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对唐九金言听计从，张鑫没有其他选择。
她说她饿了，他便立刻命人伺候，可惜这偏僻之地只有些粗茶淡饭，好在她倒是也不怎么介意。
她说她渴了，他便亲自好茶好水的伺候，这茶叶是他从长安带来的，平日里自己都不怎么舍得喝，眼瞧着唐九金仰头牛饮，他觉得心疼，却又不敢言。
她说她想要见封芸，张鑫立刻安排……
封芸被安置在二楼走廊最尽头的那间屋子里，看得出张鑫有些逃避，他领着唐九金和林月白上楼后犹豫了下，最终还是吩咐护卫带他们前去。
“我和她……”张鑫垂下眼帘，苦笑着解释了句，“我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唐九金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张鑫一直站在原地没有动，目送着他们走进那间屋子。
甫一进门唐九金就忙着环顾起四周，她怕张鑫亏待了芸姐姐，结果却有些出乎意料，屋子虽然不大但却收拾得很干净，床上的被褥看着也是新的，桌上还摆放着一些饭菜，芸姐姐应当是没有动过筷，那些菜还保留着刚出锅时的模样，看着还不错，可惜凉了……
“九金？”一道略带诧异的轻唤声传来，打断了唐九金的思绪。
她拉回目光，循着声音看了过去，只瞧见芸姐姐立在床边，看起来憔悴了些，但并没有被用过刑的痕迹。
唐九金转头看了眼那个领他们进来的护卫，示意他先出去。
待人走后，她才快步走到窗边，还是觉得不太放心，边又仔细检查了一遍边问：“芸姐姐，你还好吧？他们没对你用刑吧？”
“没有……”封芸仍旧有些反应不过来，愣愣地回了句。
“那就好。”唐九金松了口气，总算是放心了。
“你为何会在这？”封芸皱着眉头，思来想去觉得就只有一种可能，“这案子是交由段府尹来查了吗？”
“唔……算是吧……”唐九金觉得这事解释起来有些麻烦，索性就不解释了。
封芸还是有些想不明白，“东来镇不是应该隶属于宋州吗？怎会由洛阳府尹来查？”
这反应让唐九金有些意外，“你不知道那个疑似杀了婆婆的人是谁？”
“是谁？”封芸一脸迷惑。
“那是段老爷啊，段子七他爹。”唐九金有些暗暗佩服封芸了，什么都不知道还敢乱来？
闻言，封芸倒抽了口凉气，稳住慌乱后，她干脆顺着唐九金的话说道：“婆婆不是段老爷杀的，是张鑫，是他想要找人顶罪，这才胡乱抓了段老爷！”
“不如说，你原本是想嫁祸给张侍郎的，所以偷偷潜入他的屋子，从他衣裳上割取了些碎步，放在了婆婆被害的现场。可你万万没想到，张侍郎会把衣裳借给段老爷，偏巧那日段老爷又穿着那件衣裳，是吗？”唐九金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咄咄逼人。
“……我、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封芸显然慌了阵脚，不知该如何应对，唯有装傻。
“我一直以为婆婆姓钱，原来不是，卓少尹找德宝叔打听了下，‘钱婆婆’这个称呼是黑市里头的人给叫出来的，听闻她刚去黑市那会时常接济那些无父无母的孤儿，孩子们一见到她便有银子拿，所以都叫她‘钱婆婆’，久而久之，大家也都这么叫了，她本姓封，叫封南荣，是功臣封将军的后人。”
封芸努力维持着镇定，“你不说我都快忘了，都这么多年了，谁还记得那些旧事呢。”
“芸姑娘，”林月白接过话茬，语气很轻，“长安城里总有人记得。”
“……”封芸轻轻震了下，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眸怔看着林月白所在的方向。
他继续道：“张侍郎的父亲张磊乃寒门出身，虽说十年寒窗、考取功名，但终究是难以在权贵横行的长安立足，幸得封家赏识，将女儿嫁与他，并一路扶持助他平步青云，张磊对封家自是巴结得紧，为了能与封家联系更加紧密，张侍郎儿时其父便已为他订了亲，对方是张侍郎的表妹封芸，本打算等到张侍郎弱冠便成亲。可惜，就在张侍郎弱冠那年，封家出事了，原本已经在筹备中的婚事戛然而止，张磊甚至大张旗鼓的休妻，只为和封家撇清关系，以至于张夫人和封芸只得同封家女眷一起流放。听闻封家女眷大多死于流放途中，只有少数几个因为成功逃离而存活了下来，这其中就包括你和婆婆吧？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想必婆婆一直都放不下，我听说七八年前还曾有人在长安见过形似于张夫人的人在张家门外徘徊，婆婆与你年年中秋都会离开龙门镇，并不是去扫墓，而是去长安看张侍郎的，是吗？”
“是又如何？十月怀胎、含辛茹苦，换做是你你能放得下？”封芸质问道。
“这……”林月白有些尴尬，“我也不可能十月怀胎啊……”
封芸嗤笑了声，“婆婆确实每年中秋都会去探望他，想着哪怕是远远的看一眼也算是团圆了。”
“张侍郎知道吗？”唐九金问。
“当然知道。”封芸咬牙切齿地道：“他见过婆婆一次，偷偷摸摸就跟做贼似的，那次婆婆高兴坏了，可结果，他来只是为了让婆婆再也不要来长安，说什么若真为他好就不要害了他。”
唐九金继续追问：“当日你也在吗？”
“嗯。”封芸点了点头。
“张侍郎见了你就不曾有过任何愧疚？”
“他就连对自己亲生母亲都没有愧疚了，又怎么觉得愧对于我。”说到这，封芸有些黯然地垂下了眼帘，轻声道：“那日他一句话都未曾同我说过，这次也是，只派了手底下的那个随从前来叮嘱我暂留客栈几日配合他们调查，兴许……兴许他已经认不出我了吧……”
唐九金默默地打量了她好一会，那双眉宇间的失落与自卑让她意识到了一件事，“你曾经是认真想要嫁给张侍郎的啊，并不是为了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吧。”
封芸并未给出正面回答，只平淡地陈述着事实，“我三四岁的时候就被婆婆接去了封家，说是想让我和张鑫多培养培养感情，我们俩从前感情也确实不错，自小便同吃、同住，他去哪我就跟到哪，我一度以为这辈子就他了，直到封家出事……”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后面的事不必说唐九金也知道，她和婆婆跟封家的那些女眷一起被流放了，途中她一定没少遭罪，虽然逃了出去，在龙门镇寻了处遮风避雨的地方，但却失去了一双眼睛……也许她失去的远不止是一双眼睛而已，那些细节她显然不想提，唐九金也不愿问……
听闻她们被流放后不久，张鑫就成亲了，夫妻俩育有一双儿女，虽然谈不上大富大贵，但这一生过得也算是平安顺遂。
想来，封芸心里定是不平的。
唐九金轻轻叹了声，“所以你心里有怨气，一直想要报仇，没想到居然在客栈里狭路相逢了，你知道这种机会实属难得，以后都不可能再碰上，所以你杀了婆婆，嫁祸给他？”
“我没有！”封芸有些激动地否认。
“人会撒谎但尸体不会，婆婆不是被打死的，而是被毒死的。”
“那也不能说明毒是我下的。”封芸就像是疯了一般，紧紧抓着唐九金的双肩，“是张鑫！是他毒死了婆婆！”
见状，林月白立刻上前，用力拨开了她的手，把唐九金护在了身后，“芸姑娘，你冷静点。”
“我要怎么冷静？明明杀人凶手就在外头，你们非但不去抓他，还要跑来审问我！”
“倒也谈不上审问，阿九和你好歹相识一场，想着你和婆婆相依为命那么多年，如果婆婆不在了，怕你难受，这不就是来找你聊聊嘛……”林月白不敢再刺激她，小心翼翼地缓和着气氛。
唐九金却远没有他那么迂回，“确实是审问没错。”
“……”你倒是也给我冷静点啊！林月白朝着唐九金瞪了过去。
她连看都没没看他一眼，视线始终停留在封芸身上，话音有些冷厉，“婆婆所中的毒主攻肺部，饮下后至少得三天才会身亡，而那之前身体所表现出来的症状与普通伤寒咳嗽无异，死后表面也不会有任何中毒迹象，大部分仵作都会将其鉴定为窒息而亡，只有剖开尸体才会发现肺部的异样。”
“那又能说明什么？”封芸不解地看着她。
唐九金深吸了口气，道：“这毒是我调的。”
“……”封芸轻轻震了下，死死地瞪着她，不发一言，像是生怕说错什么会露了破绽。
“准确地说，这原本是婆婆所调的一味药，用来治她的寒疾，但药效一般，她便让我瞧瞧看是哪里出了问题，我尝试在里头加了各种东西，后来意外调出了这种毒，可我从未告诉过婆婆具体加了些什么，而她也从未告诉过我原本的药方子，换句话说，这毒只有你们家铺子里有、且只有一瓶，天底下绝无可能找出第二瓶来。”
封芸恍惚地往后退了数步，重重地跌坐在了椅子上，喃喃重复着：“不是我干的，不是我，不是我……”
“那便是婆婆自己了？”唐九金挑了挑眉，问。
“我不知道……”封芸怔忡地道：“我以为她只是染了风寒……哪晓得……哪晓得突然就死了……”
“于是你将计就计，试图想要嫁祸给张鑫，却不料，误打误撞把段老爷给拖下水了？”
“那是婆婆的意思……”
“嗯？”唐九金蓦地拧起眉心。
“在客栈碰上张鑫后，婆婆便让我想法接近他，再后来还让我去他屋子里随便找件衣裳撕点碎步下来，当时只说是想留个念想。直到她临死前不久，才告诉我原来她早已服了毒，按着身子的状况，估计是熬不过今夜了，她教我怎么处理尸体、教我如何布局……这些都是婆婆的遗愿啊，我不得不这么做……”
“呵……”唐九金忽然溢出一记冷笑，“你还真是很会将计就计。”
“什么意思？”林月白困惑地看了她一样，又转头看了看封芸，“她在撒谎？”
“我给婆婆验尸的时候发现她嘴里有东西，是一张纸，上头有一行字，字迹因为涎液侵蚀有些看不太清了，但恢复起来倒也不难，上头清清楚楚写着你是凶手。”唐九金的眼神就像一把刀，格外锐利地刺在封芸身上，“你只顾着伪装婆婆的尸体，却忘了该好好检查一下啊。”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说什么有愧于我！说什么成全我！到头来她心里还是只有她那个压根就不愿意承认她的儿子！”封芸忽然疯了一般嚷开了。
唐九金垂下眼帘，轻声呢喃了句，“婆婆什么都没有留下。”
闻言，封芸蓦地一愣，“你讹我？！”
“来人！快来人！”情况不妙，林月白赶紧搬救兵。
唐九金此举无疑是彻底激怒了封芸，若无意外的话，失去理智的封芸随时可能会对她出手，这可是个杀人犯啊！连跟自己相依为命的姑母都杀，还有什么事是干不出来的？！
果然，就如林月白所料，封芸虽然看不见，却还是根据气息准确判断出了唐九金所处的位置，朝着她冲了过来。
好在林月白抢先一步拉着唐九金避开，外头那些刑部的人也很快就闻讯闯了进来。
唐九金避开了目光，她实在是不想看封芸歇斯底里的模样，明明从前那么温婉的一个人。
她甚至开始自我怀疑了……
当真相和自己所想要的答案截然相反，甚至残酷得让人不忍直视，那是否还值得去挖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