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周品的那个案子也算是颇为轰动了,张鑫便是在那时候听说了段家的这位二小姐。
听闻这二小姐精通验尸之术,周品的尸体就是她来验的,这也是张鑫坚持要把她控制起来的原因。按照那个因为小解而逃过一劫的护卫所说,这段家二小姐起码在那座破庙里待了快一个时辰了,怕是已经把尸体里里外外验了个遍。
张鑫不确定她有没有验出什么眉目来,而那些眉目又是否对他有所帮助,他暂时能确定的就只有一件事——尽可能的组织唐九金和段子七通气。
所以,虽然是把唐九金带走了,可他确实也不知道该怎么安置她。
再怎么说也是段家二小姐,虽说是义女,听说段夫人对她宠爱有加,方才看段子七的态度似乎也对她颇为在意,那自然是怠慢不得的,只能供着。
回东来镇的那一路上,唐九金几乎脚不沾地,全程马车伺候,张鑫甚至还亲自陪同,又是安抚又是解释的……
“二小姐,你放心,老夫也就是按规矩走个过场,等仵作那边确定了尸体无误后便会还你自由,你暂且就先委屈一下,在客栈里头住个几天,我已经命人替你收拾了间屋子,被褥都换成新的了,这东来镇地处偏僻,客栈些许有些简陋,也没什么好茶好水的款待,还请见谅。”
“不碍事,我又不是什么金枝玉叶。”唐九金冲着他笑了笑,“张侍郎还是叫我阿九吧,二小姐这称呼我听不惯。”
张鑫甚是惶恐,连忙拒绝,“那怎么行,二小姐尚未出阁,闺名可是能随便叫的。”
“都说了我不是什么金枝玉叶,这些个繁文缛节我不在乎。”
张鑫仍旧在坚持,“二小姐尚且年幼,自是可以不在乎,就当是童言无忌了;可老夫都这般岁数了,怎能为老不尊呢。”
“那我就直说了吧……”唐九金蹙起眉心,不耐地道:“你这二小姐长二小姐短的,我分不清到底是在叫我呢还是在家何家那位二小姐。”
“这……说的也是……”张鑫思忖了会,“那我就叫你唐姑娘吧。”
唐九金随意地挥了挥手,“随便,你爱叫什么都行,只要不是‘二小姐’就成。”
“唐姑娘在那破庙里头折腾了一个多时辰,想必也累了,一会回了客栈早些休息,我会派些人手守在你屋子外头,你若是有什么吩咐跟他们说便是。”
“张侍郎倒是盯得挺紧啊,怎么着,还怕我跑了不成?”唐九金好笑地道。
张鑫倒也不否认,赔着笑回道:“职责所在,职责所在……”
“说起来……”唐九金歪着头,一脸天真地问:“芸姐姐也在那家客栈吗?我是不是只要不出那家客栈就成了,那我可以去找芸姐姐吗?我有好些日子没见过她了,怪想念的呢。”
闻言,张鑫蓦地一震,脸色微白,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认识封芸?”
“封芸?”唐九金愣了愣,片刻后才恍然大悟,“你是说芸姐姐吗?原来她叫封芸啊。”
“她是死者亲近之人,自然得问询,姓谁名甚、家住何处这些都是必须得问的。”张鑫忙不迭地解释,透着股欲盖弥彰的味道。
唐九金不动声色地垂下眼帘,眉宇间染上了一抹忧伤,“芸姐姐定是很难过吧?她一直都和婆婆相依为命,怎料婆婆会遭此意外。”
“你还认识死者?”
“嗯,婆婆和芸姐姐一直都对我很照顾,不瞒你说……”唐九金口吻真诚,就像是打算开诚布公似的,“那些护卫确实是我迷晕的,可我并无恶意,我只是想去看看钱婆婆。”
“那封芸和婆婆可有同你说过些什么?”张鑫有些急切地追问。
“说过得可多啦,张侍郎是指哪方面?”
张鑫小心翼翼地道:“譬如,她们有没有什么仇人之类的?”
唐九金并无给出正面回答,反倒是一脸欣喜地嚷了起来,“你也觉得段府尹他爹是不会杀人的,是不是?”
“这……”张鑫微微一惊,这才发现自己险些就被她给绕进去了,幸好即使反应过来,一如既往地打起了管腔,“刑部办案又岂能过于主观,凡事都看证据,目前种种证据都指向段老爷,之所以迟迟没有定案那也是因为我实在想不明白作案动机。”
“张侍郎办案还真是谨慎,只是不知倘若今日被牵扯进这桩命案的并非段家,您是否还会明察秋毫?”
张鑫眉目一紧,“唐姑娘此言何意?”
“哦,我不过就是随便感叹一下,张侍郎就当是我童言无忌吧。”
张鑫轻轻扯了下嘴角,噙着一丝寓意不明地笑,“童言无忌并非免死金牌,唐姑娘最好还是谨言慎行,免得招来祸事。”
“谨言慎行?张侍郎倒是不吝赐教,这应当是你的为官之道吧?”唐九金忽地哼出一记讽笑,直勾勾地看着他道:“听闻你自入世起便在刑部任职,这些年,你谨言慎行、如履薄冰、指鹿为马、六亲不认,可到头来也不过就是个刑部侍郎,见了如段子七这般的名门望族之后仍旧得做小伏低,哪怕他的年纪足以做你的儿子了。张侍郎,不知你可曾想过,你所得到的这些当真值得付上你所割舍的那些吗?”
“你的年纪也同样足以做我的女儿了,尚还轮不到你来教导老夫该如何为人!”张鑫气急败坏地吼道。
他终究还是没能崩住,那一张始终套在脸上的虚假面具硬生生被唐九金撕得支离破碎。
等张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时,已经晚了,只瞧见面前的唐九金气定神闲地看着他,那模样就像是早已把他看穿了一般。
他有一种感觉,那些他竭尽全力想要隐瞒的事情,她似乎早就知道了,这让张鑫有了乱了阵脚,他想不明白唐九金究竟在打什么算盘,既然已经看穿又为何不揭穿?她若是想要帮段子七的话,那她手上无疑有张一张极好的牌,只要打出来,他就必然无法招架。
就在张鑫苦思不解又不知该如何圆场时,马车骤然停住,突如其来的惯性让他险些跌倒。
等他稳住心神后,免不了拿驾车的护卫撒气……
“怎么回事?!”张鑫掀开帘子,不悦地质问。
片刻后,一名护卫走到马车边,恭谨地道:“回禀张侍郎,有人拦路。”
张鑫下意识地看了眼唐九金,虽不清楚来者是谁,但显然是冲着她来的。
“这一个个的还有完没完了……”他有些不耐地嘟囔了句,可当看清挡在前头那匹马时,他忽然噤了声。
那是匹上好的大宛马,黑得发亮,他只在皇家围猎时见过这种马,马上的人一袭便于行动的黑色束身长袍,看起来有些风尘仆仆,但仍是难掩那张见过就很难忘记的俊容……
“林大夫?”张鑫只一眼便认出了他,可对于他的出现却很是诧异。
“好久不见啊张侍郎……”林月白紧勒住身下那匹不太安分的马,这马烈得很,他显然还没能完全驯服,可这难得有个还挺帅气的出场,必须得崩住。于是,他面上挂着笑,语气云淡风轻得很,“这是赶着去哪啊?”
张鑫皱了皱眉,不答反问,“你为何会在这?”
“这么明显你都看不出来吗?来接我家姑娘啊。”
“……她?!”张鑫不敢置信地指了指一旁的唐九金。
“这里除了她还有第二个姑娘吗?”
“不是……”任凭张鑫想象力再丰富,也无法把林月白和唐九金扯上关系,但他很快意识到现在不是讨论这种事的时候。于是,打住了话端,重新套上了他那张面具,噙着讨好笑容,启唇道:“若是平常,林大夫的面子我自然得给,可这回老夫也实在是没法子,尚书大人说了,这案子必须严查,绝不能有任何纰漏,唐姑娘涉嫌破坏尸体,我也只能先将她带回,待查明之后自会放人,林大夫无需担心。”
“说的也是,确实不能让你为难。”林月白煞有其事想了想,道:“那要不你把我也一块带走吧。”
“又要一块带走?!”这一个个的是真的没完没了了!
“为什么要说‘又’?”
“口误,口误……”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张鑫觉得还是不要提及段子七为妙。
可惜,他不提,不代表林月白猜不到。
那头的林月白溢出了一声轻笑,“我和段子七不一样,我可是来帮你的。”
“……”张鑫眉头紧蹙,显然听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唐九金给出了解释,“你想瞒的,我们会替你瞒着;你想查的,我们也会替你查清楚。”
张鑫转头朝着她看了过去,犹豫了片刻后,问:“条件呢?”
“没有条件。我不过是想还段老爷一个清白,并不打算为难你。”
“我为何要信你们?”
“你不必信我们,这事你若是愿意配合那皆大欢喜,你若是不愿意……”唐九金冲着马车外头的林月白喊道:“小白,怕是得劳烦你再跑一趟长安,跟你认识的那些个达官显贵们多聊聊张侍郎的事了。”
林月白笑眯眯地回道:“愿为姑娘效劳。”
“……”张鑫算是看明白了,这俩人应该不是来跟他商量的,是威胁啊!
他甚至觉得唐九金是故意闹出那么大动静,把他引去那座破庙,演了这么一出,就是为了找个机会威胁他,毕竟这事若是当着段子七的面提及,那恐怕就毫无意义了。
她应该是已经猜到了他究竟在隐瞒些什么,只是还不太确定,所以让林月白去了趟长安查清楚,而林月白在此事出现,并率先提出帮他,那无疑是让唐九金意识到了她的猜测是对的。
那些张鑫方才想不明白的事都有了答案,她的确是握着一张好牌,之所以一直没打出来就是在等林月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