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念念这厢听得他叹息,脑子却突地一清醒。
眼前闪现出的是他方才扔墨块的那一下动作。
耳畔还响起了她那一声:“我月信还未过去。”
管念念咬了咬唇,不敢去瞄他此刻的神色。
然听他方才那一声叹……
大抵是生气了罢?
他不会一怒之下,现今就将她做成人彘罢?
管念念被自个儿的想法吓得一激灵。
“你又怎的了?”
申屠枫察觉到身边这人身子一抖,还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不由得啧了一声,眉头一皱,扭回头看过来。语气也有些的烦躁。
她究竟想做甚?困了便早些睡!不困便……不困也便睡罢!
管念念本就被他将来将自个儿制成人彘这事吓了一跳,如今又被他没由来的吼了一吼,心头一时间不由得怦怦乱跳。
每一声跳动,都是在诉着委屈。
是以申屠枫一望过来,便见身边小媳妇儿眼眸水汪汪的,亮得跟星星一样。
他没奈何了,叹了一声,语气也透着无奈的味道。
“睡不着么?”
管念念嗯了一声。
申屠枫道:“那我们说说话。”
管念念又嗯了一声。
然后二人便这么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的,沉默着了。
申屠枫拧眉又啧了一声,问道:“哑巴了吗?”
管念念下意识地便嗯了一声,意识到这句话“嗯”不得时,不由得后悔地咬了咬唇。
她默了默,方道:“我……给你讲故事好不?《西厢记》的故事你听过吗?我给你讲这个。”
申屠枫道:“讲罢。”
管念念清了清嗓子,将《西厢记》的故事在脑海中过了一遍。
《西厢记》还是她前世在闺阁时偷偷看的。
一面看,还一面小心提防着,怕被她娘发觉了,招来一顿教训。她娘那时一听人提到《西厢记》这三个字,都会忍不住红了面,蹙眉勒令大家不许再提。
越是不让提的,她便越想知道。
于是偷偷摸摸地差了丫头去买来了这本书,躲进被窝里,偷偷翻了一遍又一遍。
她见得张生与崔莺莺在普陀寺金凤玉露一相逢时,心头便充满了无限柔情;
见得崔母食言悔婚,还叫张生与莺莺以兄妹相称时,她便气恼不已,连带着次日的早饭都没能吃得下去;
待见得红娘悄悄领着莺莺去到张生住处,莺莺张生二人小手一拉,互诉衷肠,翻云覆雨一番时,她便是羞得满脸通红,心猿意马。
——【上马娇】我将这儿钮扣儿松,把缕带儿解,兰麝散幽斋。不良会把人禁害,怎不肯回过脸儿来?
【胜葫芦】我这里软玉温香抱满怀。呀,阮肇到天台。春至人间花弄色,将柳腰款摆,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
【幺篇】但蘸着些儿麻上来,鱼水得和谐,嫩蕊娇香蝶恣采。半推半就,又惊又爱,檀口揾香腮。
……
彼时她又讲到这一段了,心头不由得再次砰砰乱跳,脑子也跟着乱了起来。
她想:莺莺与张生两情相悦,凭什么不能好?我与申屠枫又凭什么不能好?他是喜欢我的。
她又咬了咬唇:不,不,他是想跟管念念好的。
转过头又想:可现今没有管念念了,只有我。他只能跟我好的。我又凭什么不能同他好?我是他的妻子。他更是在乎我的。
管念念这脑子越想越混沌,崔莺莺的名字在她的想法中,竟渐渐同她的名字合为了一块!
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的,张口想去叫申屠枫——
欸?
这人……
管念念望着申屠枫合上的双眼,平和的面容,耳听得他平稳的呼吸声,愣是呆了半晌这才反应过来——
他这是睡着了?!
他竟在她这天人交战的功夫,睡着了?!
管念念哀叹了一声,无声地冲着申屠枫挥了挥拳头。
罢了!
她也睡了!
管念念气呼呼地抱紧了被角,翻了个身,背对着申屠枫。
彼时已临近子时,夜风席卷着凉意,打申屠家未关严实的木窗灌了进来。
“呼——”
夜风吹得案桌上纸张呼呼作响。月光泄在雪白的纸张上,将一行字照得分明——常言道:酒逢知己千杯少。管今心同申屠枫,却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睡得正酣的申屠枫彼时梦呓了一句:“媳妇儿,别动……”
翌日清晨,管念念起了个大早,吃过早饭后,便抱着自个儿的话本往县里松竹书肆去了。
她写了一小节,先拿给兀大星过目一番。
兀大星一见得管念念来,自然是眉开眼笑,然而再一见得她送来的这话本子,展开的眉,笑开的眼,却不由自主地拧做了一团。
管念念站在兀大星旁边,眼见得他这副一言难尽的表情,她心头亦是忐忑不安。
小心问道:“这,是写得不好吗?”
“也不是不好,只是……”
兀大星啧了一声,拧着眉头看着话本,欲言又止。
余光瞥见唐仲虎抱着画卷进得书肆,登时眉开眼笑,搁下管念念的话本子,便向唐仲虎迎了过去。
“唐兄啊,你可算是来了。这回画作给我瞧瞧……”
管念念扭回头向兀大星与唐仲虎瞄了一眼。他们二人相谈甚欢。唐仲虎给兀大星看他的新作,兀大星笑眯眯的,忙不迭地点头,显然是对这幅画作十分满意。
老话说人比人气死人,还当真是如此。
管念念转回头又瞅瞅自个儿的话本子,心头不免得愈发地不是滋味。
有这么差吗?以前她在闺阁作些小诗她娘还总是说好呢……
转念又想:不过那是她娘说的。即便她是写得多么文理不通,想来她娘都会喜滋滋地说上一句,我孩儿若是个男儿,定当能高中状元!
“丫头啊。”
“……兀老板。”
管念念抬起头来。
兀大星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拿着唐仲虎的画卷,缓步朝她走来。
管念念料想他多半是想来说自个儿这话本子的问题了,脑袋又低了一些下去,心头也跟着忐忑不安。
谁知兀大星走到她跟前来,竟朝她缓缓展开了那幅画卷!
管念念只瞄了一眼,便羞得满脸通红。
兀大星却问道:“丫头啊,你看他画得怎么样?”
管念念捏紧了手中话本子,默默往后退了一步,道:“自然是不错的。”
兀大星呵呵一笑,山羊胡子跟着抖动:“可他先前来时可不是这样。我叫他画些春宫图,他却给我画来的图上头,大部分皆是山水。我说你这怎么挂羊头卖狗肉呢?买你这画册的人想看的是什么?是山水吗?”
管念念后退的动作止了。她察觉到兀大星这话另有所指。
兀大星叹声道:“我便向他说啊,你若要画山水,便安安心心画山水。别画出来的东西东一榔头西一锤子的。你道是两家通吃,嘿嘿,你那是叫两家都瞧不上啊丫头!”
他顿了顿,余光瞄向了管念念手中这话本。
“你的毛病也是这个。”
他招了招手。管念念乖乖地走上前。
“丫头啊,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叫你写话本子?”
管念念摇摇头。
兀大星如一位老父亲一般循循善诱着:“借尸还魂啊!这个点子多好!可你想想,奔着这个点子来的人想听的是什么?——是更多的怪力乱神的点子啊!难道是想听两个人平平稳稳地过日子吗?”
他温和笑着,眼睛微眯,两撇山羊胡子跟着耸动。
管念念听得失神。
她抱着自个儿这话本子同兀大星的一席话,慢吞吞地往家里走去。一路上都在琢磨着这个理儿。
一会想着她以前听的故事,一会又琢磨着自个儿写的……
越想越是心烦。
“哟,你这是上哪儿去了?”
林婶子抱着簸箕出门来,见管念念一副行尸走肉的模样,尖着嗓子喊了一声。
管念念眼下正烦着,也没答应。
她不答应,隔壁家的周林氏却抢着答应了:
“您不晓得了罢?人家是上县里去了!呵呵,是找了个好差事哩!”
周林氏攥着一把瓜子,冷冷笑着。
林婶子咦了一声,转回头瞅向周林氏,忙问道:“好差事?啥好差事?”
周林氏咯咯笑道:“还能是什么?人家可厉害了,去县城里接了个写话本子的活儿——我昨个儿上县城找我嫂子时瞧见的。”
说着话,扔了几颗瓜子壳,朝管念念扬了扬脸。
“欸,你今个儿是去了那书肆,是不是?瞧你这跟丧家犬的样子,是被人赶出来了吗?”
管念念驻足,深吸了一口气,转回头,冷冷觑着周林氏。
她手中的话本子也不由得被她捏得有些扭曲。
周林氏接不住她的眼神,忙转了视线,佯装镇定地磕着瓜子。
林婶子听着这“丧家犬”三个字,亦觉得有些刺耳,啧了一声,想打个圆场:“嗳,你说话别恁地难听。仔细申屠枫回来晓得了找你麻烦。”
“找?他有本事来哇!我怕他么!”
周林氏的声音登时尖利起来。形容跟被人踩着了尾巴一般。
“他算个什么东西?他不过是个外来户——没爹没娘,都不晓得从哪里来的一个野小子!稻花乡稀得他来吗?呵!要我说,他定然是在外头犯了什么事,逃难来的!”
林婶子皱眉:“雪梅……”
管念念目光骤然阴冷下来,静静审视着周林氏。
她寒声问道:“你再敢胡说八道一句,信不信我将你嘴给撕烂?”
说着话,手一扬,将手中话本子狠狠向周林氏砸去。
却说管念念用来写话本的纸张,是四四方方的麻纸,也未装订成册,只一直以手捏在一块。
彼时她手一扬,跟着一扔。
纸张便如雪球一般,朝着周林氏飞去。周林氏大惊失色,连连后退,可这雪球却炸了开来,雪花飞打到她身上。
待得雪花尽数落地,周林氏心有余悸,狼狈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