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衡坦白了,他与顾雪青自小就有婚约是假的,但他对顾雪青的喜欢是真的。
顾非是个标准的儒生,有些迂腐,又有些顽固,可他对儿女们的教育却并不死板,那些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蠢话他是不信奉的,顾家小姐同男子一样识文断字,而顾家大小姐雪青更是其中翘楚,小小年纪遍以诗画名动长安。
仰慕顾雪青的青年才俊有很多,杜衡只不过是其中一个,还是很不起眼的那一个……
“所以,你其实只不过就是单恋我姐?”林月白眯着眼眸,没好气地打断了他。
“一、一开始是这样的……”他有些心虚地道。
“后来你趁人之危了?”林月白依旧是冷言冷语,面上没有丝毫的表情。
“怎么能说是趁人之危呢……”这个形容词让杜衡直皱眉。
“那不然呢?按你的说法,当年来向我姐提亲的人应该不少吧?轮也不该轮到你。”
“哦,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杜衡仍旧坐在地上,盘起腿,一副打算长篇大论的模样,“大约三十多年前曾有一桩轰动一时户部库银失窃案,你可曾听过?”
林月白摇了摇头。
“你没听说过也正常,这案子牵连甚广、坊间又一直传言与李大人有关,故而大家都三缄其口,事情是这样的……”杜衡将当年户部库银的案子娓娓道来。
整个过程中唐九金始终扮不发一言、认真聆听,就好像她也是头一回听说这件事一般。
他的说辞大抵上与何夫人差不多,只除了言辞间对李宴辅颇有偏袒,他显然不认为这事与李宴辅有关。
当然,那些被亏空的库银究竟流向了哪里他其实并不关心,重要的是,因为这件事顾非在朝中地位颇为尴尬,得罪了太多了,纵然顾雪青再出众也没人敢与顾家结亲,生怕日后会遭连累,杜家也不例外。
杜衡为此事跟他爹吵过、闹过、争论过,可惜都无济于事,他爹认为无论他看上了哪家姑娘都可以,哪怕是那些个高不可攀的杜家也愿意厚着脸皮去试试看,唯独只有这顾雪青不行,一旦沾上将来没准是要杀头灭族的。
到底都是些在官场上浸淫多年的人,料事皆如神,一语便成谶。
顾家出事那一年杜衡正好弱冠,刚入神策军,虽然那时候还不是中护军,但因家世还算不错,在军中颇受重用,甚至就连李宴辅都亲自接见过他几次。
于是,他做了一件极为大胆的事——
在听说顾非的家人被流放后,他壮着胆子去向李宴辅求情。
当时他爹听闻这事差点气得就这么一脚去了,毕竟那时候人人都觉得顾非就是被李宴辅构陷的,这不是送上门去找死吗?
但杜衡不这么认为……
“那些人根本就不认识大人,道听途说罢了。”杜衡愤愤地道,大有为李宴辅鸣不平的架势。
“嘁……”林月白嗤了声,凉凉地瞥了他眼,“说的好像你有多了解李宴辅似的。”
“了解是也谈不上,大人位高权重,哪是我一个小小的中护军有机会去了解的,可我至少知道,要不是大人心慈,你怕是早就死在流放途中了。”
唐九金总隐约觉得这个杜衡似乎有些怕林月白,大概是因为雪青姐的关系?可在提到李宴辅时,他就像是多了一层金钟罩般,无所畏惧,处处维护,听闻此话后,她有些明白他为何对李宴辅如此死忠了……
林月白显然也挺明白了,他愣了愣,略显诧异地问:“是李宴辅让你来救我们的?”
“要是没有大人的允许我又岂敢?又怎会知道流放路线?”他抬了抬眸,怯怯地看了眼林月白,轻声道:“实不相瞒,我那时候只是想救雪青而已,你也别怪我,我能力有限,顾家被流放的有几十口人,我哪救得过来,但是大人听闻顾非只有一名独子,无论顾非是否有罪,稚子无辜,想着给顾家留个香火,便特意叮嘱我设法把你也救出来。”
“后来呢?”林月白的语气很平静,倒也的确没有丝毫怪他的意思。
所谓血脉终究是赢不过朝夕相处的,而他唯一朝夕相处过的家人就只有雪青姐,至于其他那几十口人……说得不好听一点,于他而言,只是个听起来有些惊人的数字罢了。
“后来,我在距离长安不远的新盛镇买了一块地,暂时将你们俩安置在了那儿。”
“是一栋竹屋吗?”林月白问。
杜衡眼眸一亮,“你还记得?!”
林月白抿了抿唇,冷声催促,“继续说。”
“哦……”杜衡有些失落地应了声,紧接着道:“你姐怕暴露了罪臣之后的身份,所以改了姓,还好新盛镇的百姓大多不问世事,你们姐弟俩在那儿倒也过得挺平静。我一得空便会去探望你们,渐渐的……你姐姐对我也算是生了情,我本来是打算等过个几年,风头没那么紧了,就把你们接回长安,然后再托大人帮忙替你们造个户籍,如此一来我便能光明正大地娶你姐姐过门了,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说到这,他突然看向唐九金,眼里带着恨意。
“你看我干什么?”唐九金明知故问,装傻催促道:“什么叫‘人算不如天算’?是发生什么意外了吗?”
“顾侍郎入狱后没多久就死了,是被人杀害的,杀他的人是……”杜衡定定地看着她,道:“唐庭。”
“……”这个意外唐九金自然是猜到了,但她还是表现出了适度的震惊,并蓦然转头看向身旁的林月白。
他面上闪过片刻惊诧,但很快就恢复了漠然,平静地道:“杜副将,我看起来很好骗吗?”
“我为何要骗你?”杜衡反问。
林月白沉默了。
这个问题并不难回道,他能想出无数理由,可是显然他现在脑中是空白的,根本无法应付自如,甚至还有些慌乱……
“走。”他不由分说地拉起唐九金往营帐外头走。
太突然了,唐九金猝不及防地踉跄了下,但很快就跟上了他的脚步。
只是,他们才刚跨出几步,身后就传来了杜衡的话音,“你当真以为你们走得了吗?”
林月白蓦地顿住,转头看向他,“什么意思?”
“我希望你留下,我会替你姐姐好好照顾你,当然,你若执意要走,我也不拦,但是……”杜衡缓缓站起身,一步步朝着他们逼近,直勾勾的目光落在了唐九金身上,“她必须留下。”
唐九金这才发现杜衡不愧是军人出身,壮硕身形带着股压迫感,让她不由地屏住了呼吸。
“想动她可以,”林月白将她护在了身后,冷觑着杜衡,“从我尸体上跨过去。”
“……小白,她是你杀父仇人的女儿啊!”
“先不论我爹的死究竟是不是唐伯伯所谓,就算是,那也是我的家事,与你无关。”
“怎会与我无关!”说着,杜衡利眸一转,如同一把刀一般,蓦地射向唐九金,“你姐姐的失踪也一定和唐庭脱不了关系!”
唐九金抬手拨开了挡在她身前的林月白,启唇问:“雪青姐之所以会去苗寨,是想找我爹报仇吗?”
“正是!”他咬牙切齿地道。
“那她又是如何得知我爹下落的呢?她只是个罪臣之后,甚至需要靠你相助才能从流放途中逃脱,应当找不到人手替她追查这些吧?”
“是我的错……”杜衡懊悔地低下头,双拳紧握,“我知道,家仇未报,她心里的结便一直在,虽说如果我坚持的话,她也可以逼迫自己放下那些仇恨,依我所愿,从此安心当杜家的少奶奶,可是……我还是太贪心了,我希望她嫁给我的时候能够心无挂碍、没有任何的遗憾与妥协,所以,我一直在暗中追查唐庭的下落,听闻唐庭与周将军素来交情不错,我猜想他们俩或许还会有书信往来,故而派了人去周将军府中探了探,果然被我发现了唐庭寄给他的信,我本想替雪青去报仇的,没成想,她看了那些信,连夜带着小白走了……是我不好,离开前几日她突然说想要跟我成亲,不需要什么明媒正娶,天地为证便够了,我那时候只以为她是想要讨个心安便允了……哪知道…哪知道她那时候就想着这一走也许就是此生不复见……”
这些话……这个故事……熟悉得让唐九金心惊……
像极了她和段子七,太像了,像得过于刻意。
她很快就稳住心神,决定赌一把,“好,我留下,任凭杜副将处置。”
如她所料,林月白猝然转眸瞪着她,斥责道:“你疯了是吗?!”
她笑了笑,“我可是劫持了中护军的人啊,你觉得杜副将还有可能让我毫发无伤地走出神策军营吗?”
“唐姑娘倒是挺识时务。”杜衡张了张嘴,正欲喊人将其拿下。
“等一下。”林月白打断了他的喝令,启唇道:“我也留下。”
杜衡愣了愣,“你、你也要留下?”
“杜副将不是说想要替我姐姐照顾我吗?”
“那是自然,你愿意留下简直太好了,往后这神策军营便是你家,你若是喜欢这儿,等中尉回来我便同他商量,给你安排个职位……还是说你有别的打算不用从军?那也没关系,总之这儿你大可以进出自如……”杜衡兴奋得很,看得出他当真是很在意林月白,甚至透着股不知该如何表现的无措。
“我只有一个要求。”
“你说你说。”
林月白手一抬,顺势将唐九金揽进怀里,格外得用力,压根容不得她挣开,“我要她。”
“……”杜衡眉头紧皱。
“既是家仇,那就该由我来解决,她的命理应是我的。”
“这……”杜衡颇为犹豫。
“还是说,姐夫想要我带着她杀出去?殉情这种事我倒也不是干不出来……”
“欸!别…别别……我答应你,我答应你就是了……”
就凭那一声“姐夫”杜衡就已经甘愿有求必应了,更何况他还以命相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