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入宴,周品仍旧显得有些恍惚。
那些筹光交错、那些珍馐佳肴丝毫都勾不起他的兴趣,他怔怔地坐着,面上挂着敷衍的笑,耳畔喧闹越来越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娇俏嗓音——“你当真觉得芍药这名字适合我吗?我原来可不叫这名呢,那是教坊使取的,说是好记,可是你知道吗?芍药还有个别名叫‘将离’,我不喜欢,不吉利。”
这是周品记忆里的声音。
彼此这些念叨他并未放在心上,如今回忆起来反倒是历历在目。
他甚至还记得那日的微暖春风、风中的柳絮、以及教坊里盛放的芍药……
“周大人,方才的事你可千万别忘心里去,那些姑娘平日里几乎不出奚府,就是些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片子,您大人有大量,别同她们一般见识。”冯祎见他入席后始终不说话,脸上的笑容也是敷衍至极,以为他还在因为方才的事不悦,忙着劝说。
周品渐渐回过神,朝着他看了过去,问:“奚府是个什么地方?”
“哦,它算是洛阳这边一个较为有名的民间教坊,其实是没有名字的,只是主事的人叫奚娥,大家也就叫它奚府了。这个奚娥不是洛阳本地人,具体什么时候来的在下也不太清楚,这洛阳城里怕是也没多人清楚,她为人冷傲得很,几乎不怎么和别人来往,前些年那些进奚府拜师学舞的姑娘后来都被宫里的教坊选中了,奚府也就因此声名大噪了。”
“我方才听那些姑娘说奚府从不做席间助兴的事?”周品继续问。
“可不是,这可是奚府头一遭破例啊。”
“怎么突然就破例了?”
“这……”冯祎有些吞吐。
周品笑了笑,尽量粉饰出和善语气试图想要消除他的顾虑,“但说无妨。”
“在下听闻周大人对舞乐颇有研究,便跟三公主提了下,三公主也是有心了,竟亲自出面去奚府请了人。”
“是你的意思?”
“正是在下。”看得出周品对奚府那个叫将离的姑娘颇有兴趣,这邀功的机会冯祎自然是不能错过的。
事实上,他确实跟三公主提过周品好舞乐、重女色,要是能请到奚府来席间助兴,必定能让他大悦,只是当时三公主似乎并未把他这话放在心上,对于他们宴请周品这件事她就始终意兴阑珊得很,三公主没什么野心,说到底不过是想领个封地罢了,她认为周品年岁已大,在朝中早已说不上话,对她并没有任何帮助,但冯祎却觉得,即便这周品已逐渐失势,可他好歹曾是一方节度使,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每每他这么劝说时,三公主就表现得很不耐烦,后来他也不怎么敢说了。
总之,奚府的人还是来了,具体怎么来的其实冯祎也不太清楚,但除了三公主又有谁请得动呢?
“你倒是挺会投其所好……”说这话时,周品的语气要比先前放松了不少,他端起面前的酒,饮了口,确实是佳酿,惹得他心情大好。
席间凝重的气氛也随之褪去了不少,多了几分轻松热闹。
直到一阵乐声划破喧嚣,这份热闹戛然而止。
周品脸色一白,握着酒杯的手忍不住的打颤,这曲子有个颇为飒爽的名字——剑器浑脱。
曾有诗云——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这《剑器浑脱》便是一种剑器舞。
周品生不逢时,自然是没机会见到初唐时那个剑器动四方的公孙大娘,可他见识过剑器舞。
当时陛下初登基,漠北叛军屡屡进犯,朝中都是些“尚能饭否”的老将,急于立功的周品嗅到了机遇,主动请命,龙颜大悦。陛下特意为他办了出征宴,席间有一名教坊女子舞的便是这《剑器浑脱》,她叫芍药。
那个不止名字就连眉宇都和芍药有着几分相似的女子、一曲芍药曾舞过的剑器……周品实在很难再说服自己这一切仅仅只是巧合,他开始意识到,今夜这宴就是一个局,而他在劫难逃……
这个想法在他抬眸见到那名正手执软剑、翩然旋舞的女子后,顷刻粉碎。
他本以为跳这支舞的人会是那个将离,然而……
竟是先前园子里那个使尽浑身解数吸引他注意的女子?!
她依旧薄纱覆面,但那一身搭配得颇为奇怪的衣裳还是让周品一眼就认出了她,只是与方才的拙劣可笑有些不同,她的舞姿矫若游龙,竟有几分当年芍药的风采。
周品看着看着不禁有些失了神……
不知道何时这女子已舞到了她跟前,一个旋身,手腕转得飒爽,剑指向了他。
他甚至感觉到了一阵微风袭来,这风里透着香气。
女子有着一双极为好看的眼睛,似是在笑但又透着杀意,颇为勾魂。
这看得一旁的冯祎都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回过神后,他立刻转头打量起周品的反应……有戏!他在周品的眼眸中看到了一抹炙热!
机不可失,他赶紧凑到周品身边,宛若闲聊般地问:“周大人觉得这姑娘的剑器舞跳得如何?”
“还行……”确实只是还行,有形无神,同芍药比差远了。
“周大人若是感兴趣的话,在下可以去安排。”冯祎说得颇为隐晦。
“嗯?”周品蹙了蹙眉,看向冯祎,明知故问,“安排什么?”
“大人想要在下怎么安排,在下便怎么安排。”
这弯子绕得就连周品都觉得累,他索性主动捅破了窗户纸,“不是说奚府连席间助兴的事都不愿做吗?又怎肯以色侍人?”
“只是陪大人聊聊,说些体己话,谈不上以色侍人。”冯祎只当他是在假正经,配合的替他想了个说辞。
周品不愠不火地瞟了他眼,“还是免了吧,想来那奚娥姑娘此番破例也是逼不得已,又何必继续强人所难。”
“大人请放心,这位姑娘和奚府里的其他女子不同。”正所谓拿人手短,冯祎继续着卖力游说。
“怎么个不同法?”周品好奇地扬了下眉梢。
“她一早便同奚娥姑娘说过,说她不愿入宫,宁可做个歌伎。”
“哦?竟还有此等要求?”这话让周品更好奇了,但凡有的选,谁家姑娘会自愿流落风尘的?
冯祎解释道:“听闻是因为她生性自由,受不了宫里头的拘束。”
“也是……”周品点了点头,自言自语般地嘀咕着,“若能肆意地活在这天地间该有多好……”
“大人所言极是,奚娥姑娘也是这意思,说是人各有志,她只管教她们跳舞,往后的路要怎么选那便由不得她了,若是不愿曲意逢迎那奚府定会护着,若是想攀附高枝奚府也断不会阻挠。说白了,哪有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奚娥姑娘教这些女子们跳舞的本意并非送入教坊,而是想让她们活得肆意快活。”
“哈哈哈哈哈……说得好……”比起眼前这名女子,周品反倒是更想见见奚娥了,“这姑娘的剑器舞也是奚娥教的?”
“这小生就不知了,大人一会可以直接问这位姑娘……”
“欸,不必不必……”还未等他把话说完,周品便笑着连连摆手推拒,“人家姑娘想要攀的是高枝,老夫这半截身子已经入了土的人怕是得让她失望。”
“大人说笑了,您可是陛下的心腹……”
话音未落,周品便朝着他扫去了侧目,眼神锐得很,笑容瞬间褪去,透着股不怒自威的气息。
吓得冯祎连忙噤了声,额头甚至还渗出了一层薄汗——这同说好的不一样啊!不是说这周品好女色吗?眼前这姑娘既年轻又貌美,那浓纤合度的身段连他瞧了都有些心生荡漾,周品居然屡屡拒绝,究竟是欲拒还休还是当真不想?
他思忖了片刻仍是无法确定,便小心翼翼地试探了起来,“是小生唐突了,既然这舞姿入了大人的眼,那一会小生多给她些赏银便是了。”
“嗯。”周品轻轻点了下头,明摆着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见状,冯祎也不好再多做打扰,只好看向另一头的林月白,爱莫能助地摇了摇头。
林月白距离他们俩并不远,那些对话也都听得一清二楚,看来是没希望了,这唐九金若是想接近周品恐怕就只能再另想它法。
情况不妙!唐九金从林月白的眼神里读到了这四个字。
今晚可能是她能从周品口中套出线索的唯一机会,她必须得想点法子才行……
唐九金开始有些心不在焉,那些死记硬背下来的舞步也乱了方寸。
她苦思冥想了好一会也没能想出任何对策来,只能朝着林月白看去,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毕竟他不久前才信誓旦旦地说过——“你只管跳便是了,其他的交给我。”
可惜,林月白转头避开了她的目光,面上透着心虚。
就当她默默在心里把林月白骂了狗血淋头时,奇迹竟然毫无预警的发生了……
“赏银还是让老夫亲自给这位姑娘吧。”周品突然开口。
“啊?”一旁的冯祎显然还没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回过神来。
周品索性直言,“一会安排间厢房,我要跟这姑娘单独聊聊。”
“……”
周品转过头,看着冯祎,一本正经地道:“老夫是怕她忘了初心,别被奚府里头的其他女子影响了,回头也跟着一块去教坊,我得鼓励她、支持她、肯定她,好让她有动力坚持下去!”
“……大、大人有心了!小生这就去安排!”说得可真好听,其实不就是色心不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