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桥附近有一些画舫,平日里是供人游河用的,每当逢年过节就会被和丰楼包下,和丰楼是洛阳城里最大的酒楼,里头的菜式以贵闻名,是达官显贵们宴客的首选,他们包下这些画舫自然是用来做船菜的,边泛舟边吃饭也不失为一种噱头,尤其到了戌时还会放烟火,洛河中间是看烟火最佳的位置。
可想而知,过节时这些画舫不是有钱就能订到的,还得有权。
这种时候段子七就显得很有优势了……
“哎,有权有势就是好啊。”唐九金新奇地打量着洛河两岸的夜市,她还是头一回从这个角度看天津桥,当然也是头一回在这画舫上吃和丰楼,这些都是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不禁有些感慨。
“怎么了?”段子七微微蹙了下眉,听不出她这话到底是感叹还是讽刺。
“今年上元节的时候啊,薇薇姐想带陈维来这儿看烟火,花了好些银子、托了好些人,这才总算搞到了一艘画舫,可惜还规定酉时必须到,就给一个时辰吃饭,烟火刚开始船就靠岸了,她气了整整一夜;你倒好,都不用提前预订,来了就有船,你刚刚瞧见那个和丰楼掌柜谄媚的样子没?没准一会连银子都不收你呢。”
“我也是提前订了的。”
“欸?”九金愣了愣,小心翼翼地问:“什么时候订的?”
先前薇薇姐提前了小半年都没能订到呢,他毕竟是洛阳府尹,应该不用提前那么久,但既然事先预订了,那说明他今天原本是计划了要带人来这儿的?一个人总不至于吃个饭还那么讲究吧?也不太可能带着他娘来这种地方吃饭吧?
唐九金突然想起了一个人,四娘曾经提过的那位何家二小姐。
他该不会是为那位二小姐订的吧?
“今天下午订的。”段子七回道。
“……大人,您这不叫‘提前’订。”唐九金怔看着他,亏她还脑补那么多!
“那叫什么?”提前好几个时辰已经算是很提前了,他长那么大还从来没有为了吃顿饭筹划了好几个时辰。
“相比于那些提前好几个月就订了的人,您这叫‘临时起意’。”
“几个月前我哪知道会认识你、哪知道会惹你生气。”说这话的时候他一脸委屈。
“你……”她轻轻震了下,不敢置信地问:“你这是特意为我订的?”
“嗯。”他点了点头,有些紧张地问:“你不喜欢吗?”
“唔……怎么说呢……”唐九金想了想,道:“我吃什么都无所谓,硬要说的话,比起这些东西我反而觉得路边的阳春面更好,经济实惠还管饱。”
“……”
“跟你开玩笑啦。”她笑出了声,“谁还能不喜欢锦衣玉食了?”
“你不用勉强的,今天本来就是想让你开心,所以你若是不喜欢的话,我们就去吃阳春面。”
她急急地在桌边坐了下来,双手紧抓着桌沿,一副赖着死也不走的样子,“都说了是玩笑了,大过节的我才不要吃阳春面呢!”
“好,那就不吃。”他终于放心地笑了,弯身在她对面坐下,试探性地问:“你消气了吗?”
“什么生气不生气的,搞得跟谈情说爱似的,不如直接点……”她心里是清楚的,段子七根本就不在乎她是否生气,只不过她生气时不愿同他说话,他心里的那些疑窦也就得不到解答,之所以那么大费周章地哄她开心也不过就是为了要一个答案罢了。唐九金很配合,也省得他拐弯抹角的铺垫了,“大人有什么想问就问吧,我不敢说知无不言,但看在这顿饭的份上,我至少可以保证不撒谎。”
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原本是想要解释一下,他昨晚对她的态度确实不好,道歉是真心的并无其他目的,但他也的确想要知道她的事……
于是,解释的话到了嘴边又被他吞下了,既然她想要直接点那就直接点吧。
“你为什么不希望魏驿是凶手?”他选择了他最在乎的那个问题作为开场。
“大人果然还是在怀疑我吗?”
段子七蹙了蹙眉,“为什么这么说?”
“四娘房里的那些信有问题,你不可能不知道,可你却什么都没说。”
“什么问题?”段子七弯身在她面前坐了下来,漫不经心地问。
“你曾经带人搜过四娘的房间,没有找到任何留有她字迹的东西,就当那只箱子里的信藏得太好被你们忽略了,那书桌上那封四娘还没来得及寄出去的信呢?这么显眼,若是当时就已经在了的话,大人又怎会没有发现?”她沉了沉气,说出了结论,“那些信是王万元死后被人放到四娘房里的。”
“那又如何?”他好笑地问:“你该不会以为那些信是我放的吧?”
“这倒不至于……”这点自知之明唐九金还是有的,他不可能为她做到这种地步。
“那是觉得我为了袒护你明知道那些信有问题却什么都没说?”
“……”她紧抿着唇没有说话,很显然,她就是这么想的。
“那些信确实出现得很蹊跷,可既然信是真的,那四娘就不冤,纵然王万元不是她亲手所杀,也是她引狼入室,甚至可能是里应外合。至于你……”段子七抬眸朝着她看了过去,轻轻笑了下,“我一直都相信人不会是你杀的,既然有人送上厚礼替你开罪,我何不加以利用?”
唐九金朝着他抛去了一道虚伪至极的笑容,“大人,您可真会放马后炮呢。”
“还在生气吗?”他有些无力地叹了声,“卓文宗应该已经跟你解释过了吧?我信你不代表其他人也信你,悠悠之口总得堵住吧?我承认,我的处理方式确实有些问题,但你也有问题……”
“我有什么问题?!”唐九金忍不住打断了他,怎么会有人道歉的同时还顺带指责的!
“你那样闪烁其词,要我怎么帮你?”
“帮我?”她哼出一记讽笑,“大人,你当时的样子完全就是在兴师问罪,我还真没看出来你想帮我。”
段子七深吸了口气,“是,我当时的情绪确实有些失控,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事到如今你还是不愿意坦诚相待?我就这么不值得你信赖吗?”
“我没想瞒你,只是有些话当着段夫人的面我不好说……”
“什么话?”
她紧抿着唇,目不转睛地看着段子七,好一会才道:“这得从我究竟是谁说起。”
闻言,段子七轻轻震了下,小心翼翼地问:“你果然不是唐九金?”
“我就是唐九金。”她始终直勾勾地看着段子七,没有丝毫的闪躲,目光坦荡得很,“千真万确。”
她的信誓旦旦并未打消段子七的怀疑,他蹙着眉心,道:“我派人去浣花溪附近的苗寨调查过。”
唐九金微微挑了下眉梢,淡淡地问:“然后呢?大人都查到些什么了?”
“他们说唐九金已经死了。”
“嗯,死了,又活了。”
段子七满脸的困惑,“怎么回事?”
“我之前也一直搞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多亏了陈维,那天在你家醒来的时候我觉得全身胀痛,尤其是四肢,就好像是经脉要炸开了一样,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我十三岁那年在乱葬岗醒来的时候,假设是我爹杀我的好了,也许他到底还是有些于心不忍用的毒药分量不够导致我侥幸逃过一劫,但也不可能每次都运气那么好。”她稍稍停顿了下,说出了自己一直以来的怀疑,“我怀疑我有可能百毒不侵。”
“……”段子七没说话,默默地看着她,那表情就像是在说“你是在逗我吗”。
“这怀疑也不是没有根据的,我自小就身子不好,我爹为了治我用尽了各种法子,其中也不乏一些以毒攻毒的,也许是从小被毒多了渐渐就免疫了。”
“这也只是你的猜测。”
“当然是猜测了,难不成我还得去喝点毒药验证一下?”唐九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可你找得到比这更有说服力的理由来解释我一次又一次的起死回生吗?”
“不用验证,我相信你就是了。”他急急地道,有些担心她还真会干出那种事。起死回生的问题解决了,他还有其他困惑,“只是有一点我想不明白,寨老说,他亲自带人把你和你娘安葬了,当时还有不少苗民去帮忙,很多人都瞧见了一大一小两具尸体入的土,那个孩子是谁?”
“这说来就话长了,我有点饿,我们能不能边吃边说?”面前那桌珍馐看得她眼睛都快直了。
“……吃吧。”
有了他的许可,唐九金兴冲冲地拿起筷子,大快朵颐了起来。
虽然断断续续、嘴里还总是塞着食物导致咬字不清,但她还是坚持把段子七想听的故事说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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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一天之前,唐九金只从别人口中听说过苗寨附近有一片乱葬岗,大人们总是警告他们不要靠近,说是会被鬼婆婆带走。
她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在那里醒来,没有什么鬼婆婆,只有成群结队的乌鸦和尸体。
她娘就躺在她身边,脸色青紫、面容狰狞,全然没有了从前美丽温柔的模样。
唐九金是茫然的,她想不起来前一晚究竟发生了什么,记忆就像是被人剪了一段,她只是本能地哭喊着,试图想要把她娘叫醒,甚至还想过这是不是爹娘在跟她闹着玩。
再后来天色渐渐暗了,她开始意识到这不是玩笑,娘亲永远都醒不过来了,她不敢继续待在那地方,也想过要把娘一块带走,可她抱不动,又不舍得在地上拖拽,于是便决定先回去找她爹。
还记得她走了很久,好不容易找到了苗寨,夜色已经很深了。
原先她和爹娘住的宅子一片漆黑,门上还贴着封条,她推不开那些门窗,只好待在屋外墙角等着,还以为爹爹说不定很快就会回来。
当然了,她没能等到她爹,倒是等到了刚巧路过的寨老。
她原本是想上前问清楚情况的,可惜寨老一瞧见她就吓得脸色惨白,还没等她开口,他撒腿就跑,明明平常都是步履蹒跚的样子,那天却跑得飞快。
隔天,寨老就带着寨子里的巫医来他们家做法了。
唐九金已经开始隐隐觉得不太对劲,她不敢贸然出去,一直悄悄地躲在院子里的草垛后头。
从他们的言谈间她终于搞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她不信,她爹是绝不可能想要纳妾的、更不可能杀了她和她娘。
直觉告诉她,这是仇杀,有人想要灭她家满门,对方可能还在寨子里,像她一样躲在某个暗处,一旦知道她没有死,那下一次她可能就没有那么幸运了;更何况,她不能让她娘就这么一直待在乱葬岗里,她是亲眼见过那些乌鸦啃食腐尸的。
她又回到了乱葬岗,强忍着害怕在尸堆里找到了一具跟她年岁、身形都差不多的尸体,她把那具尸体拖放到了她娘身边,给对方换上了她的衣裳,又从其他尸体上扒了件衣裳给自己套上。
然后,她回到了寨子里,一直躲着,直到夜深才去找寨老。
寨老当然是以为自己看见鬼了,她告诉寨老,乱葬岗又冷又脏,她的脸已经被乌鸦啄烂,她不想继续待在那个地方。
苗民对鬼神尤为敬畏,再加上她爹本就对寨子里的苗民有恩,寨老隔日一早便带着几个苗民去了趟乱葬岗,安葬了她和她娘。
就这样,所有人都以为唐九金已经死了,她这才一直苟活到了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