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初，天还未亮，但初秋仍是昼长夜短，已能隐隐看到远处透出了淡淡的晨光。
唐九金依约来到了后门边，林月白已经等到那儿，他没有带任何东西，就这么负手立在门边，仰着头，看着天边，也不知道是在看些什么。
听闻到动静后，他转头看了眼，瞧见是她便松了口气，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
但很快笑容就僵住了，他拧起眉心，细细地打量着她……
“怎、怎么了？”那种活像是要把她看穿的眼神让唐九金有些紧张。
“你好像有点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唐九金一头的雾水。
她低头仔仔细细地审视起自己，硬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话，那也不过就是换了套衣裳，先前的那套……唔……坏、坏了……
她索性换了套藏蓝色的，方便夜行；款式简单，适合跋涉。
随身的细软也就是带了几件换洗的衣裳，段子七还强行给她塞了不少银子，他倒是很相信林月白在吃穿用度上非但不会克扣她，还会相当大手笔，所以这些银子只是以防途中万一需要暗中打点。
总的来说，她堪称轻装上路，非常符合“私奔”主题，应当没有任何纰漏……
正想着，林月白忽然举步凑到她跟前。
一切发生的很突然，她压根来不及反应，只觉得他微微偏过头轻嗅着她身上的气味，微暖气息喷洒在她的脖间，她泛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心头一惊，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
“你……”她抚着脖颈，不解地看着面前的男人，“你做什么？”
林月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用半开玩笑地语气道：“好似多了一丝女人味。”
“……啊？”女人味？是什么味？她困惑地抬起手肘嗅了嗅，衣裳上确实有淡淡的香气，“你是说这香味吗？应该是丁香给熏的吧？我看每次衣裳洗完她都会熏上好久。”
“嗯，也许吧。”林月白笑了笑，“还挺好闻的。”
“是、是吗……”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虚的缘故，总觉得他的每句话听起来都有些意味深长。
“你方才见过段子七吗？”林月白冷不防地问。
唐九金确实猝不及防，但好在有备而来，并未表现出丝毫的慌乱，而是很合情合理地怔了一下，很快她就回过神来，面无表情地道：“他不是陪何蕊回去了吗？我听到段夫人在骂来着。”
“走之前没来找过你吗？”
“来了，我没见。”
“为什么？”林月白微微扬起眉梢，“你就不想听听他的解释吗？说不定他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呢？”
“不想听……”她垂着眼帘，半晌后才长吁出一口气，一脸坦白地回道：“我怕即便明知道他不过就是在说些花言巧语哄我，我还是会忍不住动摇。”
“你连他想说什么都不知道就擅自认定那不过就是些花言巧语，这会不会有些不太公平？”
唐九金看着他，良久后，好笑地问：“那你的意思是，我应该现在去一趟何府向他讨个解释？”
“我的意思是，对我可别这样。”
“啊？”
“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至少得让我有个机会解释。”
“……好。”这话，怎么听都不对劲啊！
“嗯，出发吧。”说着他兀自举步跨了出去。
唐九金这才发现后门外头停着一辆驴车，那驴子驮着的车斗还挺大，里头还有一些残余的菜叶子，这应该是一辆卖菜人的驴车……
“你哪搞来的？”她一脸错愕地看着林月白。
“偷的。”他边说边跳上驴车，冲着她招了招手，示意她上来。
“……又偷？”这个人，还真是连借口都懒得给她编个好点的，她看起来很好骗吗！
“还不是跟你学的。”
唐九金手脚并用地爬进车斗了，没好气地哼道：“你别什么锅都往我身上甩，我可不会连卖菜的都不放过。”
他理直气壮地道：“总不能偷两匹官马大摇大摆地出城吧？你以为守城的那些护卫是傻子？”
“那你这也不合理啊，这个点人家卖菜的都是驮着满车的菜进城卖，哪有人驾着空车子离开的。”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一身打扮，再看了看身上散发着一股奇异贵气的林月白，“再说了，我们俩怎么看也不像是卖菜的啊。”
“有路引，像不像都无所谓，谁规定卖菜的不能打扮得精致些。”
“哪来的路引？”唐九金好奇地问。
“卖菜的呗，偷驴车的时候顺手偷了路引。”
“那回头这俩卖菜的要怎么出城？”
“你管得可真宽。”林月白回眸扫了她一眼，“人家的确是卖菜的，路引丢了去官府补办一份就是了。”
“说的也是……”唐九金没再说话。
她默默地看着越来越远的段府，眸色透着坚定，按说这个时候她应该伤春悲秋一下的，可她着实悲不起来，她非常坚信自己会回来的，段子七一定会把她接回来的……
林月白也一直没再说话，驴车慢悠悠地驶过大街，等行至城门口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亮了。
在进出城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们看起来还是有些突兀……
怎么可能不突兀啊！虽然没有规定卖菜的不能打扮得精致些，可事实上就从来没有哪个卖菜的会打扮成他们这样啊！
人家城门口的守卫分明也不信啊！拿着路引，皱着眉头，来来回回在他们身上打量了好一会！
“小哥，这路引是有什么问题吗？”林月白笑着问。
小哥抬眸瞪着他，片刻后，冲着身旁的同僚道：“把人看好了！我去请示一下！”
见状，唐九金忍不住直翻白眼，“林月白，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要冒充卖菜的好歹事先跟我说一声啊，起码我们能先乔装打扮一下吧。”
“你仔细想想……”林月白一本正经地道：“就我们俩这气质，是不是不管怎么打扮都不像卖菜的？”
“呃……”他一个人静静的不要脸就行了，何必拖上她？唐九金对于自己的乔装能力还是相当有信心的。
“反正不管如何都会被怀疑，何必多此一举呢？”
“那现在怎么办？”她认为当务之急是如何解决眼前的麻烦，而不是跟他争论。
“随机应变吧，先看下情况再说……”说着，他眉目一紧，神情凝重地盯着那个守卫离开的方向。
这模样看着就像是随时打算干一架杀出城的架势，让唐九金也不由地紧张了起来。
她心里是充满了困惑的，如果他们猜测的没错，那按林月白的城府是不该这么没有计划性的；又或者他们的推断是错的，林月白其实并没有他们想象得那么复杂？她突然有些犹豫了，若真如此，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吧？出不了城也许是好事吧？
正想着，方才那个守卫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人，那个人有点眼熟……
是余家少爷啊！
当那两个人停在驴车旁边时，唐九金杏目圆瞪，满脸愕然，今日看来是真的不宜出行，她放弃了，也懒得藏掩情绪了……
等等！她记得段夫人说过这个余家少爷在战场上建了不少功，虽然不清楚他究竟是什么职位，但绝不可能是负责守城门的吧？而他穿着一身甲胄、腰间还配着横刀，瞧着也不像是清晨起床散个步刚巧路过了城门口，换言之，这个人出现在这很不寻常啊！
更不寻常的是，他只淡淡地扫了眼林月白，片刻后，垂眸打量起手里的路引，盘问道：“姓什么？”
“回大人，小的姓赵。”林月白堆着笑回道。
“嗯。”他点了点头，又问：“哪里人？”
“上阳。”
林月白对答如流，瞧着这余家少爷的表情，应该是同路引上所写的一致。
这情况明显不太对，唐九金收起了诧异，也学着林月白的模样噙着一脸讨好笑容看着那位余家少爷。
很快，余少爷的目光就落在了她身上，瞧了她几眼后，询问起林月白，“这位是？”
“贱内。”林月白笑容依旧。
“你们俩瞧着可不像是卖菜的。”余少爷很尽忠职守地继续发难。
“回大人，今日家里头有喜，小儿满月，难得宴客就想着打扮一下。”说着，他还真从怀里掏出几只艳红的喜蛋，笑盈盈地递给了那个守卫和余少爷。
那满面红光的模样，瞧着还真是像是初为人父，恨不得跟所有人分享下喜悦。
余少爷接过喜蛋，嘴角动了动，“恭喜了。”
“大人客气了。”
“赶紧出城回去筹备吧。”余少爷将手里的路引交还给了林月白。
“好嘞。”林月白收妥路引，不疾不徐地驱着驴车驶出了城门。
余少爷给让出了道，但却并未离开，始终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目送着他们的驴车离开。
这车实在是驶得太慢了，以至于唐九金能够清清楚楚地看见余少爷翕张着的唇，他在说话，但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根据唇形，她不难辨认出只有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试探。”
余少爷出现在这又故意装作不认识她，很有可能是段子七安排的，目的应该不止是保证她顺利出城那么简单，以他洛阳府尹的身份，只需要跟守卫交代几句就足以让她和林月白出城了，没必要还特意把余少爷给请出来，显然是有话要转告她。
如此大费周章总不至于只为叮嘱她记得试探林月白吧？那也就是说，林月白在试探她？
她蓦地一震，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譬如林月白为什么约她寅时见，而非更加掩人耳目的三更，因为这时辰按说段府的下人们已经陆陆续续起床，府里多少会有人走动，可段夫人大概是为了让她顺利离府特意交代了下人不要去后门，以至于他们走的时候一个人影都没有！又譬如林月白没有为出城做太多安排，他只是偷了路引和驴车，伪装得极其不走心，按说他们不该走得如此顺畅！
林月白的确是在试探她，他甚至可能已经猜到了这是个局。
尽管如此，余少爷还是无法太过刁难，只能象征性地盘问几句，因为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只能自己想办法去打消掉林月白的猜忌……
“你在看什么？”林月白的声音忽然传来，听不出太多情绪，就好像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她回过神，平静地道：“这城门原来这么小吗？”
“嗯？”林月白有些不解。
“我记得当年来洛阳的时候觉得城门好大。”
“这本就是不是主城门，何况，你当时还小。”
“这样啊……”
林月白漫不经心地“嗯”了声，没多久后又突然问道：“说起来，你认识方才那个守城的将军？”
“认识倒是谈不上，但之前在何家的宴席上见过，生怕他认出我。”说着，唐九金松了口气，“还好没认出来。”
“这倒是有些奇怪，凭你这张脸，当是过目不忘的才是。”
唐九金哼出几声凉笑，“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
“我说的是实话。”他微微转头看了她眼，“你不觉得没认出来反而不太对劲吗？”
唐九金眉目一凝，有些紧张地道：“你的意思是，段子七有可能早就知道我们俩要走？”
“也许吧。”
“……”她陷入了沉默。
“怎么了？”林月白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她片刻，只在她的眉宇间捕捉到了落寞。
“他知道我要走却没有阻拦，甚至可能还特意派了人守在城门口让我走得更顺畅一些……”她垂了垂眼帘，溢出一记苦笑，“他可能就连想要纳我为妾的心思都没有呢。”
林月白没再说话，只是腾出了一只手往后一绕，有些吃力地轻抚着她的头。
她能感觉到他的掌心是温热的，透着单纯的安慰气息……所以，他是信她了？
唐九金不敢就此放松，这一路还很长，林月白对她的试探也绝不会仅此一次，她必须时刻保持着警惕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