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的意思是，”阿澈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疑心重重的高风，“渐离师兄才最有可能是黑白联盟的人？”
高风不语。只是微微的点了点头。
阿澈彻底沉默了下来。
“不过……”高风挑起一只眉梢，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为师也觉得你有嫌疑。”
阿澈垂下头去，沉默了半晌，继而苦笑，“为什么？”
高风随他一同做无声的苦笑，“三个月前，你到底做了什么？”
阿澈颔首不语。
高风叹道：“你是不是以匿名的方式，向御史台递交了一份关于当年三大神捕听从平津王指示，暗杀神嚎大侠的罪证。”
他接着道：“在这份罪证中，你向御史台道明了平津王与凌客川夫妇的恩怨纠葛，以及后来他为何要杀神嚎大侠的前因后果。”
阿澈缓缓看向高风，淡淡道：“原来师傅早就知道了。”
高风叹道：“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何要这样做。”
阿澈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高风的这个问题……
“既然是匿名，师傅又如何得知那是徒儿做的？”阿澈问。
“我一直怀疑那个人是你，因为知道当年详情的人，并不多，”高风笑了笑，“所以就想诈你一下，没想到你果然还是太年轻了。”
阿澈又垂下了头，苦笑。
姜还是老的辣。师傅果然是个老狐狸……
高风看着他，道：“你为何还能如此平静？是不是觉得自己心安理得？为师对待你，就像是对待自己的儿子，你难道不觉得心里有愧吗？”
“不，徒儿的心里很矛盾，和我父亲当年一样矛盾，”阿澈打断了高风的话，一张青涩的脸因痛苦而扭曲，“甚至在做这件事的时候，矛盾的想去死。”
“哦……”高风轻声笑了。他的笑声中，又带着几分残酷，“那你为何还要这样？”
“我只是想要完成父亲没有完成的事而已，”阿澈的眼角已经有泪水流淌下来，“他背负的那些心灵谴责，像是一座大山，最终压垮了他自己，所以，在他去世的时候，他对我说……”
“他对你说什么？”
阿澈痛苦的闭上眼睛，道：“他说，让我做个简单的人，光明正大的活下去。”
高风冷笑，叹道：“如何简单？如何光明正大？”
阿澈长叹一声，缓缓道：“父亲说，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不管你会因此得罪多少人，引来多少非议，有多少人不理解你，哪怕把自己搞得众叛亲离，但是，它能让你活的心安理得。”
他接着道：“就因为父亲也是一名神捕，……当他的兄弟犯了错，他却无能无力，无法制止，所以他觉得自己配不上‘神捕’这两个字。”
“既然做‘神捕’让你父亲这般痛苦，”高风垂目叹道：“那他为什么还要在临死前拜托我照顾你，让你加入巡检司？”
“父亲说，他此生最对不起的人，是神嚎，”阿澈接着道，“所以他想让我把神嚎生前的遗憾传承下去。”
高风道：“什么遗憾？”
阿澈扭脸看向师傅，道：“神嚎秘术。”
高风惊叹道：“你也懂《神嚎秘术》？”
阿澈点了点头，道：“神嚎生前曾赠予父亲一本，――他知道你们三大神捕排斥他，不想让他加入巡检司，所以便拜托父亲，希望父亲可以代替他完成。”
“可惜的是……”阿澈摇头轻叹，苦笑，“后来神嚎死了，父亲也因此堕落了。”
“不，”高风淡淡道，“你父亲没有堕落。”
阿澈用诧异的眼神看着高风。
高风接着道：“他离开巡检司隐姓埋名以后，做了一件事，他一定没有跟你说过。”
阿澈问：“什么事？”
高风的目光飘向空蒙的暗夜深处，“他做了当今圣上的密探。”
阿澈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疑声道：“圣上的密探？”
高风点了点头。
阿澈呆怔住了……
高风笑了笑，接着道：“当年圣上年少，平津王把持朝政，整个朝廷都认为平津王会谋逆篡位，取而代之，因为平津王当时权力处于巅峰，在朝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说只手遮天，也不为过。越是这样，满朝文武便越是亲近于他，而把权力被架空的少年天子，试作那百无一用的傀儡皇帝。”
阿澈在听。很认真的听。
“但是你父亲认为，天下又怎么可以交到一个为了一己私欲便胡作非为挟势弄权的人手里呢？他觉得倘若平津王日后一旦改朝换代，最后遭殃的必定是黎民百姓。”
高风苍眸含笑，接着道：“所以你父亲找到了圣上，和当时几个忠肝义胆的老臣一同暗中相助圣上夺权，为了私地下搜罗平津王的爪牙结党营私的证据，免不了要深更半夜，登堂入室，闯一闯那些人的龙潭虎穴，所以，你那位武艺高强的父亲自然首当其冲，做了圣上的密探。”
阿澈疑声问：“为什么父亲活着的时候，没有告诉我这件事？”
高风嗟叹道：“这当然是朝廷机密，非常时期所采用的非常手段，用窃取的方式，获取政敌的机密，对于圣上来说，并非一种光彩的做法。”
他接着道：“圣上当年的那几个为他在夺权路上立下汗马功劳的贴身心腹，到现在都没有人知道他们都有谁，阿澈，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
阿澈道：“为什么？”
高风道：“为了不被仇人伺机报复。毕竟，当年在清除平津王爪牙的时候，死了太多的人，流了太多的血，那些被罢免，被判死刑的官员后人，保不准会有人暗起杀机，对圣上的几个心腹下手。”
阿澈微眯起了眼睛，道：“那师傅如何得知此事？”
“因为……”高风笑了笑，“我和你父亲一样，也是圣上的密探。”
阿澈瞠目而视……
“是你父亲做了圣上的密探之后，才找到了我，他让我和他一起干。”高风接着道，“我当时会鬼使神差的答应他，是因为……”
“因为什么？”
“我并非是为了圣上，”高风缓缓道，“我想，我应该是为了……救赎自己，为以前犯下的那些错事，寻求弥补……让自己以后可以……心安理得的做人吧。”
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副悲壮的画面……
那是一个朦胧细雨的深夜。
他和高火二人，刚刚从一个和平津王交往密切的将军府中，盗取了一份有关主人克扣军饷的机密卷宗，而后便被将军府中的兵勇追杀。
两人飞身上了暗夜下的屋顶，在如同野兽肋骨般深邃狭隘的屋脊上，展开了一场残酷而致命的逃亡。
可就在这时，他不经意间扭头看去，但见一支划破长空的冷箭，径直朝着高火的脊背袭来，便立刻大喝一声：“小心！”
当高火回头看去，只看见他咬紧牙关，汗如雨下，随即一个趔趄，便栽倒在地。
高火触目惊心的看着他脊背上的那支冷箭。一瞬间，便什么都明白了。
――是他为了救高火，以身犯险，用身体挡住了那支横空飞来的利箭。
“不要管我，快带着那卷宗去见圣上，圣上需要它！”他声嘶力竭的喊着，“你快走！”
“是兄弟一起走！”高火刚烈的眸光中，似乎有泪光在闪烁。
高火一把拉起自己的大师兄，两个人一同跌跌撞撞的奔向萧索凄迷的雨夜深处……
……
……
“我和你父亲，当年为了圣上，经历过太多不为人知的刀光剑影，九死一生，”高风面含微笑，“不过如今想起来，那段日子，是我活在这个世界上，最让人值得怀念的残酷时光，因为那会让我觉得自己是个人，日后朝廷一旦解禁秘史，世人也会看到，如今百姓得以安居乐业，平津王之所以大势已去，也有我高风的一份苦劳。”
他缓缓看向阿澈，接着道：“是你父亲，让我后来活的像个人。”
此刻，阿澈的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下来。
他哽声道：“师傅，我错了，我曲解了父亲的意思，我始终认为，不管是谁，做了错事，就该受到惩罚，所以徒儿才做出了大逆不道的事情，徒儿万万没有想到，师傅和父亲后来竟然做了这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
“不……你没有错，”高风用欣慰的目光，缓缓看向阿澈，“你也没有误解你父亲的意思，他那个人，天生固执，可就是心肠太软了，我们是兄弟，所以我了解他，圣上集权中央后，他变得无事可做，又开始对神嚎的死念念不忘，郁郁寡欢，致死也不能释怀，这太正常不过了。所以他不希望你这辈子在做他那样的人。”
此时的阿澈，已经哭的泣不成声。
上天最喜欢和世人开玩笑，任谁都无可奈何。
不知道如果阿澈提前得知师傅暗中做了这些伟大的事情，还会不会去匿名举报他们三大神捕和平津王当年的勾当。
“澈啊，”高风看着他，叹道，“你可知道，既然你的匿名信交到御史台手里了，御史台也搜罗了不少平津王其它的罪证，可是圣上为什么迟迟不肯下旨彻查吗？”
阿澈擦了一把眼泪，呆呆地看着高风，“为什么？”
高风苦笑，道：“圣上是顾忌到了为师，他害怕一旦彻查，为师这个不为人知的密探，必定会受到牵连，他于心不忍。”
阿澈叹道：“原来圣上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高风皱起了眉头，沉声道：“一个多月前，圣上找到为师，问为师该怎么办，为师说，法办，彻查，无需在意微臣。圣上说，这些年来，一直对你不理不睬，委屈你了。为师说，微臣此生干不了别的，抓个贼还行，做个捕头，不委屈。圣上说，这样吧，一旦彻查，便解禁秘史，你以当年密探之身，为朕立下汗马功劳，也算是将功补过吧，到时候就看三法司肯不肯留你性命。”
他接着道：“圣上对我们三大神捕当年做过的事，自当是颇为恼火，但他能够对为师说这些，为师虽死无憾……”
“可谁知道，就在圣上准备下令彻查平津王的当天晚上，平津王就死了，镇天戬也被偷走了。”高风不免唏嘘嗟叹，“大概是凶手觉得朝廷不会动平津王，所以才出此下策来报当年之仇吧！”
阿澈不由得点了点头，“大概如此吧……”
“所以，”高风看着阿澈，冷不防的问，“你真的不是凶手？”
阿澈摇了摇头，“不是。”
高风长叹一声，道：“我明白了。”
阿澈问：“师傅明白什么了？”
高风不语。
苦笑……
他这一生，有功，有对，有过错。
他妒忌过神嚎的本事，猜疑过高林屡破奇案，是否是在和他对着干，也曾迷茫过为了自己的前途，害了神嚎，到底是对是错。
他也曾为了圣上亲政，天下百姓的安居乐业，和高火一起勇闯龙潭，孤军奋战。
他不敢说他是个好人，因为他害死了神嚎，他也不敢说他对得起自己的兄弟们，对得起所有人，因为他知道自己不配。
可是，对于自己的徒弟们，他可以说，完全对得起。
祖师爷当年是如何苦心栽培他们四大神捕的，他今天就是如何对待自己的弟子的。
这是他为自己保留的一份真。以告慰祖师爷的在天之灵。
然而现在……这到底是怎么了？
因为高干的背叛，他亲手杀了高干。
他把阿澈当做自己的儿子，可是阿澈却在私地下用一封匿名信向御史台状告了他。
他把高渐离也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可他知道，高渐离如今也背叛了他……
他不敢相信……作为一心想成为祖师爷那样一代宗师的人，居然会沦落到今天这种地步。
那就……
不如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