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段子七任职洛阳府尹的那一年，黑市也才刚出现。
在那之前，龙门镇的那些商贩都是各家自扫门前雪，乱得很，互相之间为了争抢生意也时有纠纷发生。
当时的段子七还是洛阳府少尹，时任的洛阳府尹对黑市的态度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总说——那里也不过就是一群讨口饭吃的可怜人，就不要太为难他们了，不闹出什么大事就行。
再后来，出现了一个人。
没人知道那人究竟长什么样、多大了，只知道是个男人，大家都叫他顾先生。
顾先生将龙门镇的那些商家们化零为整，制定了各种规矩，从此便有了黑市，龙门镇也变得太平多了。
段子七上任时，顾先生曾送来请帖邀他前往和丰楼一叙。
前来赴约的并非顾先生本人，当然了，段子七也并未亲自赴约，是卓文宗替他前往的，那头派来的是个踏四十多岁的男人，身材纤瘦，肤色苍白，讲话轻声细语，对方声称自己是顾先生的管家，但卓文宗却坚持觉得他更像是个阉人。
那日，他们约定好了——黑市与官府互不干扰，正所谓江湖事江湖了，无论黑市发生了什么事希望洛阳府不要插手，同时他们也保证绝不会把手伸进洛阳城内。
就这样，洛阳府和黑市一直遵照着约定，彼此相安无事了多年。
可就在半个时辰前，有一名洛阳府的小差役巡夜时发现门口有一封信。
那封信是用箭射在公廨门上的，入木三分。
信上说，黑市发生了命案，死者是个男子，以贩卖毒药为生，名叫姜寅生。
落款是——顾先生。
黑市也不是头一回发生命案了，听闻年初时就有一人因贩卖赝品被卖主买凶刺杀，这些事向来都是顾先生的人在处理，段子七想不明白为何这次会找上洛阳府。
所以，他未曾多想，立刻带着人快马加鞭前往龙门镇，也许去了就会有答案。
他带着唐九金在黑市的街口下了马，还没等卓文宗等人抵达，便有一名中年男子走到了他跟前……
“请问是段府尹吗？”那人的嗓音很细软，甚至都有些被远处黑市的喧闹掩盖。
段子七想到了先前那个替顾先生出面的阉人，但他不能确定，正欲开口询问清楚……
远处传来了马蹄声，很快，卓文宗等人就在街口勒停了马儿。
“咦？”卓文宗略显诧异地打量着段子七面前的那人，“这不是德宝叔吗？”
“难为卓少尹还记得老朽。”德宝颇为自谦地朝着卓文宗作了个揖。
“哪里哪里，古人云‘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德宝叔便是那个‘君’，先前的那顿饭在下可是记忆犹新啊……”卓文宗继续噙着笑脸，不露痕迹地走到了段子七身旁，微微侧过身，好似在整理衣衫，实则却在段子七耳边低语，“这就是我先前跟你提过的那个阉人，顾先生的人。”
段子七下意识地朝着一旁的得宝看了过去，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听到卓文宗的话，面上倒是依旧噙着笑，这笑容没有片刻的变化，可段子七总隐隐觉得他方才眼神闪烁了下。
“是顾先生让您来的？”段子七不动声色地问。
“回段府尹，正是。”他解释道：“黑市里头鱼龙混杂，顾先生怕段府尹找不到姜家铺子，特意让老朽前来接您。”
“嗯。”段子七点了点头，突然道：“这姜寅生是有何特别之处吗？”
“段府尹的意思是？”德宝没听明白他的言下之意。
“在下记得洛阳府与黑市曾有过约定，互不干扰，以往黑市有什么事，向来都是顾先生处理的，可从未找过洛阳府。”
“段府尹误会。”德宝笑了笑，道：“顾先生并非请您来破案的。”
“哦？”段子七好奇地扬了扬眉梢，愿闻其详。
“承蒙段府尹一直以来的关照，黑市方能生意兴隆，顾先生感恩于心，故此想要送您一份礼。顾先生说了，这礼虽算不上大，但应当是对大人现下正在查的案子有所帮助……”说到这，德宝忽然行了个大礼，“还望段府尹往后能继续保龙门镇百姓太平。”
“您言重了。”段子七总觉着他这话听来甚是讽刺，让他一个洛阳府尹保这见不得光的黑市太平？他可没这能耐。于是乎，他把这顶高帽子又送了回去，“黑市之事始终还是顾先生说了算，我不过是一方府尹，能保得了洛阳百姓太平就已经不错了。”
“段府尹过谦了……”
继续这么客套下去怕是要没完没了了，段子七不便打断，但唐九金可以，她从来也不是那种讲究礼数的人，“按您意思，那位顾先生是知道那个姜什么生的是怎么死的咯？”
德宝打住了话端，转眸看向唐九金，并未介意她的打断，依旧笑盈盈地道：“诸位随我去看了便知。”
说着，他兀自转身朝着黑市里头走去。
唐九金急不可耐地跟了上去，见状，段子七轻轻叹了声，也只好跟上。
这还是段子七头一回来黑市，既然说好了互不干扰，那他自然是也不便来这儿的。
热闹程度有些超乎了他的想象，那些店铺里头贩卖的奇珍异宝连他都觉得大开眼界，段子七四下打量了一圈，目光被一家卖药材的铺子吸引，那铺子里头摆放着一只偌大的灵芝，隐隐泛着蓝光，他曾听人提起过这种会发光的灵芝，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叫参成芝，甚是罕见。
这玩意唐九金应该喜欢得紧，想着，他转身朝着她看去，下意识的想跟她分享。
可让他意外的是，她表现得很平静，压根没兴趣打量四周，就好像眼前这一切对她而言都是司空见惯了的……
他狐疑地蹙了蹙眉，用一种闲聊般的口吻启唇道：“你今天什么时辰来的黑市？”
“大概也就一个时辰前吧。”她以为这是个跟案件相关的问题，比如若是案发时她刚好就在黑市，那兴许会看到、听到些什么，所以便想也没想照实回答了。
“从段府到龙门镇也得半个时辰左右了吧？那你岂不是都没空逛逛？”
“逛什么呀，打听完事情我就走了。”
“是吗？”那就更加不对劲了，既然如此，她见了那些稀奇玩意又怎会一点新鲜劲都没有，这不像她。段子七不动声色地继续道：“说起来，你不好奇那位顾先生是谁吗？”
“听着像是这黑市里头管事的？”唐九金不以为然地努了努唇，“又跟我没关系，有什么可好奇的。”
那个顾先生的事，她知道没准比段子七还多。
据说他是两年多前突然出现在龙门镇的，一直都带着个奇怪的面具，也不怎么说话，大部分事情都是由他身旁的德宝出面。他一来便说是愿意出资替大家翻新店铺，并承诺往后可以光明正大的做生意，他可以保所有人平安且分文不取，唯一的要求就是在这里做营生的店家得遵守他订下的规矩，黑市就是这样成立的。
这其中当然也有一些阳奉阴违的人，得了好处之后就翻脸不认人了，对于顾先生制订的那些规矩嗤之以鼻，那些人最终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经过几次杀鸡儆猴，黑市里头的人都老实了。
这些都是九金从芸姐姐那儿听来的，按芸姐姐的话说，他们对这位顾先生是又敬又怕，谁也不敢惹他，可瞧着这黑市规模越来越大、生意也越来越好，自是也没人怨他……
“你当真是第一次来黑市吗？”段子七的话音再次传来。
她的思绪被打断，差点就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询问失态，好在及时稳住了情绪，“不是啊，我不久前不是刚来过吗？”
“今天之前从未来过？”段子七显然还是不太相信，尽管她的神情看起来坦荡得很，可她有多会演戏他是再清楚不过的。
“段大人，你是傻的吗？我要是从未来过又怎会知道怎么来？”唐九金知道谎言里通常得夹杂着几句真话才更可信。
“你来这做什么？”
“好奇呗，从前在客栈的时候听客人提起过，薇薇姐也一直想来看看，后来就想了法子找了个客栈的老主顾帮忙带我们俩进来过几回，也就看看了，这儿的东西哪是我们买得起的。”
段子七点了点头，“我信了，你最好是别再有事瞒着我。”
“那……就算是亲兄妹不也得有点儿自己的小秘密嘛……”她到底还是心虚了，轻声咕哝了句。
“我们不是。”
“啊？”不是什么？她一下子有点反应不过来。
“我们不是亲兄妹，我有足够的资格奢望你可以对我毫无保留、也完全有机会成为那个可以让你全心信赖的人。”
“……”唐九金怔怔地看着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幸好，德宝叔的声音传来……
“段府尹，就是这里了。”
段子七不得不中断了这个话题，抬眸打量起眼前的这间铺子。
见状，唐九金松了口气。
不料他突然又拉回了视线，看着她，溢出一声哼笑，自嘲地道：“我就让你这么困扰吗？”
“不…不是……”
“算了，忙正事吧。”说着，他兀自举步跨进了面前的铺子。
唐九金尴尬地抿了抿唇，本能的打量了下四周，怕自己的无措之态被人瞧见；可惜，俗话说的好，怕什么来什么……
只瞧见卓文宗和刘应鸣就站在不远处，显然是把方才她和段子七的对话都听了去，刘应鸣倒是挺识相的，发现自己的偷听行为被逮了个正着后，他心虚地别开了目光，假装四处看风景，卓文宗就没这么消停了，一个劲的冲着她笑，那笑容别提有多欠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