“先给你三千。”

  “你这是干什么?”我一下没明白过来。

  “我之前卖包赚了点,先还你一些。”她不耐烦地解释。

  “不是吧!!”我非常吃惊,差点笑出声。

  “你这什么表情?”刘雯雯不高兴了,“你把我当什么人呢?你以为我只借不还?实话告诉你吧,这些年欠你们的我可都用本子记着呢!”

  “不是……”我还是不肯接,“你做这种生意不稳定,比我需要钱,我不急。你下次再给吧。”

  “不用了,我已经找到稳定工作了。”她语气自信,“我之前不过是懒得找。”

  “在哪工作?”我很好奇。

  “当幼师。”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哪个幼儿园的小朋友这么倒霉!换以前刘雯雯绝对是个好幼师,可现在——我觉得她更适合去初中当教导主任。不管怎样我还是很欣慰,有稳定工作毕竟是好事,说明她对生活更有规划了。

  说到刘雯雯,其实也怪可怜的。她爸就是个酒鬼,她妈没什么文化,生性软弱,一直在家庭暴力下过着悲苦的日子,公公婆婆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邻居都劝她离了,但因为她妈妈那个软弱性格,屡次喊居委会来介入也是徒劳。

  十一岁那年大家一起给刘雯雯过生日,她吹熄蜡烛时许下的愿竟然是希望自己的爸爸死掉,这样妈妈就能解脱了。讽刺的是后来她妈妈就真的解脱了,刘雯雯初三那年她车祸身亡。

  妻子尸骨未寒,丈夫就迅速跟一个年轻女人再婚了。过门刚一年,后妈就给家里添了个儿子,爷爷奶奶重男轻女的观念根深蒂固,两个老人乐得合不拢嘴。自此之后刘雯雯彻底沦为家里可有可无的存在。

  高中毕业后刘雯雯考上一所外省的师范大学,整整四年她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她的后妈自然求之不得,恨不得她死在外面,省得以后跟自己的儿子分家产。

  读大学时,刘雯雯每月收到的伙食费只有六百块,按照这种标准,顿顿吃食堂都够呛。刘雯雯并不是能吃苦的女孩,以前跟大家在一起时她像个被宠坏的小公主,虽然父母给的零花钱很少,却经常会收到陈柏言和林鹿夏这两个“土豪朋友”的礼物,随便一条裙子都是几百块,高二那年陈柏言更是出手阔绰地送了她一部录像机,当时售价两千多块,相当于我们一学期的学费。

  高三毕业后,陈柏言跟林鹿夏正式在一起了,这让刘雯雯感觉遭受了友情与爱情的双重背叛。上大学后她孤身一人,曾经的“公主”沦落成了“庶民”,落差之大可想而知。

  大一的时候,她隔三岔五就打电话找胡伟大哭诉,一群人里她最信赖的就是老胡,从小到大老胡总是扮演无所不能的老大角色,尽管这种无所不能通常都是在打肿脸充胖子。比如初三那年,刘雯雯想听周杰伦的演唱会,老胡就提前预支了自己三个月的生活费请大家一块去看,还骗大家说是自己中了彩票。

  那会胡伟大还在一间汽修场当学徒,隔上一阵子就会主动给刘雯雯汇点钱过去。我跟猴子时间多,每月也会抽空去刘雯雯的大学看她,给她带点吃的用的,其实里面有不少都是林鹿夏让我以我的名义捎给她的,我从没有说。

  刘雯雯渐渐习惯了这种变相帮助,慢慢开始主动索取。到后来,我们只要一接到她的电话,十有八九是借钱。不管当时我们手头是宽裕或紧张,多少都会借给她一点,只是不希望看到她失望。

  本以为大学毕业后这种情况会改善,但结果只是变本加厉。刘雯雯跟家里断了关系,也没有接受学校的安排去乡镇当老师。她跟大学同学做化妆品代购,后来又回星城开美甲店,最近这阵子又学人家开淘宝卖高仿包,生活飘忽不定,时不时仍会打电话找我们借钱。

  我看着手上的三千块,突然有一种看见了高中时候那个美好女孩的错觉。然而刘雯雯讲电话的激动声音把我拉回了现实:“喂,陈柏言!我知道是你……什么?买家?那包是假的要退货?!废话!专柜正品两万多,几百块当然是买个款啊你还想怎样?脑子进水了吧?差评!哈,我还怕你差评!来啊,我正好攒满七个召唤神龙!什么,我还没骂你呢!你叫什么网名不好啊叫海子!你要真是海子你去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你买什么假包啊穷鬼……”她气急败坏地掐了线,还不解气,继续翻着自己的QQ好友栏,试图找出“陈柏言的小号”。

  我叹了口气,把三千块放到鞋柜上面,悄悄带上了门。

  【二】

  像是末日里的亡命之徒一样,我辞职的过程那叫一个干净利落简单粗暴。秦总收到我的辞职信后大喜过望,硬是把我叫到办公室虚伪地挽留了五分钟。

  我说:“秦总,我心意已决。我觉得自己不是这块料,还是回家种田好了。”

  秦总哈哈大笑:“现在的年轻人真幽默,行吧,人各有志,我就不再挽留。你去找人事部小廖交接下吧。不过你最近不是跟小赵在负责公司的新项目吗,这事她知道?”

  “她同意了。”我撒谎。

  下午我低调地收拾着东西,发现没什么特别好带走的,用移动硬盘拷点工作资料就差不多了。快下班时我在QQ上跟赵晓敏留言:赵姐,下班了有时间吗?一起吃个饭吧。

  那边飞快地回答:好啊。

  这次我很准时地出现在公司楼下的西餐厅,赵姐姗姗来迟,我猜她下班后一定去洗手间补了妆,职业气息很强的盘发也拆开,长发披了下来,多了几分女人味。她兴致盎然,完全误会了我主动约她的用意。

  赵晓敏坐下,点了餐,愉悦的目光重回我脸上。

  为了不让气氛尴尬,我忙笑了笑,笑得很僵。我从裤袋里掏出一个厚实的信封,沿着光滑的桌面缓缓推到她眼前,她疑惑地蹙眉,我客气地解释:“上次信用卡你帮我垫的那两万多块,现在还你。”

  她没接,眼中的喜悦慢慢退散,察觉到了什么:“不急,你最近不是打算买车吗?”

  “不,必须还。”我抿了抿干燥的嘴唇,“不然以后没机会了。”

  “什么意思?”

  “赵姐,我今天辞职了。”

  “辞职?!”她难以置信地瞪着我,“为什么都不事先跟我说一下?!”

  “我知道这样做很胡闹,也很不负责,但我心意已决。”可以的话,我还是希望好聚好散。

  “如果你觉得我们之前走得有点近,或者我对你有什么……”

  “不,不是这个。话说回来,来公司这段时间一直承蒙你的关照,非常感谢,日后定铭记在心。”

  “谢牧。”她的脸色冷下来,“你突然跟我搞得这么客气是什么意思?”

  我坦然看着她:“没什么意思。”

  她失望地嗤笑一声,面露愠怒:“你知道当初我费了多大力才说服李总让你跟我一起做吗?现在项目做到一半你突然甩手不干,把这么大一个摊子扔给我,还在这里跟我来这一套……”服务员端着牛排走过来,赵姐立即停嘴。半分钟后服务员离开,而这半分钟足以酝酿她的愤怒,当然也有我的。

  “你根本就是在耍我!”赵晓敏压低声音,还是掩饰不住激动的情绪。

  “举头三尺有神明,谁耍谁大家清楚。”我冷笑。

  她愕然。微张的嘴唇在橙黄色的光线下显得妖娆而诡谲,眼神里流转的惊诧化为浓郁的漆黑,一时间她什么都明白了。

  “赵姐,不瞒你说,这些日子我是真的很感激你,也敬重你。本来我不想闹得太难看,可既然话都到这个份上了咱们干脆直说了吧。”我拿出手机,翻出了那张合成照,“当初是你要我追查这件事的幕后黑手,可惜对方隐藏了IP地址,我还是拜托一个黑客朋友帮我揪了出来,后来我又联系上一位在电信上班的朋友,结果你猜,他找出来的户主是谁?”

  她镇定自若得像是与此事无关,冗长的沉默后,才冷冷地说:“谢牧,我是在帮你。”

  “帮我?”我哑然失笑。

  “你跟她不会有结果,你们不适合。”

  我看着赵晓敏,我绝望地发现我真是完完全全不了解这个女人:“你如果真想帮我?为何不直接告诉我。”

  “说了你也不会听,所以我帮你早点了断,省得你在不必要的女人身上浪费时间。”

  “然后呢?”我问。

  “什么然后?”她没明白。

  “然后我省下来了这些时间要用来干吗?跟你在一起?”

  她脸色瞬间阴沉,声音却依然自信甚至狂妄:“对,跟我在一起。不好吗?我哪点比不上那个蔚蓝?她能给你的,我都能给,她不能给你的,我也能给。”

  “她不会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不会阴险毒辣地把我耍得团团转。”我一字一顿地告诉她,“至少这一点,你就比不上……”

  咖啡泼到我脸上。

  滚烫的液体撕咬着我的皮肤,刺痛我的视网膜,我吃痛,叫出了声。赵晓敏劈头盖脸地骂过来,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她如此勃然大怒,大概是被我踩到痛处:“你算什么东西!别给脸不要脸!你随便问问,公司多少男人想跟我在一起,我什么时候正眼瞧过!谢牧,也就你这种白眼狼不识好歹!你会后悔的,总有一天你会觍着脸回来求我的,那时候你就知道自己有多可笑!”

  “我可笑,总好过你可悲。”我不卑不亢地反击。

  她浑身颤抖着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怒视我,一双眼睛像两口幽深的井,透着刺骨的寒意。旋即,她扬起嘴角,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好,很好……咱们走着瞧。”

  望着她愤然离去的身影,我打从心底松了口气,看来交接工作也省了,一了百了。

  我抓着餐巾擦脸,来不及多想些什么,一声巨响忽然从天而降,连带着餐桌上的饮料杯都在微微震颤。

  玻璃窗外的马路对面,一辆红色跑车撞上一辆停泊在路边的出租车,两车呈直角衔接在一起。一个长腿长发的年轻女郎从红色跑车的驾驶座跑出来,她尖叫一声,跪在了地上。

  我就说这女人怎么那么眼熟,赶过去一看,竟然是吴莉莉!她也认出了我,哭哭啼啼地冲上来抓住我的手:“怎么办?怎么办!我、我撞到人了……”

  我看了一眼出租车,果然上百万的跑车就是不同,两车相撞,吴莉莉毫发无伤,对方的车头已经稀巴烂。

  “快倒车!”我吼了声。

  吴莉莉手忙脚乱地钻进车里,车倒走后,露出了出租车深陷的车门,沾着鲜血的玻璃碎了一地,车里隐约传来痛苦的呻吟。

  “还活着!”我边喊边脱了T恤,用它裹住双手,试图掰开因变形而变得锋利的车门,两个路人也上来帮忙,我们一齐发力把铁门拉开了。受伤的男司机从里面滚出来,我忙扶住他,一看脸傻眼了。

  胡伟大浑身是血,脸色乌青,虚弱地看了我一眼,咧了咧嘴:“谢、谢牧……怎么是你?我是不是要死了……”

  他头一歪,晕了过去。

  “救护车!愣着干吗!叫救护车啊!”我朝人群大喊起来。

  【三】

  吴莉莉一直哭,胡伟大被医护人员抬上担架时她在哭,胡伟大被手术床推进抢救室时她在哭,我浑身是血心力交瘁地坐在走廊外的长椅上只想静一静时,她还是哭。

  半小时后,老胡的爸妈闻讯赶来,老胡妈妈简直激活了暴走模式,整栋楼都能听到她惊天动地的哭喊声。吴莉莉以泪洗面,不停解释:要不是因为自己的富二代男朋友在酒吧喝得烂醉,要不是她刚好会开车所以帮他代驾,要不是开到一半副驾驶的男朋友突然发酒疯而她又一紧张把油门当刹车使,她这样遵纪守法的好市民怎么可能会撞到正把车停在路边清点今天进账的胡伟大。她是无辜的,她也是受害者,她平时可是连一只苍蝇都不忍心踩死而是打开窗放它自由飞翔的善良姑娘,她现在好难过好伤心好害怕好无助。

  老胡的爸爸可没什么好脾气,一把将喋喋不休的吴莉莉推出好远:“别跟我啰里吧嗦,要是我儿子有什么,你就是杀人犯!”

  吴莉莉吓傻了,转身开始求我:“谢牧,谢牧你快跟他说啊,我是无心的,我真的没想过会发生这种事……”

  “别吵了!安静点行不行!”我大为火光。

  吴莉莉自讨没趣地闭了嘴,继续低声抽泣,边哭还边掏出镜子补妆。从晚上九点一直等到凌晨,急诊室的门才打开了,和电视剧里演的差不多,最先出来的是主治医生,一个消瘦苍劲满头银发的老男人,他疲倦而麻木,面对我们的围堵只说了两个字:“活着。”

  大家纷纷松了口气,吴莉莉率先哭起来,这次是喜极而泣,她一定在庆幸自己的大好人生没有被一个倒霉的出租车司机给毁掉。

  尾随其后的是一个穿天蓝色手术服的女医生,口罩把脸裹得严严实实,一看到那双湿润的黑色大眼睛我就知道是蔚蓝。她拆下口罩,有惊无险地宣布:“身体多处骨折,左腿断了,脾脏和肺轻微震裂。一块碎玻璃插进胸口,只差半寸就伤到心脏了,算是不幸中的万幸。总之没有生命危险,病人注射了吗啡,暂时不会醒,你们别等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果然长得胖还是有好处。”我想开个玩笑,结果走廊上一片寂静,连我自己都没笑。

  胡伟大次日下午四点醒来,还很虚弱,整个人被包扎成了一个粽子,他一直无意识地呻吟着。没一会又睡过去,还打起了呼噜。这样过了两天才彻底脱离危险。

  吴莉莉还算有良心,那几天她一直昼夜不分地守着老胡,给他端茶倒水端屎端尿,殷勤得像是他的过门媳妇,也是那几天,胡伟大的父母对吴莉莉的印象有了些改观,并放弃追究责任,只说让儿子自己决定。

  这些我都是听蔚蓝说的,看得出她这几天对胡伟大特别照顾。

  “你不是讨厌他吗?”我问蔚蓝。

  “有什么办法?你们是好朋友呀。”电话里的蔚蓝温柔又无奈,“你是不知道,那晚你跟着救护车冲进医院时,那模样像是担架上躺着的是你家人。”

  我笑着收了线,再想起那晚我没太多感觉了,什么悲伤痛苦恐惧压根都来不及,我当时只一个念头,就是赶快把他送到手术室。就像小时候我在汐江溺水,老胡游过来救我时一样,当时的他肯定也没想太多,就是一个劲地要把我给推上岸而已。

  一星期后胡伟大的伤情进入稳定期,他又回到那个有说有笑活力十足的胖子,星期六的下午我跟猴子、鹿夏一起来探望他,病房里已经堆满了鲜花水果,活像一个小型的水果摊。

  老胡头上缠着纱布,左手缠着绷带,腿上也打着石膏,唯一能活动的四肢就是右手了,他的右手一点没闲着,正往嘴里送香蕉。

  猴子最先进门,他得知胡伟大车祸住院的消息已经是几天后,我尽量把事往小了说,所以他压根没担心,反而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态过来的。当他看到老胡那个滑稽的造型时,捧腹大笑,并重重一巴掌拍在老胡的肩上,伴随着一声惨不忍睹的号叫,快咽下去的香蕉直接从老胡嘴里喷出来,旁人看得触目惊醒,真担心他马上又要被送回急诊室。

  差点成了杀人犯的猴子不以为然,火上浇油:“本来以为我今年够惨了,没想到你比我还惨!果然是好兄弟,看你过得这么不好,我也放心了,哈哈哈!”

  老胡气得翻白眼:“我今天要不弄死你我就不姓胡!”

  “什么?不幸福?”猴子拿起一只香蕉当话筒,声情并茂地唱起来,“你一定要比我幸福,才不枉费我狼狈退出,再痛也不说苦,爱不用抱歉来弥补……”边唱边朝老胡摆着十指,那模样太欠揍了。

  “你过来!给我过来!”老胡挥舞着还能动的右手,气炸了,“谢牧你还愣着干吗!帮忙啊,看我不干翻他!”

  “哎哟!火气挺大嘛!”猴子香蕉一扔,又摆出拳击手的架势,“红方选手已经被蓝方选手一记左勾拳打趴,裁判进入了倒计时,十、九、八……站起来了!身残志坚的红方选手顽强地站起来了!竟然还想反击,可惜力不从心!注意了!蓝方选手要使绝招了……”

  我不堪忍受这个丢人现眼的人,朝他屁股一脚踹过去,他一头栽到老胡的床头,老胡逮住机会,粗壮的胳膊立刻锁住他的脖子,勒得他哇哇直叫。托猴子这个活宝的福,好好一场探病变成了小品现场。

  大家待了一会便陆续离开,剩下我一个人。老胡的脸忽然阴沉下去,我一转头,吴莉莉不知何时站在了病房门口。

  “胡哥,今天气色不错嘛。”吴莉莉小心翼翼地赔着笑脸。

  “少来!”老胡鼻子出着气,“正好现在房间里也没外人,说说吧,这事你是打算公了还是私了?”

  “私了私了!”吴莉莉忙接过话。

  “私了行!省事。”老胡伸出三根手指头。

  吴莉莉微微低头,皱着眉:“三、三千?”

  老胡呵呵冷笑:“你傻呢?三千块我修车费都不够!”

  “……三、三万?”吴莉莉还在赔笑,但笑容比哭还难看。

  “三十万。”

  老胡直截了当地说出来时,我也吃了一惊。三千确实少,但三十万也太多了,都能交新房首付了。

  “啊?三、三十万啊……”吴莉莉蒙了,半天没反应过来。

  “怎么?不想给啊!”

  “不是、不是!这个,我、我得先出去给我男朋友打个电话,你等下啊……”吴莉莉逃出了病房。

  不一会我似乎听到了蔚蓝的声音,忙跟出去。

  病房过道上,吴莉莉正在向蔚蓝求助:“出了这事,我男朋友的执照被吊销了,车也拖走了,我们也分手了!三十万啊,我现在一时半会去哪弄那么多钱啊?”

  “你现在有多少钱?”蔚蓝问。

  “我现在卡里只有两万不到,我真的就这么多了,你也知道我是有多少用多少的!蔚蓝你要帮帮我……”

  蔚蓝犹豫了下:“我这里还有七万……”

  “不行!”我冲上去,“吴莉莉你风光的时候动不动就爱马仕香奈儿,几千几万花着玩一样,什么时候想过蔚蓝啊?现在好了,一出事蔚蓝辛苦攒了几年的钱就全要给你赔上,凭什么啊?!”

  “谢牧!我有那么不堪吗?”吴莉莉急了,底气却明显不足,“我也送过蔚蓝包包和鞋子啊,是她自己不要。”

  “都是你穿过的二手,换我我也不要!”

  “谢牧你这人怎么这么小肚鸡肠啊,你还是不是男人啊?”

  “搞笑,你上次害我女朋友差点出事,这次又把我好兄弟撞个半死,我要帮你我才不是男人。你不是很厉害吗,随便一个包就顶我半年工资吗!你不是瞧不起我这种没用的窝囊废吗!上次骂我的气势上哪去啦?”我承认,我是有一点幸灾乐祸,反正我不喜欢这个女人。

  “你、你……”吴莉莉又气又恼地指着我,半天骂不出来一个字。毫无预警,她“哇”的一声哭起来,惺惺作态地抱住了蔚蓝:“我一个女孩子我容易吗我?我现在男朋友也没了,经济来源也断了,都快无家可归了……蔚蓝,我当初怎么说的,叫你别跟他在一块,你看看,她连你最好的朋友都不肯帮,这么冷血,以后对你也不会好到哪去……”

  我恨不得把这个女人从蔚蓝身上一把拽开:“少在这里挑拨离间,我是什么样的人蔚蓝清楚。”

  “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蔚蓝一边安慰吴莉莉一边看着我,“这事是吴莉莉不对,但我不能见死不救,换了是你的好朋友出事了你也不会不管吧?”

  “就是!你光知道护着自己的朋友,却不让蔚蓝帮我。你这人就是双重标准,自私!”吴莉莉趁势反击。

  这话瞬间秒杀我。我必须把话题从朋友这里引开,不然我和蔚蓝都有可能又闹僵,就转而说起钱:“就算蔚蓝借你钱,这点也不够啊。我劝你还是赶紧去找下一个提款机才靠谱。”

  “谢牧你什么意思啊?!你把我当什么了?”吴莉莉有时候吵起来真的和刘雯雯很像,躁狂症一样。

  “要吵出去吵,这里是医院!”蔚蓝实在受不了我俩了,转身就要推开病房门,我看出蔚蓝的意图,赶紧拉住了她,无奈地叹口气:“算了,还是我来吧。”

  病房里,老胡又在吃香蕉,这些天他吃得最多的就是香蕉,口感软,好消化,剥皮也容易。我扭捏地在房间里走了一圈,这里摸摸,那里瞧瞧,半天才说重点:“老胡啊,三十万,会不会有点黑啊?”

  “你怎么帮外人说话了啊!”胡伟大不高兴了,“我这也叫黑?!老子我好好地坐在车里面,我招谁惹谁了啊!她要再开快个十几码我铁定成了压缩肉饼!兄弟,我差一点就死了啊!差一点你就要在灵堂上看到我的黑白照了啊!这钱哪里黑了,这是我拿命换来的!”他因为太过激动牵动了伤,痛苦地咳嗽起来,我忙过去又是拍背,又是端茶,生怕他又被送回抢救室。

  其实我也在想我招谁惹谁了啊,我巴不得我兄弟一口气要个三百万、三千万坐地成富豪,可对面那人是蔚蓝的闺密——这年头闺密真是太坑人了!

  待到老胡脸色缓和了,我尽选甜言蜜语:“你确实受苦啦,我这不天天陪着你吗,也算给了个机会培养我们兄弟感情了不是。而且吴莉莉,她一个年轻女孩子,上哪弄那么多钱?”

  “你知道撞我的那辆跑车多少钱吗?一百万!开得起那么好的车,会赔不起这点钱?谁信啊?”

  “可那是她男朋友的车,现在他们分手了。”

  “那就再找一个啊!她不是专干这种事的吗?”老胡冷哼一声,满脸鄙夷。一直如此,对待朋友他有如春风般温暖,对待朋友以外的人那简直就是严冬般残酷。我心想这话要被外面的吴莉莉听到了还不得打起来。

  “总之哥们,这事你就别插手了。”他不耐烦了,“帮我去告诉那女人,三十万,一个子都不能少,给她半个月时间,她就是去借高利贷也得给我借来。”

  出了病房,两个人都眼巴巴看着我,我摇了摇头。

  吴莉莉失望地叫起来:“你到底有没有尽力啊?你该不会跟他演了场戏吧?你可不能这样坑我啊!逼急了我大不了跑路,老娘我不在星城待了。”

  我懒得再和这个疯子扯,跟蔚蓝交换了一个疲倦的眼神,她知道我尽力了,点点头,让我先走。

  本以为蔚蓝会就此放弃,让那个咎由自取的吴莉莉自生自灭。可我低估了她们之间的感情。三天后的晚上我回到家,满屋子都是墨鱼排骨汤的香味,蔚蓝捧着一个保温汤杯从厨房走出来:“回来啦?厨房里还有一小碗,趁热喝吧。我先走了。”

  “你这是……送给老胡?”我难以置信,“不是吧,还没死心啊!我说你再这样下去我可要吃醋了!每天他享受着国际友人的待遇,我就在家吃剩菜残羹。”

  “别闹,姐是在办正事。”蔚蓝全然不理会,脱下围裙扔给了我,收拾东西就要走。

  “每天觍着脸去求他,也真是难为你了。”我知道她不喜欢老胡。

  蔚蓝轻松地挥挥手:“我还好啦,莉莉才拼好吗?每天鲜花水果不说,超短裙都用上了。”

  “不是老胡那杯茶,再漂亮也没用。”我苦笑一声,“你还是劝她赶快募捐吧,说不定比较快。”

  【四】

  胡伟大住院期间,我的创业计划并没耽搁。我、齐肖、王侯、林鹿夏第二次见面便敲定了各项事宜,筹好了启动资金。

  我们租不起写字楼,便把办公地点定于一间三室两厅的居民房,采购和装修都是交给王侯操办,他意外地充满干劲,效率颇高。林鹿夏暂时兼职,帮忙设计工作室的VIS,当然都是一些基本的,如工作室标志、员工名片等。齐肖最累,一连半个月都在跑人才市场,分别招来了四个游戏程序员,两个美编,一个财务,一个行政,大多是毕业生,青涩又害羞,对薪资要求也不高。

  不到两个星期,工作室就风风火火地办起来了。

  另一方面,胡伟大给吴莉莉的最后期限也快到了。不知道这半个多月的糖衣炮弹有没有效果,我们三人决定再好好跟胡伟大聊一次。

  下午四点,我跟吴莉莉在医院大厅碰头了,她十分夸张,不但通宵写了三千字的道歉书,还准备了辣椒粉,看来是打算声泪俱下跪在老胡面前哭晕过去了。

  蔚蓝今天值班,我们赶到时她在老胡病房坐好一阵子了。今天她披着长发,平时工作她都扎马尾的,只有下班后跟我在一起时才会把头发散开,让我看到她更有女人味的一面。我知道她是在刻意讨好胡伟大,这让我感到轻微的不悦。

  两人轻松地谈笑着,只见老胡手舞足蹈神采飞扬,用脚趾头想就知道,他一定又在添油加醋地吹牛了,说一年前自己开夜车遭遇两个歹徒如何机智而神勇地将其制服,那个故事我听过八百遍了,每一遍版本都不一样,综合整理一下绝对媲美好莱坞大片。

  吴莉莉一出现,老胡脸色瞬间垮下来,也顾不上故事说到正精彩的地方。吴莉莉的声音像是打了鸡血:“嗨,胡哥啊,今天气色不错嘛……”

  “少废话,钱带来了吗?”老胡这句话还真像电影里的黑社会老大。

  气氛僵了片刻,蔚蓝打破沉默:“胡哥,其实这事吧,莉莉确实也是无心之失,她这段时间也尽力在补偿了。三十万太多了,她现在肯定是拿不出来的。”

  “你一个大老爷们,就别为难一个女人了,没意思。”我激他。

  “我这人向来不爱欺负女人,但这是原则问题。实在拿不出没关系,这个债可以慢慢还,三年、五年,我有的是时间。”胡伟退步了,这是个好兆头。

  我们三交换了一下眼神,蔚蓝清清嗓子:“谢牧常跟我说,从小到大你都是一群朋友里最重情义的人,视钱财如粪土。我相信你也不是真的看重这点钱,就是想出一口气。但是你这次要是原谅了莉莉,莉莉可是欠了你一个大人情,以后有什么事绝对不会忘了你的。”

  蔚蓝刚柔并济,不知不觉就给老胡戴了一顶高帽,老胡是要面子的人,哪招架得住,加之这些天他也没少享受两个姑娘的“热情款待”,冷脸有些动容了。

  我趁热打铁:“就当不打不相识嘛,以后大家都是朋友了,老胡你什么时候跟朋友计较过钱啊?”这不是奉承,是事实。

  吴莉莉逮着机会站出来,那叫一个痛哭流涕梨花带雨,也不知道抹了多少辣椒粉:“胡哥你大人有大量就别生气了,我、我真的知道错了……你看我现在,被男朋友甩了,工作也没有,租的房子也快到期了,我也好惨的,而且撞了你我心里也不好过啊,每晚都做噩梦,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了,想死的心都有了……”

  “行了行了别哭了!最烦女人哭了!”老胡心软了,“看在我兄弟跟蔚蓝的面子上,这事就算了。不过我现在至少两个月才能下床,没收入不说,以后身体还指不定落下多少毛病。除了修车费跟医药费,你再给我个两三万营养费总不过分吧?”

  “没问题没问题,那是必须的。”吴莉莉如蒙大赦,忙擦掉眼泪,谄媚地笑起来,“胡哥我就知道你是好人。谢谢胡哥!”

  “行了,别胡哥胡哥地叫了,我长这样哪像李逍遥了?”老胡自嘲道。

  “你别说,胡歌还真出过车祸,跟你挺有缘。”我忙搭话。

  “我出个车祸要能变他那么帅,我倒给她钱。”老胡这话把大家逗笑了,蔚蓝也笑了,这次是由衷而非讨好的笑。心中长久的阴霾顿时四散,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看来这场车祸并不全是坏事,至少化解了蔚蓝跟老胡之间的隔阂。是谁说兄弟和女人不可兼得?谁说友情和爱情只能选其一?

  顾不上开心,齐肖打来了电话,齐肖找我无非两件事,工作和喝酒,现在还没到晚上,所以肯定是工作。

  我跟三人告别,匆匆离开了医院。

  就在昨天我们几个股东召开会议,决定先尝试做一款类似《神庙逃亡》的酷跑小游戏试试水,做游戏还需要有厉害的原画师,原画师不好招,齐肖采取的是跟本城动漫公司合作的方式。商谈合作一事齐肖交给了我跟鹿夏,因为我跟鹿夏都有谈客户的经验。

  合作方是一家叫梦航的动漫公司,规模不大。

  有意思的是,两小时后当我开着齐肖的车带鹿夏赶往见面地点时,发现跟我们碰头的也是一男一女。男人叫傅林森,身材高挑,面容英俊,一脸不食人间烟火的优雅笑容,像是时尚杂志封面的混血男模,我悲伤地想我跟他之间起码隔着两百条河。女生叫苏荷,看起来倒是和蔚蓝有几分相似,笑容甜美可爱,但是一双眼睛非常精明,她每一句话都说得和和气气,却一点便宜都没让我们占。

  总体来说,洽谈结果基本符合彼此的预期值。我们签好合同,起身握手,一直不太讲话的傅林森突然看着鹿夏说:“其实,我见过你。”

  以鹿夏的美貌,在半小时内就吸引到一个男人主动搭讪实属正常,但傅林森不像是轻佻的人,果然他又淡淡地补充:“在照片上。”

  “照片?”鹿夏一头雾水。

  我的第一反应是:完了!该不会是那张在微博被转了几千次的“裸照”吧,事实证明我这人就爱想太多。

  “说来话长,你们赶时间吗?”他礼貌地征询。

  我跟鹿夏面面相觑,重新坐下。

  “三年前的冬天,我在北京的一家地下旅馆住过一段时间,其间认识了一个背包客,其实说不上认识,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他当时在后海的酒吧当酒保,夜出早归,我当时在学画画,常常失眠……”意识到自己扯远了,他微微一笑,“总之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有天半夜我醒来发现他没出去工作,他告诉我,这是他待在北京的最后一晚,他钱攒够了,要去下一站了。我觉得能相遇是缘分,就请他去后海一家酒吧喝酒,一直喝到天亮,天南地北地瞎聊着。最后他掏出手机翻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个很漂亮的姑娘……”我们都看向林鹿夏,她一言不发地听着,“他问我能不能把照片上的人画下来,我没多想,用随身带的笔和纸给那女孩画了个简单的肖像,他把画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钱包,然后一扬手就把手机扔到窗外的湖里。”

  大家安静地听着,可他停下来,故事结束了。那之后,他再没见过陈柏言,没人清楚他为何要扔掉手机,也没人知道他去了哪。

  “为什么跟我说这些?”声音里的轻颤出卖了鹿夏脸上的平静。

  “没什么,只是……我感觉他很喜欢你,但好像又很痛苦。所以我想,或许他一直在找你也说不定。”

  “不,你误会了。”林鹿夏冷静地起身,拿好合同,再次跟傅林森握手,“不过还是很感谢你能告诉我这些。”

  傅林森依旧是一脸淡然的微笑:“不客气。”

  深夜,鹿夏坐在后车位最右边,无论是私家车还是公交车她总是坐在最末尾靠右,那个仿佛被全世界的孤独光顾的位置。车在第三个红灯路口停下,我悄悄瞄了眼后视镜,鹿夏双手合十放在膝盖上,微微侧头,窗外的流光溢彩晃过她洁白而忧伤的脸,像是五彩的落叶飘过静谧的湖面。

  “他到底哪里好?”问出口后我才意识到这个问题有多蠢,可我就是想知道,那么多年一直隐藏在我这心中的不甘和嫉妒,如今早已不再浓烈,但那种情绪我还记得,被陈柏言压制得暗无天日的感觉。

  林鹿夏缓缓回头,朝我露出一个奇怪的笑:“谢牧,你有过时间停止的感觉吗?”

  当然有,林鹿夏,小学三年级的黄昏,我翻进你家后院趴在窗台上偷看你跳舞,你哭红着小脸转向我,你无辜又美丽的眼睛投射到我眼中,那一刻我觉得时间停止过,我不会说,因为我知道你并不在乎。

  鹿夏没有等待我的回答,自顾自地说:“高三下学期,我收到他的情书时一直在犹豫。从小到大我最害怕的事情就是成为别人的负担,在我眼里爱情是一件迟早要拖累别人的事,所以当时我没有给他答复,我假装没看过那封情书。你还记得吗?那年老胡生日,请我们一起去唱歌,当时陈柏言点了一首周杰伦的《青花瓷》。”

  我记得。那会我们爱死周杰伦了,一点不比现在的“脑残粉”理智。周杰伦的每首歌我都唱了无数遍,到现在我连苏轼的《水调歌头》都记不全了,而《以父之名》的歌词却还能倒背如流。当时一群人里唱歌好听的只有陈柏言跟胡伟大,胡伟大喜欢唱黄家驹的老歌,陈柏言成为唯一能驾驭“周氏情歌”的人,每次陈柏言一点周杰伦的歌,我跟王侯就会屁颠屁颠地跑去蹭歌。可那一次,大方的陈柏言坚决地把两个话筒都霸在手里,唱完了整首。

  鹿夏还在回忆:“我喜欢听他唱歌,很舒服。那天他唱到‘天青色等烟云,而我在等你’时,我下意识地看了过去,他正好也悄悄看过来,就像是自己的小诡计被识破了一样,他红了脸偏过头去继续唱,接下来的一句还走调了。就那么一会,我觉得时间静止了,整个世界除了我的心跳什么都停了下来。”鹿夏垂下眼帘,修长的睫毛上沾着氤氲的水汽,嘴角泛起一个忧伤的笑,“你问我他有什么好。我真的不知道。可能我如今做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让那个静止的世界重新动起来吧。”

  真要命啊,其实这些我早知道了,我只是不闻不问、自欺欺人,反复催眠自己并没有看到当年在灯光迷离的包厢里,林鹿夏跟陈柏言那个一眼万年的相视而笑。对我而言,这些真的太伤人了,像一场瓢泼大雨,而我孤零零地站在雨中怎么也走不出来。直到多年后,一个叫蔚蓝的女孩帮我撑起了伞。

  漫长的红灯结束了,我重新发动了车。

  深夜回公司,走进改装成办公间的厅堂。初次来看房时,这还只是一个空荡荡的房间,现在已经堆满了电脑、办公桌和凌乱的文件。我看着忙碌之后只剩冷清的屋子,从头到脚都有一种不真实感,我竟然也有自己的公司了,每天被人恭恭敬敬地叫谢总了,真奇妙。

  “啊!这游戏真变态!”隔壁房间传来猴子的怒骂。

  自从创业后王侯有一种爬出泥潭拨云见日阳光普照的感觉,以上是他的原话。在我眼里,他就是从此以后不用再屈服于家里那只母老虎的淫威了,毕竟,任何事情只要一挂上“我在创业”四字就立刻显得名正言顺,哪怕只是肆无忌惮地打游戏。他是游戏创意总监,任务就是玩各种游戏,遇到好创意就记下来。

  他工作很投入,老半天才发现我的存在。

  “哎呀!吓谁呢!进门也不吱个声。”猴子捂着受惊的小心肝,见我不答话,又问,“来干吗呀?”

  “陪你加班。”我随口说。

  “加班好!我最爱加班了!等哥先去上个厕所!”他吹着口哨蹦跶着出门了,嘴里还忘我地唱着歌,“我爱加班皮肤好好嗷嗷嗷嗷……”

  猴子尿完尿,又去楼下买了些夜宵,兴致勃勃地拉我一起吃,可我还沉浸在莫名的惆怅和伤感中,没什么胃口。

  “怎么啦?又跟蔚蓝吵架啦?”猴子嗍了一口酸辣粉。

  说到蔚蓝,前几天我带她回家吃了顿饭,首次见了下家长。我弟弟倒是很喜欢她,我爸也挺满意,觉得蔚蓝聪明、懂礼貌、长得也漂亮。但是我妈在得知她是单亲家庭后极力反对——这些当然是等蔚蓝走后才表露的,她觉得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都有性格缺陷,蔚蓝还是外科医生,天天开膛破肚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心肠狠毒,将来对婆婆肯定不好。我真想告诉我妈:“比起你俩给我带来的心理创伤,我不知道有多羡慕单亲家庭的孩子。”碍于弟弟在场我没吵,耐着脾气帮蔚蓝讲了几句话,我妈更来劲了,直接反驳:“你懂什么?女人都会演戏,以后就知道了。”结果自然不欢而散,本来我还打算在家睡一晚的,最后直接气冲冲地走了。

  “嗨,我当是什么事呢?”猴子不以为意地拍拍胸脯,表示这事自己最有发言权,“哥们我这么跟你说吧,天底下就没有哪个婆婆是喜欢儿媳妇的,这两个物种从古至今就是宿敌!就像麦当劳跟肯德基,移动和联通,百度和谷歌,周瑜和诸葛亮……”

  “说正经的。”

  “扯远了……”他舔了舔嘴唇,煞有介事地在我身边坐下,“你看我妈,她就恨死我老婆了,做梦都想着要掐死她,但现在一家人还不是处得挺好。”

  “我妈跟你妈不一样,你妈是明事理的人,心里再不满意表面上还是有分寸。我妈就是一火药桶,动不动就爆炸。”

  “哎呀小谢你就是爱想太多,不如先斩后奏吧,妥妥的!”

  我实在无法同意这一招:“还有其他办法吗?”

  他摸着下巴想了想:“那就只能曲线救国了,你妈现在最看重的是什么?”

  “最看重的啊……”我认真想了想,“应该就是我弟吧。”

  猴子一拍大腿:“那就先从你弟弟下手!”

  我毛骨悚然:“你干吗?要毒杀我全家啊!”

  “你要敢下毒那就省事多了。”

  “滚!”

  猴子贼笑着回到正题:“乔布斯说得好,想要打败敌人就一定要攻击他最脆弱的地方。”

  “乔布斯什么时候说过!”

  “不要在意这种细节,乖乖听好!让蔚蓝先从你弟弟下手,到时候如果你弟弟能一哭二闹三上吊说非蔚蓝当大嫂不可,你妈绝对求着她过门。”

  “好像有点道理。”我一拍大腿,“正好,明天我妈没空,让我去接弟弟放学。”

  “对嘛!明天你跟蔚蓝一起去,带你弟弟吃喝玩乐伺候好了,回头你弟弟肯定在你妈耳边各种美言!等你妈掉以轻心时就来个致命一击!立刻把户口本给偷出来去民政局办了!到时候就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幸福生活指日可待,这就叫一证在手,天下我有……”

  猴子眉飞色舞完全停不下来,我抓起一只鸡翅塞进他嘴里:“行了,王总监继续玩你的《三国志》吧。”

  按照狗头军师王侯的馊主意,隔日我电话约蔚蓝一起去接弟弟放学,她欣然答应。快下班时,我被一些事情耽误,去幼儿园的时候已经晚了二十分钟。幼儿园阿姨认出我,她正在门口跟一个家长攀谈,让我直接去向日葵教室找弟弟,还没被接走的孩子都在那。

  我推开教室门时,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看到刘雯雯。

  我惊诧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她最近是找了一份幼师工作,没想到是在这!

  但此刻的刘雯雯哪像一个温柔的幼儿园阿姨啊,她简直就是电视剧里的恶毒后妈,拧着一个小女孩:“哭!还哭!看我不给你点颜色瞧瞧……”房间的角落里还有三四个小孩,抱着玩具瑟瑟发抖,被吓坏了,其中就有我的弟弟谢思明。刘雯雯手中的小女孩早已哭成了泪人儿,不停地喊着:“妈妈,我要妈妈……”

  我总算看清楚,挨打的女孩是陈漫书。

  头皮一阵发麻,我一把推开刘雯雯,将陈漫书抱了起来:“没事了,没事了,叔叔来了,别怕……”转头怒视刘雯雯,“你干什么?!你疯了啊!这么小的孩子也打!”

  刘雯雯撞到墙上才站稳了,她喘着气,眼神里的狰狞和凶狠还清晰可见:“她不听话,我打她怎么呢?我让她安静点,一直在那里闹!就知道装可怜,跟她妈一个德行!”

  “陈漫书没吵,她要上厕所,你不让她上!你是坏人!”谢思明看我出现了,胆子大起来,勇敢地站出来拆穿了刘雯雯的谎言。

  “闭嘴!大人讲话小孩子一边去!”刘雯雯吼了一声,谢思明又吓得缩回去。

  “刘雯雯你太过分了!你再怎么恨鹿夏也没必要迁怒到下一代吧。这也是陈柏言的孩子,你也真下得了手!”

  “哈?他的孩子!”刘雯雯冷笑一声,“谁知道,指不定……”

  这时教室门再次被人推开,林鹿夏跟蔚蓝出现在门外,她们齐齐看向这混乱的一幕,原本还愉悦轻松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一瞬间,林鹿夏什么都明白了,她飞快地冲上来从我怀里抱过女儿。我心一沉,以为接下来肯定会是一场混战,可没想到她仅仅是用力地瞪了刘雯雯一眼,那个凛冽而锋利的眼神像被侵犯领地的狮子发出的警告,刘雯雯不由得心虚地后退了一步。

  一片死寂中,林鹿夏抱着女儿离开了。

  第十二章

  遗憾的是,所有的纯真和坚持,都来不及告别,就被无情地抛弃了。仅仅因为它填不饱肚子,它不能买车买房,它不能换取功成名就。我们站在青春的彼岸,用所谓正确的成熟的得体的姿态,嘲笑着后面的年轻人,其实也是在嘲笑自己。

继续阅读:【一】第12章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当我们的青春渐行渐远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