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婶子摇头叹道:“不是我说你啊雪梅,你这张嘴也太过分了。怎么你也是受过申屠枫不少恩惠的,如今翻了脸,你也不能将话说得这般难听啊。”
“我难听?!”
周林氏这三个字几乎是破了音。
她涨红了脸,早已气得胸脯起伏不断,满腹的委屈似乎都要在这时发泄出来。
“我如今已算是给足了申屠大哥的面子了!要不然……”
周林氏瞪着管念念,狠狠一咬牙:“你也瞧见了管念念是个什么德行!呵,方过门呢就跟人家乱来,如今还不守妇道,跑到镇上去接什么话本子!申屠大哥如今晓得你这副德行,不晓得有多后悔娶了——”
“我们两口子的事,与你何干?”
周林氏脸刷地便白了。
管念念亦是一惊,一回头,便见得申屠枫提着两只兔子的耳朵,一步一步走来。
他背后背着一个背篓,此时扑扑腾腾的,看来收获颇丰。
他棱角分明的一张面上,彼时正滚下来一股汗。滚到下颚,啪嗒一声,落到地上。他站定在管念念身边,目光却打在了周林氏身上。
周林氏咽了一口唾沫,垂下头,便往后退了一步。
管念念咳了一声,道:“你今个儿回来得早。”
申屠枫道:“差不多了,便也回来了。”
说着话,他又将视线转到了林婶子身上。拽着两只兔子的手抬了抬。
四只兔子腿跟着扑腾。
林婶子呆了一呆,才反应过来申屠枫的意思,登时喜出望外,一面接过兔子,一面喜道:“好孩子好孩子!哎哟,念念嫁了你可真是好福气!”
周林氏面上青一阵白一阵的。
虽说她是林婶子的侄女,可二人嫁的不是一家人,自然也就不能算一家人了——此时申屠枫给了林婶子一家,却不给她,不是存心叫她难堪吗?
申屠枫仍是那副表情:“麻烦婶子照顾念念了。”
“这个自然,这个自然!我可稀罕念念了!”
林婶子笑得合不拢嘴,攥着兔儿往回走,忙用胳膊肘捅了捅周林氏。
“雪梅啊,快帮姨将地上的纸拾起来。”
周林氏咬着牙:“我凭什么帮她拾东西?”
“啧,怎的听不懂好赖话呢?是帮我拾——姨还使唤不动你了?”
林婶子又用胳膊撞了撞周林氏,“快些!不然我回头去告诉我姊姊你娘,说你欺辱小姨,叫你连娘家都回不去哩!”
周林氏咬牙,眼眶瞬间便红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蹲下身子,将地上散落的纸张一张一张捡了起来。
捡拾罢了,她垂着头,站了起来。
林婶子又推她一把:“给念念啊!”
周林氏只得又蹭着步子去了。
管念念看着这一叠纸张,上头还有自己娟秀的字迹,再一抬眼,见得周林氏这张涨红了的、几乎要哭出来的形容,终是一叹。
她接过那叠纸,叹道:“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逭。”
周林氏听得这话却猛地一抬头,以猩红的眼睛瞪着管念念,啐道:“我呸!什么作孽不作孽啊!你不过是命好罢了!你若像我一般嫁个短命鬼……你定然能从白哭到黑!哭瞎你!”
话说着,眼泪滚下来。
啪啦一声,她将手中瓜子一扔,转身便往屋里头跑去了。
砰一声,将门狠狠甩过去。隔着门,院子里的三人还能听得里头的哭声。
林婶子讪笑了两声,道:“唉,寡妇门前是非多,是非多。”
周林氏扑进被褥中,眼泪止不住地往外头流。
眼睛是埋进被褥里了,耳朵却还露在外头,清清楚楚地听得林婶子在外头侃侃而谈着她的家事。
“……哎哟,这怨得了谁呀孩子!都是她自个儿选的路哇!当年她跟那周秀才可是自个儿要好的。老实说吧,我阿姊当年还瞧不上这个穷秀才呢,琢磨着怎么着也得给这丫头寻个好亲事,谁知……”
“谁知……唉!”林婶子声音小了一些,“谁知这两个不争气的,竟敢——唉!二人都好上了,我阿姊又能有什么法子?只得将雪梅嫁了他了。可那话怎么说的?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是吧?——秀才死啦!”
“秀才呢,当年兴许是琢磨着要考取功名,叫雪梅过个好日子。于是这成亲才一月,便去了徽州府参加乡试,一去,便再没回来!同场的考生回来说,他们赶考途中,遇上了山匪。如今见不着人了,估摸着罢,周秀才是被灭了口了……”
屋内,周林氏早已是泪流满面,呜咽着说:“别说了,别说了。”
她抬起头,正好看见床榻上趴着的一本画册。
画册面皮上赫然写着四个大字——《鸳鸯秘谱》。
正是她从松竹书肆买来的。
此时她看着这本画册,心头却涌上了一股强烈的,难以言说的屈辱来。她猛地抄起画册,心下发狠,手上发力,便要撕了它——
“那,她怎么没想过改嫁?”
是管念念的声音。
“嗨!好女不嫁二夫哇!”林婶子乐呵呵地说着,“唉,不过也苦了她了。她不长你几岁。这往后的日子还长,她一个人,可怎么过哦……”
周林氏捏紧了手中画册,眼泪哗哗地往下掉。
她垂眼,到底没下得去手。叹了一声,将画册拥进怀中,无声哭泣。
院外,管念念唏嘘了一阵,也抱着自己的话本子回家了。
她将话本子扔在桌上,坐着发神。
听着有动静,扭头,原来是申屠枫将猎物扔在柴房回来了。
她道:“收获颇丰?”
申屠枫一边走来,一边道:“嗯。”
管念念又说:“我将话本子拿去了。老板说写得不好。”
这话带了些诉苦的意味。
申屠枫道:“哦。”
一抬眼,见她仍望着自己,不由得感到一阵莫名:“怎么?”
“……不怎么。”
管念念扁扁嘴,转回了头,不再说了。
心头恨恨道:不解风情!不解风情的木头!
管念念气鼓鼓地瞪着桌上不规整的话本子。
忽见窜出一只大手来,卷着话本子就走了。
“欸——”顺着这手,管念念望见了申屠枫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他既说写得不好,那便不写了。”
“可是——”
“差他那口吃的吗?”
“可是……”
“你整日很闲吗?”
“我……”管念念斟酌着言辞道,“其实我写话本子的闲工夫,还是有的。”
谁知申屠枫听罢却冷哼了一声,左手卷起话本子,右手一把拽起管念念,几步将她往床榻拖去。
管念念这小身板哪里反抗得了?
踉跄了几步,便摔倒了床榻上,耳听得申屠枫说道:“有闲工夫你就在家睡大觉。出去受这份气?”
管念念这耳朵被摔得嗡嗡的,一时只听得了“睡大觉”三个字,登时瞪圆了眼睛,叫道:“不行!”
申屠枫将话本子对折一番,塞进了自己衣襟里头,抬眉问道:“不行什么?”
“睡觉是不行的!”
话一出口,她又觉这话太没道理了,急忙找补道:“我的意思是,月事还未过去,所以是不行的……”
申屠枫明白了。
立在床边,静静睨着管念念。
屋内一时竟有一种死一般的寂静感觉。
“那过去了,就行了吗?”
似乎,也是不行的。
申屠枫吐出一口气,语气与其说是缓和了,倒不如说是无奈了许多:“念念,你是不是不愿意同我好?”
自己到底也不是她中意的人,不然她也不会对他如此抗拒了。
那么谁是她看中的人呢?那个王小虎吗?
申屠枫脑子里乱哄哄的,此时已生出了许多后悔之意来了。
管念念不语,一双眼睛只盯着这褥子上的绣花。
申屠枫只看着她。
“你要是不愿意,那……”
“也不是不愿意。”
申屠枫的话戛然而止。
管念念低声说道:“只是,我不知道。”
她咬了咬唇,抬起头来,望向了申屠枫。
她那一双眼睛生得明亮而又多情,像是掬着两泓清泉一般的。
“我不知道该不该同你好。该同你好的,该当是你媳妇儿。”
申屠枫懵了:“你不就是我媳妇儿吗?”
“我不是。唉!我怎么会是你媳妇儿呢?我是五年后的人!”
申屠枫更懵了:“你是五年后的我媳妇儿?”
“不是不是!我是五年后的另一个人,怎会是你媳妇儿呢?”
管念念啧了一声,一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急急解释着:“我是裘念云,并非是管念念!我在五年后死了,一睁眼,却来了这儿,成了你媳妇儿……”
“你不还是我媳妇儿吗?”
“不是不是!”
管念念咬牙,将这事又从头到尾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
说罢,她长呼出一口气,一抹脑门上的汗,抬眼瞧了瞧申屠枫。
“如此,我还是你媳妇儿吗?”
“是!”
申屠枫一面笃定。
管念念气得跺了跺脚,“你怎么就不明白我意思呢?”
申屠枫瞥了她一眼,“怎么不明白?”
“那我何意?”
申屠枫冷哼道:“你就是不愿意同我好。”
说罢,一把拽过管念念的胳膊,将她从榻上呼噜了起来。
跟着一头扎进了被窝里,扯过被子,胡乱盖上。
心头闷闷想到:先前还是以月事做推脱,如今竟连这么荒诞的事都扯出来了!
——下一步她还要怎的?
管念念立在床边,瞅着这被窝里突出的一团,幽怨地扁了扁嘴。
人与人之间怎么一点信任也没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