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曾说过一句话。
我没能选择生的权利，难道连死的权利都要被剥夺。
苏武以前认为这句话说的很正确，出生没得选择，难道死亡也不能选择，但眼下看到那几位坐在病房门口哭泣的人时，他发现自己的思想观有很大的转变，在特定的情况下，有时候连死都成为奢望，躺在病房里的那个中年男人在大发脾气，作为他最亲的一群人却无能为力，只能躲在外面哭泣，心底盼望着他能理解他们的苦心。
只是，一个正在崩溃边缘的人，会去考虑别人的感受？
事实证明，他不会考虑别人的感受，如若他能感受到他亲人们的关怀，就不会无缘无故的大吵大闹，林佳已经走到护士站里面，开始与那位中年人的主任医师交谈，询问各方面的问题，苏武与白纯李道茹都泪眼模糊，各自安慰一个哭泣的人，苏武蹲下身子，看着头发已经发白的中年女人，从她悲戚的声音中能感受到她此刻的心情，或许与里面患者一样。
都想去死。
临终关怀的意义在于，逝者安息，生者安心，但患者还没有被判定死亡，可是他一旦不接受手术就等于走向死亡，现在患者神志清醒，却因为不肯接受治疗而发脾气，最难受的还是他最亲近的人，他因为是林佳带来的人，自然被归属到临终关怀医院的人员，所以他无法取得进入病房的权限，医院也不会在这种情况下让他进去，就算他是心理师，也无法进入，因而他只能好好开导患者亲人。
苏武握着中年女人的手，他猜得到这人应该是患者的妻子，轻声叹息道：“婶婶，其实我与你一样，在亲人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我们却无法伸出手，哪怕给他片刻的安慰都做不到，您的心情我能理解，可是您可不能这样伤心下去，毕竟您的亲人还需要您的帮助，不管是生理上还是心灵上，您的存在，都会无形中给他增持信心。”
中年女人抬起头，眼中噙着泪水，额前的枯发与血红的眼睛让她看起来很吓人，她看着苏武，使劲拍打着地面，苏武急忙拉住她，中年女人惨笑连连，用沙哑的声音说话，已经有些声嘶力竭，说话时泪水成串的滚落：“孩子，你不懂，我家老头子他还不算老，不应该这样命绝，现在他在里面，就像等死的人一样，那种感觉我可以感受的到，但是我想帮他，却无法帮他，我心疼，我除了哭泣还能做什么，我也想进去陪陪他，可是他威胁我进去看他就咬舌自尽，我无法阻挡啊。你知道这种感觉是多么难受吗？老头子如果走了，这对我家来说是不可承受的痛，但是他不肯接受治疗，明明可以不用死，他为何选择去死。”
苏武心中一颤，一位六十岁左右的女人，像一个疯子般坐在地上，时而疯狂哭泣，时而抽打自己，这种情形让苏武看不太下去，心底对病房内的患者也有些怒意，就算要放弃生命，也不应该用这种方式折磨最亲近的人，眼前这位已经有些老迈的中年女人，着实让人心酸，不但苏武看着难受，就连周边的护士和其余病房内的家属都偷偷流着眼泪。
得什么别得病。
去哪别去医院。
苏武脸色阴沉，他很想把病房内的患者扛出来，让他亲眼看看自己的亲人是如何的难受，让他知道他的命不属于他一个人，可是他不能，也不会这样做，白纯与李道茹安慰他们的子女，他们自身状态也很糟糕，估计是哭了许久，也难受许久，浑身的力气都消磨的差不多，随时能沉沉睡去，只是心底的担心让他们努力提着一口气。
苏武握紧中年女人的手，心头很冷，语气却尽量平缓道：“我不知道您丈夫为何要选择做这种选择，但是我想和他谈谈，我是心理师，能猜得到他内心的真实想法，您愿意让我去试一试吗？”
女人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草，呆滞的看着苏武，刹那之后，连忙点头，双手撑地，身体不禁弯下来，想要给苏武跪拜，苏武被吓一跳，慌忙扶好女人，轻声摇头道：“您这使不得，我会尽力劝解您丈夫接受治疗的。”
“谢谢。”女人浑身激烈颤抖道。
苏武让白纯与她的女人过来照顾她，自己则走到护士站内的休息房间，问林佳情况如何。
林佳摇头道：“让白医生说吧。”
被称作白医生的男人无奈道：“患者属于重度烧伤，如果不尽快接受手术，就怕时间所剩无几，还会在疼痛中逝去，本来医院都已经联系好专业的医生过来，可是患者却突然反悔，不肯做手术。”
“为什么。”苏武迫切想知道这个原因，他心中有些想法想要证实，白医生叹道：“患者无意中听到手术费用和术后费用，便不肯接受手术。”
苏武双目瞬间瞪大道：“你的意思是患者因为钱的事不肯接受手术。”
白医生点头：“可以这样说，这笔费用很高，一般家庭无法接受，患者有这种情绪很正常。”
林佳插话道：“患者亲属答应手术，已经在努力筹集费用，医院是不是可以先进行手术。”
出乎意料。
白医生点点头，而后又摇摇头，看了一眼房门道：“医院昨天专门开会，同意先进行手术，可是患者以死相逼，说治愈后依然会自杀，因为他是瘫痪者，患者一句话就让患者家属摇摆不定，特别是他的儿子和女儿，所谓久病无孝子，患者的儿女已经渐渐失去耐心和热情去照顾他，只有他妻子不肯离开一步的照顾他，你们也应该看得出来，他妻子的眼神中有很多盼切，希望患者接受治疗，只是患者儿女的心思患者也能猜得到，现在患者儿女好不容易答应筹钱给他治疗，患者又不肯，我怕过段时间，患者儿女不肯出钱，这类情况也不是没有，所以才会有现在的局面。”
苏武明白这只是各个惨剧的缩影，沉声道：“您的意思就是现在就差患者同意接受手术。”
白医生道：“是这个意思。”
苏武继续道：“我可以不可以进去跟患者谈谈。”
白医生直接拒绝：“不行，患者现在心神不稳定，不适合见陌生人。”
林佳也有些诧异，当然她更希望苏武有办法，毕竟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去世，这是件很残忍的事，苏武吐出一口气道：“我是心理师，我猜测患者应该是不想给家庭负担，才不愿意治疗，我想去和他谈谈，探寻下他最真实的想法，或许能说服他接受治疗。”
白医生思考片刻，与林佳对视一眼，才答应道：“行，你现在就换我的衣服进去吧。”
苏武穿上白医生的衣服，戴上口罩进入病房。
病房内，一个被绑住手脚的中年男人躺在病床上，旁边还有两个稍显年轻的男人看着他，从他们的相貌与年龄中，苏武猜测他们应该是他的兄弟，他们见到苏武进来，急忙问道：“医生，我大哥，他还能抗多久。”
苏武置若罔闻，反问道：“您二位可不可以出去，我与你们大哥谈谈。”
他们两人明显有些微愣，还是听苏武的话离开病房，苏武看着目眦欲裂的中年男人，有些心酸，难怪他会想死，换做任何一个人恐怕都不能接受现在的自己，中年男人浑身哆嗦，疼痛难忍，还是咬着牙问道：“你们能不能让我离开，我想去死，我想死在家里。”
苏武摇头道：“你不想死。”
中年男人满脸悲容，眼泪滚落，苏武的话触及到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谁会想死，古人尚有好死不如赖活着的话，他怎会想去死，只是情况不同，他不得不死，也应该去死，只有这样，才能给家庭减轻负担，也算解脱自己，因而嘴中呼呼倒吸冷气，让自己好受一些，这才开口道：“不想死，谁会想死，只是我这种情况，不死会怎么样，你应该猜得到，我不死，儿女嫌弃，兄弟嫌弃，还不如死了好，说起来有些可悲，自我受伤瘫痪后，我感觉我的人生已经没有意义，我不死能干嘛，躺在床上久了，你也会想死。”
苏武点头，认同他的话。
他又说道：“帮个忙，帮我松开绳子，我感谢你一辈子。”
苏武摇头道：“抱歉，我没有权限，我进来只是想知道你为何想死，现在我知道了，我觉得人生很美好，你没必要想死，就算躺在床上又能如何，你不缺关怀和爱，难道在你眼里，所有人看你都是怜悯吗？”
“难道不是吗？”他惨笑道：“你还真是个没经历风雨的年轻人，世上哪有那么简单的事，你怎么知道我就想活着，我没有瘫痪的时候，我肯定会选择活着，但现在我这种情况，是不是死了好一些。”
“是这样。”苏武没有拒绝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明白患者想死的缘由就是身体和资金，这两点足够他想去死，但他现在是来开导他的，因而问道：“我同意你的说法，只是你有没有想过，你死了是解脱了，那么爱你的人，坐在外面哭泣的亲人就会陷入深渊，你想自私的死去，还是要痛苦的活着，这本来就是难以抉择的选择，但有一点很肯定，你的亲人会很快乐幸福，所以，你活着能让更多的人开心，为何还要想死呢？”
苏武的话很直白，他没有用专业术语去开导患者，也没有用晦涩难懂的言语去劝解他，反而用寻常聊天的言语去阐述他选择生与死所带来的后果，他估计也被苏武说的话给刺激到了，愤恨回应：“我去死，他们不用为高昂的费用去奔波，更不用为我这废人受累，伤心是难免的，可是带来的好处也很多，可是我不选择去死，他们会怎么样，你知道一个普通家庭面对高昂费用时，会露出什么神色吗？”
这句话倒是问住苏武。
他突然发现他走向一个误区，他是来劝解患者接受手术治疗的，但却忽略了他接受治疗后所带来的问题，现在想想，将心比心，他估计也会选择去死，但想到门外他亲人们的眼神，他无法直言内心最深处的话，小声说道：“您的选择，我不会干预，我只是让您明白，您生或死都会带来一连串的事情，或许您不用理会，可是门外的亲人却不能不去面对，我也明白，您大吵大闹甚至在家自杀的缘由，都是不想给他们在增加负担，但您能真心听我一句劝吗？不管做出如何选择，都要与亲人共同面对，没必要这样乱来，让您的亲人难受。”
他有些无奈，他虽然是心理师，但心理治疗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而不能在简短几句话间就让患者思想转变，特别是这个患者，他思想清醒，明白自己选择所带来的后果，就像他说的，他只是普通人，普通家庭是经受不住高昂费用所带来的后果，在生与死之间，他果然选择死亡，因为只有这样，他的家庭才能继续维持下去，一旦他选择对立项，他温暖的家庭就会瞬间坍塌，再也无法恢复往日的生气。
这就是现实。
这就是无奈。
这就是人生不得不面对的各种选择题其中最难的一个选择题。
他看着苏武，看着苏武紧绷的皮肤和黑色的头发，又想起他绷带下的脸是多么的丑陋，咬着牙让自己缓过这段疼痛感，而后说道：“能不能出去让我的亲人进来。”
苏武点头答应，走出病房，他的几个亲人立马拥上来，苏武有无数的话，却在此刻说不出一句，只能低头说道：“你们进去吧。”
他的亲人都迅速进入到病房。
苏武则走到白医生和林佳面前，身后白纯与李道茹也很焦急的走来，苏武看着他们，直接说道：“我没有办法说通他改变想法。”
白医生安慰道：“没事，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你已经尽力做到你该做的事，不要觉得自责，我在医院二十多年，每年都要见到很多被病痛折磨的想死的病人，他们的心态与患者一样，都有各种不得由衷的理由。”
林佳也接话道：“其实换位思考，如果是我，我也接受不了术后的自己，就算恢复又能怎样，我依然无法面对自己。”
几人不再说话，就此沉默。
半个钟头，病房内患者的亲属一个个走出来，每个人都掩着嘴巴大哭，苏武瘫坐在凳子上，他知道患者已经说通他的亲属，并得到患者的支持。
老人的妻子最后走出来，她抹去眼泪，问道白医生：“医生，我希望使用安乐死的药给我丈夫。”
白医生惊愕。
苏武等人同样很震惊，他们以为患者会选择临终医院，没想到他直接选择安乐死，李道茹与白纯则互相拉着手，浑身发抖，估计是被吓到了，白医生不愧是常年见这类情况的人，片刻之后，就对着林佳说道：“等我电话吧。”
然后就带着患者家属走到另外一个房间去商谈。
林佳抿着嘴，不知如何开口，最终说道：“回去吧。”
几人坐回救护车，再也无法开口，临回到临终医院时，林佳开口说道：“你们别多想，在某些特定的时候，死亡也是一种解脱。”
李道茹问道：“安乐死不是违法吗？”
林佳点头：“我国法律明确禁止安乐死，所以白医生才会带他们去别的病房商谈，而白医生最后一句话，实际上是告诉我，他会像患者家属说明问题，然后建议他来咱们医院，我也能猜到，患者来医院前，肯定还要进行类似的手术，比如切除痛神经，这样才能更好缓解患者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