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什么让周品突然改变主意的?
用冯祎的话说——“你还真当他是突然改变主意的呀?要我说,这色老头打一开始就是这主意,只不过是碍于身份都装腔作势一下,就等着我给他铺台阶下呢,我也就是稍微试探了他一下,装作看不懂他的意思,没成想他那么快就沉不住气了。”
这话听起来有那么几分道理,可唐九金依旧觉得这事有点蹊跷。
她总感觉周品看起来并不像是欲拒还迎,至少在园子里她能感觉到真真切切的不屑一顾了;可是后来要说他对她毫无兴趣吧,又似乎不尽然,当她把剑指向周品,他看她的眼神格外炙热,她当时甚至还在担心他随时可能会当众对她做些什么,那种炽热持续了很久,后来却又褪得干干净净,那之后,周品看她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杂念,也谈不上有多大的兴趣。
可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他却提出说要跟她单独聊聊。
聊什么啊?这个人到底是想干什么啊?太老谋深算了,她看不懂啊!
这种不安让唐九金显得格外紧张,她端坐在冯祎他们安排好的厢房里,不断清着嗓子调整声线,生怕一会周品会凭着声音认出她,不管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总之这都是个机会,她决不能功亏一篑……
“小白,你在吗?”她试着朝门外喊了一嗓子。
外头很快就传来了林月白的回应,“放心吧,在呢。”
“我现在这声音听起来还像我吗?”她忐忑地问。
“不怎么像。”林月白停顿了下,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片刻后他的话音再次传来,“你再多说几句试试。”
“哦……”说什么呢?唐九金思忖了会,问:“对了,你到底是怎么让那个冯祎这么尽心尽力帮我们的?”
“我跟他说,奚府有个姑娘生性自由,宁做歌伎也不愿入宫,可是但凡有机会鱼跃龙门谁又真的一辈子待在风尘里呢?所以这姑娘给了我一些银子,让我想办法帮她攀上周品这根高枝……”说到这,林月白突然想起来,“对了,我还贿赂了冯祎一大笔银子呢,回头你记得还给我。“
“凭什么还你?这不是也在查你姐姐的下落吗?我出力、你出钱,合情合理啊。”
“怎么就合理了……”
唐九金气定神闲地打断了他,“那要不咱俩换换,你来色诱周品?”
“哦,我仔细想了想,你出力、我出钱,果然很合理!”
她张了张唇,本还想再说些什么来缓解一下紧张,门外忽然传来林月白有些凝重的话音,“他来了。我就在附近,等下要是有什么事你就叫。”
这话让唐九金的心悬到了嗓子口,她忍不住又摸了摸面纱,以确保万无一失。
很快她就听到了脚步声,有些凌乱,好似有两个人……
“周将军,您小心些。”冯祎的声音传来。
看样子周品是喝醉了,冯祎一直把他扶进了房间,他脚步微微摇晃,进门后抬了抬眼眸朝着唐九金看了过来,眼神很意味深长,就像是把她看穿了一般,这让唐九金有些乱了阵脚,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周品也跟着不动声色地挪开视线,冲着冯祎摆了摆手,道:“行了,你下去吧。”
“好……”冯祎自然也不敢多留。
临走前,他略带不屑地瞥了眼唐九金,眼神里透着毫不掩饰的鄙夷。
这种鄙夷究竟为何唐九金不难猜到,无非就是觉得她为了荣华富贵连自己的身子都能出卖,低贱得很;可就算她当真如此好了,他又比她高贵到哪里去呢?她卖身子,他卖尊严,何尝不是一个道理。
于是,她不卑不亢地仰起头,同样回了他一道不齿的目光。
这让冯祎有些意外,他皱了皱眉,心里显然有气,想骂,但碍于一旁的周品又只好作罢,狠狠瞪了唐九金一眼后便拂袖而去。
冯祎一走,周品便摇摇晃晃地朝着唐九金走来,还没等他靠近,她就站起身,将他扶到了桌边椅子上,又体贴地给他倒了杯茶,用她方才努力调整出来的声音启唇道:“大人好似有些醉了,先喝点茶醒醒酒吧。”
周品接过茶盏,漫不经心地喝了口,就在唐九金思忖着下一步该怎么走的时候,他冷不丁地启唇,“我同你爹刚认识时也差不多就是你现在这岁数。”
闻言,唐九金猛地一惊——这是早就认出她来了?可他到底是怎么认出的?她自问方才表现得还挺滴水不漏的呀,又或者他只是有所怀疑在试探她呢?
“老夫虽未有幸见识奚府那些姑娘的舞姿,但听闻她们常年习舞,姿仪该是刻在骨子里的,哪像你……”周品看出了她的困惑,主动解释了起来,话说到一半,忍不住白了她一眼,“舞步确实记得挺熟,看得出也没少练习,但恐怕就只会这一支吧?心里头一慌什么都乱了,一看便是临时抱的佛脚。不过,你这什么基础都没能跳成这样,倒也确实不容易了,这一点怕是随了你爹吧,你爹从前跟那些漠北俘虏学胡旋舞,也是瞧上几遍就会了……跟俘虏学跳舞,也就你爹干得出这事儿了哈哈哈……”
说着说着他便笑出声来了,那笑声很爽朗也很坦荡,唐九金并未从中捕捉到丝毫的愧疚。
倘若她爹娘的事当真跟周品有关,那他提起他爹时的这种坦荡着实让人不寒而栗。
所以,唐九金更倾向于是她想多了,周品从未出卖过他爹。
当然了,这也只是她对人性的一份期望罢了,最终她还是理性地决定顺势追问清楚……
“听周大人的语气,似是跟我爹交情颇深?”说这话的时候她摘下了面纱,在周品身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既然已经被识破了,那她也没什么好挣扎了,何况她能感觉到周品的态度和之前在段府时有了明显的不同,他甚至愿意主动提起她爹了。
“嗯,我和你爹相识于微时,那时候漠北叛乱,我请缨出征,你爹是当时的军医,那会军营染上了瘟疫,死了不少人,幸好有你爹在,这才及时控制住了疫情,他也就此立了功,进了太医局……”说到这,周品忍不住叹了声,“我早就同他说过,他那莽撞的性子若是不改改纵是进了太医局也待不了太久,果不其然,没几年我便听说他被太医局出名了。”
“我爹为何会离开太医局?”直觉告诉唐九金这个问题很关键。
“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当时我已去汴州赴任,与你爹也只是偶有书信往来,按他的话说他是自愿离开太医局的,说是想游历四方悬壶济世,可是后来我听人说他杀了人被太医局除了名。”
“杀人?”唐九金蓦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激动得很,“怎么可能?!”
“当年的户部侍郎顾非与你爹交情颇深,听闻他涉嫌贪墨,本是死罪,陛下顾念旧情留了他一命,将其收押在大理寺地牢中,一日他身子忽感不适,提出让你爹去替他诊治,陛下也允了,陛下始终觉得此案还有诸多疑点,不愿滥杀无辜,不料那日你爹刚离开大理寺不久顾非被发现已暴毙于狱中,后来经查发现是中了毒,你爹确实是最有嫌疑的人……”
“周大人,这逻辑不对啊。”还未等他说完,唐九金就按捺不住打断了他,“我爹为什么要杀顾非?那种情况下我认为就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杀人灭口,换言之,我爹或许跟顾非的贪墨案有关。既然如此,我爹又怎会只是被太医局除名这么简单?”
周品看了他一眼,道:“这是陛下的决定。”
“所以呢?”唐九金一脸茫然。
“陛下的决定需要讲逻辑吗?他自有他的道理。”
“什么道理?”她还是没懂。
“圣意难测,我又岂知。”
这回答唐九金是不怎么相信的,“你不是陛下的心腹吗?”
“心腹?”周品忍不住嗤笑了声,“我不过只是曾经一度能为陛下所用罢了,即便是承蒙圣宠的那段日子里,陛下也只会同我说些行军打仗的事,至于帝王心术又岂会告与我知。”
“那你也未曾问过我爹吗?这事如此蹊跷,不可能不问的吧?”
“自然是想问的,可是没有机会,自打我离开长安起我与你爹便再也没有见过了。”
闻言,唐九金狐疑地蹙了蹙眉心,“你们不是有书信往来吗?”
“姑娘……”周品被她这颇为天真的问题逗笑了,“但凡是个人都能嗅出这事不简单,定是牵涉到了朝廷党派之间的纷争,这种事又有谁会在信中提及?事实上,多年前,我府中就曾遭过窃,那贼人并未盗走任何值钱的东西,唯独拿走了你爹写给我的那些信。”
唐九金眉目一紧,“多年前具体是指多少年以前?”
“我想想……”时间有些久远了,周品回忆了好一会才道:“大约有七八年了吧。”
“我爹可曾在信中提过他的行踪?”
“嗯……”周品无奈地点了点头,“许久未收到你爹的信时,我便隐隐觉得不安,派了几个人去了趟浣花溪那儿的苗寨,你爹娘的事我也打听到了些,未曾料到你竟然还活着,据那些苗民所言你同你娘皆在那一夜被毒杀了,我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我想……你爹娘出事兴许与我府中的那些信被窃有关,我确实对不住你爹啊……”
唐九金死死地瞪着他,冷声道:“当真是信被窃了吗?一个警惕到不敢在信中妄议朝政的人,又怎会不知阅后即焚呢?”
“我们确实未在信中提及任何朝堂之事,不过就是闲话些家常和近况罢了,想着纵是被人瞧见了又有何惧?更何况,你爹是老夫的至交,直到现在我还时常回想起以前与你爹把酒言欢、畅聊古今,我们总是一聊就能聊上一宿,真正是年少不惧岁月长啊……”说到这,周品溢出一声嗟叹,“虽说一直在互通书信,可我心里也清楚,此生怕是很难再有见面的机会了,那些信对我来说是无价之宝,自当好好藏着。”
他说的情真意切,唐九金有些动摇了。
她记得她爹有只箱子,宝贝得很,她也曾问过她爹里头装的是什么,她爹说——无价之宝。
能被她爹当做无价之宝的多半是些医书典籍吧?她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然而,离开苗寨的时候,她曾经趁夜撕了封条偷偷溜进以前住的宅子里看过,本是想找找看毒杀她和她娘的人可有留下什么线索,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了,屋子里明显有着被人清理过的痕迹,那只箱子她自然也没放过,里头已经空无一物。
倘若只是医书典籍的话,应该是不会被人拿走的吧?
可若是里头藏着的是周品写给她爹的信,那似乎就变得合情合理了,毒杀她和她娘的凶手没准早在七八年前就已经盯上周品,并且身心她爹和周品的书信往来中定是提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