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莲缓缓睁开了眼帘,周围一片死寂,是真正的死寂,空气里甚至还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腐肉的味道,安静得当停栖在枝头上的乌鸦忽然发出啼鸣时,她被吓得心头一阵紧缩。
天色很昏暗,是一种阴沉沉的混蓝色,她分不清是黎明还是黄昏,也记不清自己到底睡了多久,甚至不记得她是怎么睡着的,此刻又究竟身在何处,有那么一瞬间,她差点就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只觉得浑身都疼,那是一种用言语难以形容的胀痛,手脚无论怎么摆放都觉得蚀骨般的难受。
她用尽全力坐了起来,发现自己被裹在一条简陋的草席里,四周充斥着类似的草席,有些还很新、有些只能模糊辨认出来、还有一些已经看不出原先到底是什么……
很快,她脑中便蹦出了一个词——乱坟岗。
她蓦地一震,然后就开始哭了起来,这哭声越来越声嘶力竭,她不停地叫着爹爹和娘亲,可是回应她的只有树上那些乌鸦。
记不清她到底哭了多久,日上三竿时,她看清了周围的一切,也包括躺在她身旁的那条草席里裹着的那个人……
她颤巍巍地伸出手,那是一双很小很稚嫩的手,需要耗尽全力才能扯开覆在那具尸体脸上的草席,然后,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映入了她眼帘。
是她娘亲没错,可是,又不像。
娘亲是极美的,美得微微一笑就像春风般让人一直甜到心坎里,可是眼前的这个人……脸色青紫,七孔处皆挂着干涸的血迹,眼眸死死地瞪着,嘴唇微张,这种狰狞到扭曲的表情是她从未在娘亲脸上见过的。
她全身僵硬,所有血液仿佛在刹那间被抽空,怔怔地看着面前的那张脸,看了很久很久,直到看见娘亲冲着她笑,诡谲到让她心惊的笑容……
然后,娘亲缓缓坐了起来,双手慢慢抬起,落在了她的脖间,忽然用力。
她就快要被掐得透不过气了,娘亲却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只是不断地质问着,“你来这里干什么?来这里干什么?!我的仇你还没报呢!你怎么有脸来见我?!”
…………
……
“不要!!!!”
伴随着一道尖厉的喊叫声,绿莲蓦地从床上弹坐了起来。
她大口喘着气,好一会后才渐渐平复了呼吸,也渐渐回过了神,意识到了刚才仅仅只是做了一个噩梦而已。
彻底稳住了心神后,她茫然地打量起四周。
映入眼帘的当然不会是什么乱坟岗,而是软塌轻裘,屋里放着冰鉴,冒着阵阵冷气,驱散了初夏的闷热……
“呀,你醒啦!”软绵绵的嗓音从门边传来。
绿莲转眸看了过去,只瞧见一个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女孩梳着丫鬟头、穿着一袭粉色的衣裳,手里捧着一只铜盆,笑盈盈地看着她。
那人缓缓走进屋子,将铜盆放在了桌上,“我看你出了不少汗,本来想替你擦个身的,既然你醒了,那不如我就直接替你沐浴吧,你先等等,我先去通知夫人让大夫来给你瞧瞧。”
自顾自地说了一番后,那个女孩便跑了出去。
绿莲讷讷地眨着眼帘,她甚至都还没反应过来,什么都没来得及问,只能靠自己来解惑了。
想着,她掀开身上的薄被,脚尖落在地上还是有些凉的,她略微缩了缩脚,又慢慢地探到了地上,习惯了那种微凉的温度后才缓缓走下床,打量起四周。
房间很大,布置得很典雅,跟她在客栈里住的那种大通铺完全不同,也不像是任何一间客房,可以确定的是——这里绝不是客栈。
那这里又是哪?她为什么不在客栈里?昨晚发生了什么事?她试着回想,可是能想起来的实在有限,只记得黄昏的时候薇薇姐说一会得出门去见个很重要的人,让她帮忙梳妆打扮,能让薇薇姐这么重视的人就只有陈维。
她给薇薇姐绾了个很好看的发髻,薇薇姐很开心,临走的时候还说今儿没什么客人,让她可以早些休息……
再后来的事她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头有些痛,但不及身上传来的那种熟悉的胀痛感。
这感觉就和她当日在乱坟岗醒来时如出一辙,动一下都觉得难受的胀痛,就连那种想不起前因的情况也极其的类似。
于是,根据那次的经验,她迅速得出了结论——该不会是中毒了吧?!
想到这,她突然顿住,目光扫向桌上的茶壶。
来不及细想,她迅速冲上前,直接抓起茶壶往嘴里倒,可惜里面压根没水,一滴也没有。
她晃了几下茶壶后便放弃了,目标转移到了面前那只铜盆,也顾不上这水到底干不干净,命才是最重要的,她一头扎进铜盆里,大口喝着水,堪称牛饮……
这一幕落入了闻讯赶来的段夫人眼中,她回想起了子七刚才所说的——“据闻,她生性痴傻。”
看来不是开玩笑啊!是真的傻啊!
很快,她便反应了过来,边嚷嚷着边冲上前将绿莲拉开,“哎呀,你这是在干什么呀?”
绿莲怔了怔,有些恍惚地看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那名中年女子,“水……我想喝水……”
“那也不能喝洗脸水呀……”说着,段夫人转身门外的丫鬟喊道:“还愣着干什么呀?赶紧去给她倒水啊。”
“来不及了。”绿莲挥开段夫人,又一次冲到铜盆边,她必须得喝尽量多的水,如此才能稀释掉体内残留的毒素。
“别别别……”段夫人连忙拽住她,“水马上就来了,再等等,再等一下就好,听话。”
“……”她被按坐在床沿边,有些不悦地拧起了眉头。
“你才刚醒来,也不知道身体到底怎么样了,得先让大夫看看。”
听闻有大夫,绿莲立刻就安静了下来,一个劲地直点头。
段夫人绽开微笑,摸了摸她的头,夸奖道:“真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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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大夫的说法,绿莲的身体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有些气血不调,以及……一件之前仵作并没有发现的事……
她身上遍布着很多伤痕,有些甚至伤及骨头,显然是之前曾遭人殴打。
表皮的那些淤痕过些时日自然就会褪去,但伤及筋骨的得慢慢调理,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总之就是尽量静养,少下床走动。
大夫给她配了好几服药,补气的、活血的、化瘀的、甚至还有止痛的……反正来都来了,那就多整点……
如此这般,段夫人才放心了些,命丫鬟前去送大夫,自己则弯身在床边坐了下来,紧紧抓着她的手,软声问:“你叫什么名字呀?”
绿莲警惕地蹙起眉心,将手抽了回来,瞪着她,问:“你又是谁?这里是哪?我为什么会在这?发生了什么事?”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她点了点头,紧跟着又摇了摇头,“有些记得,有些不记得。”
“那你记得些什么?”段母耐心地继续追问。
“唔……”她暗暗在脑中过滤着哪些话能说哪些话不能说,片刻后才再次启唇,“我叫绿莲,是洛阳城郊一家客栈里的杂役。”
“那你还记得自己去那家客栈之前的事吗?”
“不记得了。”
“这样啊……”段夫人有些失落,随即想起了怀里的那块玉佩,便缓缓地掏了出来,轻声询问起面前的女孩,“那你可记得这块……”
还没等她把话说完,绿莲蓦地伸手抢过了玉佩,小心翼翼地护在怀里。
“这是你的玉佩?”段夫人问。
“嗯。”她眼里满是戒备。
“没事,没事,是你的就收好,我不给你抢……”段夫人就像是在哄小孩子般,轻轻地拍着她的背脊安抚,见她似是放松了些,这才接着问道:“你如此珍视这枚玉佩,定是很重要的东西吧?是你爹娘给你的吗?”
“不记得了,它一直都在我身上。”想着,她又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段夫人,补充了句,“它的确是我的!”
“我知道我知道……”段夫人噙着笑意,“不打紧,慢慢来,没准哪天就会想起来。”
“想起来什么?”她眨着眼帘,无论是神情还是话音都显得有些迟缓。
“想起你爹娘的事啊。”
“我没有爹娘。”
“瞎说什么胡话呢,你总不能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吧。”
“嗯,大家都说我就是从石头蹦出来的,不过,我有个姐姐。”
段夫人颇觉惊讶,“你还有姐姐?”
“对呀,她叫余薇薇,她待我可好了。”
“你这傻孩子,待你好怎么还会杀你呀……”话说到一半,段夫人意识到自己失言了,立刻打住。
“杀我?”但绿莲还是捕捉到了关键信息,“薇薇姐姐要杀我?”
“这……”毕竟案子还在调查中,虽说这孩子是受害者,可是她似乎确实有些痴傻,怕是很容易就会被别人的话语左右。想到这,段夫人改口道:“我胡乱说的,你薇薇姐姐待你那么好又怎么可能杀你呢。”
“可是我中毒了。”
“咦?这你倒是知道啊?”
果然是中毒了!绿莲暗暗沉了沉气,依旧端着那一脸痴痴呆呆的神情,“嗯,难受……这我还是知道的……”
“那你还记得是谁给你下的毒吗?”
她没有说话,像是在思忖,好一会后,又自顾自地四下打量了起来,毫无预警地扯开了话题,“这里真漂亮,像仙宫一样……你也好漂亮,像天上的观世音娘娘……我是不是已经死了呀,这是在天上吗?”
“哈哈哈哈,你这孩子真会说话。”段母被哄得心慌怒放,“放心放心,你还活着,活得好好的。这儿啊是段府,东都府尹段子七听说过吗?”
她摇头,没听说过什么段子七,但东都府尹是干什么的她还是知道的。
“说起来有些复杂,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总之啊,东都府尹是我儿子。”
“哦,东都府尹娘。”
“……”
“那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呀?我得赶紧回客栈了,要不薇薇姐姐该生气了。”
“你薇薇姐姐生气也不顶用了,她都已经被关起来了。”
“关起来了?”绿莲心头一惊。
“今天早上有人发现你死……不是,发现你睡在客栈的后院里,可能是你睡得太沉了,他们就以为你死了,然后啊就报了官,我儿子……就是东都府尹,他就是官,见你醒了就先把你带回家了。”这已经是段夫人所能想到的最简单的叙述方式了。
虽然段夫人并没有提供太多的讯息,但绿莲还是大致猜到了前因后果。
她确实是中毒了,这一点毋庸置疑,至于是谁给她下的毒,看样子他们都认为是薇薇姐,甚至已经将其收监。
可是怎么会呢?薇薇姐一直待她很好,别说是打她了,甚至都不曾骂过她。
她努力回想着昨晚的事,然而,就跟数年前的那天一样,她什么都想不起了。
思忖了好一会后,绿莲觉得,当务之急是得先搞清楚她中的到底是什么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