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不想连累何夫人,所以退了婚约,娶了个孤女。
孤女好啊,孑然一身,不必再拖任何人下水。
唐九金不清楚那个孤女究竟是怎么想的,又到底知不知道顾非的打算,她想,应该是知道的,以顾非那种这也不想拖累那也不想伤害的性格,必然是跟那个孤女坦诚了一切,就算他不说,她爹必然也会说。所以,他们之间就像是一场交易,他许她十多年的衣食无忧,她赔上往后的性命。
说起来倒是银货两讫,互不亏欠,可他有没有想过这么做会让何夫人沦为了整个长安城的笑话?
这个理由让唐九金震惊了,等平静下来后又觉得心头堵得慌。
何夫人耿耿于怀了那么多年,甚至差点就把自己给生生耽误了,到头来就只是为了这种原因?!
“很可笑是吗?”何夫人当真笑出了声,这笑声很平淡,并没有恨意,也没有嘲讽,就好像只是听到了一个和自己毫无关系的笑话一般,“说来也奇怪,我本以为我这辈子都会念着他的,可在听你爹说明了原因之后突然就释怀,幸亏我最终嫁的不是那种自以为是的男人……也幸亏夫君他愿意等。”
说最后那句的时候,她嘴角笑容分外恬静,透着一股足以让瞧见的人都忍不住跟着笑的幸福感。
唐九金想,何老爷这是成功了吧,如愿钻进了何夫人的心里呢。
“嗯,夫人您应该感谢他当年不娶之恩才对……”说到这,唐九金忍不住愤愤地道:“我爹怎么就会有这种朋友的。”
“可不是,嘴上说着不想连累,结果死了还要把你爹娘拖下水。”何夫人附和道。
唐九金算是看出来了,这何夫人对顾非已没有半点儿情分,甚至觉得自己年轻时定是瞎了眼才会放着好好的何老爷不要,硬是铁了心跟那顾非耗上。
当然了,那诗里头不也说了嘛——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通常局中人都很难清醒,唯有旁观者才能耳聪目明。
现下也不是该探讨这些事的时候,考虑到何夫人的身体状况,唐九金绕回了正题,“我想不明白,既然他是奉皇命追查此事的,那为何不直接把账本交给陛下?”
“那会陛下还没亲政,他想见陛下并非易事。”
唐九金蹙眉问道:“可先前库银丢失的时候他不也上报给陛下了吗?”
“顾非先前不过是个主事、库银丢失的也只是三千两,官太小、事也太小,谁都没在意,这才让他有机会把这事捅到陛下跟前。那件事之后,朝中就有了个不成文的规矩,所有奏章必须得先经过李宴辅,再由李宴辅呈给陛下,顾非这账本根本就递不上去。”何夫人耐心地解释。
“冒昧问一下,这个李……李什么来着?是哪位?”
“中书令。”
“再冒昧问一下,中书令是干什么的?”
何夫人没好气地哼了声,“就一宦官。”
“宦官?”唐九金一惊一乍地嚷开了,“一个阉人还敢拦呈给陛下的奏章?!”
“这可不是普通的阉……”就在“阉人”二字险些从口中溢出时,何夫人及时打住了,改口道:“李宴辅可不是什么普通的宦官。”
“怎么?他阉的方式比较花式?”
何夫人又一次被她逗得忍不住想笑,“他可不止是中书令,就连陛下都得尊称他为‘尚父’,给了他行军司马之职,统领神策军。”
“……神策军?!”唐九金蓦地倒抽了口凉气。
何夫人自是明白她的这种反应,“我听子七说了,冒充潘家镖局的那伙人疑似神策军,这才想到这其中或是有什么关联。”
信息量有点大,唐九金觉得需要捋一捋,“按您的话说,这个阉人是在户部库银丢失之后才开始插手奏折的,所以他极有可能就是在防着顾侍郎,换言之,那些亏空跟他有着很大的关系,是不是?”
何夫人冷笑了声,“要说那五百万两全都进了司马府我都信。”
“他知道顾侍郎在查这件事,这顾侍郎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在手里握有确凿证据的时候出事了……”唐九金倏地茅塞顿开,“真的有账本!李宴辅就是想要那账本!我爹是最后见过顾侍郎的人,无论顾侍郎是不是他杀的,账本都很有可能在他手里,所以我爹娘才会出事!您也一样,他们寻了那么多年恐怕仍是没有寻到那个账本,想到了您与顾侍郎的旧情,就开始怀疑兴许一开始方向就错了,这账本没准在您手上!”
“嗯。”何夫人艰难地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么猜想的。”
“那这账本……”究竟在谁手里?
“我连他奉皇命彻查此事都是从你爹那儿听说的,又怎么可能有那账本呢。”
“所以,顾非的确把藏匿账本的地方告诉我爹了?”
“恐怕是的。”何夫人仔细回想着唐庭当日所言,生怕有疏漏,“你爹虽然未曾直接承认过此事,但他说过,当日他去天牢给顾非看诊也同样是奉了皇命,临去之前陛下曾交代过,无论顾非给了他什么都不要回宫禀报,见完顾非后即刻离开长安,待到将来时机成熟时,陛下自会想法子找到他。”
“什么时候才算是时机成熟时呢?如今陛下早已亲政,他可还记得当年太医局的那个小御医?”
何夫人别有深意地看了她眼,“你又怎知他不记得了?段夫人当日如此高调地认了你这义女,那之后不久子七就被陛下召去过长安,兴许他早就知道唐庭的后人在段府,若是段氏愿意护着你,那远比由他出面要安全得多。当然了,他或许也在观望吧,毕竟当年顾非究竟跟你爹说了什么他也未必清楚,你值不值得他大动干戈地护着取决于你能带给他什么。”
唐九金很快就听明白了何夫人的意思,陛下想要的无非就是账本,倘若她给的出来,那想必这辈子是衣食无忧了,可问题是……
“我爹从未跟我提过长安的事,更遑论什么账本了,兴许……”她抿了抿唇,脑中有了个猜想,这猜想很不妙,若真如此,那她无异于深陷死局,在劫难逃,“兴许我爹早已把账本销毁了。”
“如果唐庭当真有账本,绝无可能会销毁。”
何夫人的语气很是肯定,让唐九金觉得有些诧异,“为什么?”
“你爹之所以会与周品、顾非等人成为至交,是因为他们有着共同的志向,那便是铲除李宴辅这个权宦,还朝政一片清明。在洛阳见到你爹的时候,他确实不如从前那般意气风发了,比起从前沉稳了许多,可我看得出他眼里那团火仍在,他不会轻易销毁掉足以绊倒李宴辅的证据。只是当时朝局混乱,李宴辅迟迟不舍放权,陛下亲政遥遥无期,你爹当时不得不避,可这并不代表他会天真以为随着他的消失一切事情都会结束。”说了那么多话,何夫人显然是有些累了,可她还在硬撑,“你好好想想,你爹娘可曾同你说过什么特别的话又或是给过你什么特别的东西吗?”
特别的话?她不记得了,儿时的她从未想过有一天爹娘会突然离开,于她而言,每一天都是稀松平常的,并未刻意去记过她爹娘所说的话,也没有他们曾经郑重其事交代过她什么事的记忆。
至于特别的东西,倒的确是有一件——她脖间的那块玉佩。
这一直都是她娘的贴身之物,娘亲也并没有给过她,她甚至不记得这块玉佩是何时出现在她脖子上的,后来偷偷回家收拾东西的时候她才察觉到脖间多了一块玉佩,想来应该是她在乱坟岗里醒来时就已经在她脖间了,只是这些日子发生了太多事,她始终没有在意。
她一直猜想,这多半是母亲弥留之际挂在她脖间的遗物,毕竟她只有那一晚是毫无记忆的。
现在想来,这或许不是遗物那么简单?母亲把玉佩给她的时候是不是还曾挣扎着说过什么很重要的话?
唐九金并未极力去回想那晚的事,她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的,这些年她已经尝试过无数次了,就连一丁点儿模糊的记忆都没有。
她只顾着掩饰了,事关重大,她倒也并非不相信何夫人,只不过,李宴辅的人显然已经盯上何夫人了,而这何夫人有太多的软肋,她的夫君她的孩子……李宴辅只要握着这其中任何一个人的命都能让她就范,而这对于一个权宦来说并不难。
于是,她眨着眼帘,似是在回想,整个过程中始终不动声色,最终还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何夫人倒是表现得很平淡,脸上并无丝毫失望之情,只轻声道:“你若能想到什么自是最好,若是实在想不起来也不碍事,陛下布局多年,手里握着的必然不会只有这一个证据。这账本对陛下而言大概只能算得上是锦上添花,可对你来说却至关重要,所以,你即便是想到了什么也得小心行事,除非是亲信之人,旁的人都不要说,明白了吗?”
“也包括夫人您吗?”唐九金问。
“嗯,包括我,他们已经盯上我了,说不准还会使出什么法子,我有夫君有孩子,这些都是我的软肋。”趁着有力气,何夫人赶紧把想说的话一并交代了,她不清楚自己这一睡得睡上多久,“现在的形势和你爹那会不同了,陛下已亲政多年,这些年来世家望族和李宴辅之间一直都是互相牵制平衡的关系,我听夫君说近来长安风声鹤唳,人人都觉得陛下要对世家动手了,可那些世家里头有多少朝中重臣,彼此又都有着各种姻亲关系,牵一发动全身,陛下纵有这个心也绝不会在此时妄动,我猜想,他真正的目标是李宴辅。所以,眼下确实是铲除李宴辅的最好时机,可你就算是有了账本也绝不要草率行动,凡事可与子七商量,想来他必是不会有害你之心,李宴辅想动段氏也绝非易事,何况子七自小便在权利旋涡里头打滚,那些个手段他了然得很,定能保你性命无虞。”
“……”她想,顾非当真大错特错了,他凭什么觉得何夫人会害怕连累呢?又凭什么觉得头也不回地离开就是为了何夫人好呢?甚至凭什么认为何夫人就没有能力替他度过难关呢?
如何夫人所言,段子七自小就是在权利漩涡里头打滚的人,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这可是赵郡李氏啊,虽说是旁系,可那些争权夺利自然也是耳闻目染,凭她说出的这番话便能瞧出她心有七窍。
若是当日顾非娶了她,兴许未必会遭此劫;而如今何家这钟鸣鼎食的光景,想必这何夫人也功不可没。
“对了……”何夫人想起了一件尤为重要的事,“你一定要防着你身边那个林大夫。”
“莫非林家也跟当年的贪墨案有关?”她还记得她爹说过林月白和林雪青是他的故人之后,他们的爹犯了事,遭了灭顶之灾。从何夫人的言辞看来,似乎林月白他爹所犯之事也与她爹的事息息相关?
何夫人又突然说起了顾非的事,“顾非与那名孤女共生了四个孩子,头三个都是女儿,最小的孩子当时才两岁,你爹在来洛阳之前去了一趟流放顾非家人的崖州,听说中间的那两个女儿没能熬到崖州就死在了途中,大姐带着最小的弟弟逃了。”
“夫人可知那两个孩子叫什么?”其实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可还是不愿相信,需要有人将她彻底打醒。
“姐姐叫顾雪青,弟弟叫顾月白。”
“……”果然。
唐九金觉得就像是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寒到彻骨,她就连双手都是冰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