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到最后也没有告诉晏舒青他究竟叫什么名字。
他依旧穿着一身黑,戴着帽子。
黑色的面纱将他的脸遮盖的严严实实,哪怕偶的清风吹起,也一点看不见人容貌的端倪。
“定金付下了,就没有被退回来的道理。”男人说话的时候,自然而然的坐在了椅子上面,两只长得似乎无处安放的腿交叠在一起,手指敲着桌面。
她像是瞬间抓住了什么一样。
这个动作实在是太熟悉,她一定是见谁也如此做过。
男人的声音再一次从她的头顶响起,“况且我这也不是什么体力活,我只是喜欢听人故事而已。”
“听故事,你想听什么故事?”
“道听途说的不听,只想听人世百态世事无常生而为人重重磨难的故事。”
听到了男人形容故事的形容词之后,晏舒青的双眉皱得更紧。
这究竟是个什么怪人?
男人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解释的说道,“奉旨采诗。”
“采诗官?”
晏舒青恍然大悟。
早就听闻有这种官职,没想到竟然会被她遇上。
采诗官不仅仅是采集民间诗词,同样也会了解一些民间发生的故事。
只要动动嘴皮子,就能有银子拿,何乐而不为?
若是这位采诗官能将他的故事写进诗中,说不定还能让这家店一炮而红。
她脸上露出浓浓的笑容,神态明显亲近了起来,“昨天我仔细想了想,觉得大人昨天扬名阁那三字起得实在是妙,今儿我就让人去做个匾额,不知大人肯不肯赐墨宝?”
她心里面算盘敲得叮咚乱响,似乎看到了银子在朝她招手。
那人点点头。
晏舒青连忙拿来了笔墨纸砚,“大人,请。”
那人落笔,字迹和李怀瑾很像。
只不过她能分出其中的差别。
李怀瑾的字虽然骨架也端正飘逸,但是字里行间透着少年风姿,总有一种张扬肆意之态。
而眼前的人,落笔稳当,一撇一捺都透着凌厉的剑风。
看他写字,似乎看了一场刀光剑影。
晏舒青看着扬名阁三个字写成,一双笑眼弯成了月牙的形状,“大人的字真好看,我一定好好珍藏起来。”
晏舒青从书上见的,很多人甚至为了能遇到采诗官,无所不用其极,没想到这种天降的好事被她赶上了。
晏舒青亲自沏茶倒水,笑眯眯:“大人想听什么故事,我这可有太多故事了。”
“就你自己的,你成了婚,婚后过得如何?”
“他待我很好。”晏舒青一笑,眼角眉梢流溢出来的都是顺风顺水的欢喜,她不是刻意炫耀,却如此流淌出来,“大人若是想听,我可以讲给大人听。”
那人摇摇头,“幸福的事情,本质上只是庸俗。”
晏舒青想了想,觉得也是,自古成了名家的大诗人哪个是写欢喜事情的?
她拄着下巴,苦思冥想起来。
那人徐徐的声音传来,“可以说说你目前的困惑,比如你感受到的,而其他人不能理解的。”
晏舒青眼前豁然。
她一直很想和别人讲讲她关于梦境和现实的事情,如今正好可以讲给这个采诗官。
见他谈吐和气度不凡,说不定还能给她一些建议。
晏舒青缓缓道来,“大人可知道那首诗‘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嗯。”
“我最近便是如此,可是我不是在饮酒之后这样的,我知道我清醒得很,可是没想到我处在幸福中的时候,就会觉得一切都不真实,就好像是这一切经历都是我亲手编造。”
晏舒青说了好多,好多。
她虽然不看到这个人的表情,可是心中却有一种隐隐的感觉。
觉得这个人是懂她的。
她说完一大通之后,有些紧张地看向采诗官。
她绞着手帕,担心他听了之后,也说出一些寻常如他人的话。
静默了一会儿,男人低沉的声音响起:“或许,你真的就是在梦中,只有在梦里才会这么美好,不是吗?”
晏舒青一愣。
那人徐徐,“如果你愿意试试,我可以教你一个办法。”
晏舒青竖起耳朵。
“听说当人做噩梦而醒不过来的时候,只要找一高处,然后从上面跳下来,你便能醒来。”他声音本就低沉,加上故意压着嗓子,晏舒青一时间后背上冒出了一层冷汗。
那瞬间,她忽然有一种强烈的念头,觉得这个人好像地狱使者,所经之处寸草不生,荒凉贫瘠,给人死的恐惧和解脱的快感。
她越发好奇,这个面纱之下的脸究竟是怎样的?
是那种颧骨高高凸起,一脸的奸诈商人精明相?还是如那双手,是一个俊秀公子?亦或是满脸刀疤,是一个侠客文人?
那人临走,只留下一句:“其实,这有可能是梦境,你想我把你救出来吗?”
晏舒青下意识,“那就试试?”
那人笑起来。
笑得很好听,就像是山林中流水的声音。
伴随着风传进来,她听到了那句淡淡的好字。
晏舒青并不知道,从她答应开始,噩梦便来了。
……
晏舒青回到了家,却发现本应该在家等她一起去寺庙祈福的李怀瑾不在李家。
她问了下人,下人们只说公子刚才收到了一封信之后就匆匆离开了。
晏舒青从中午等到了下午,从下午等到了晚上。
可是,一连等了三天,晏舒青都没有看到李怀瑾的身影。
自从成婚之后,但凡李怀瑾出远门,都会提前和他打招呼。
唯独这次。
如果不是后来他派人捎回家口信,说是江南临时有事,让家里勿牵挂,晏舒青要都去报官了。
李夫人和李老爷最近不在府上,偌大的李家晏舒青一个人吃饭,这样的日子着实无聊。
“听说了吗,今天晚上南城那边有烟花,听说比之前每一年的都要好看!”
“真的吗,那我们和少夫人告假,去看烟花吧!”
“少夫人那么好,一定会给我们假的!”
这些议论的小丫鬟没有注意到,他们口中的少夫人此时就站在了她们身后。
晏舒青听到烟花,心中一动,于是俯身加入她们的聊天,“准假可是,但是——”
那些人一见到少夫人赫然出现,连忙都低着头,一副做错事情的样子。
晏舒青的手臂搭在她们肩膀上,“可是你们得带着我一起去!”
……
是夜。
烟花烂漫。
晏舒青知道自己在这些姑娘身边,她们玩得不开心,索性就一个人在夜市上逛了起来。
就在灯火阑珊处,晏舒青瞥见了一道红色的身影。
她钉在原地一般,眼睛眯起来,想要确定自己看错了。
可是等那人回头,一张俊脸在灯光下暴露无遗时,晏舒青只觉得自己堕入冰窖。
那是李怀瑾……
他身边还跟着一个姑娘,那姑娘一身粉色罗裙,毛茸茸的围领更衬得她貌美如花,巴掌大的脸上一双眼睛仿佛葡萄似的,灵动得像是天上的仙女。
晏舒青亲眼看到两个人手指相扣,一起在这拥挤的人潮中并肩行走着。
树上一片落叶落在了女子的头顶,李怀瑾微微一笑,抬手无比温柔地抚掉了那叶子。
温柔得,好像如天上的月。
她一定是看错了。
一定是看错了。
李怀瑾现在人应该在江南,怎么可能会在城里。
而且……她也不相信李怀瑾会背叛她。
早在成婚之前,李怀瑾就发誓一生一世一双人,她若不弃他必不负。
不会的。
她追了上去,可是那两个人却像是忽然消失了一样。
晏舒青在街上拼命的寻找,到最后还是府中的小丫鬟们发现了不对,将神情悲伤的晏舒青带回了家。
她第二天就找晏启逸说了这件事情。
晏启逸摇了摇头,“青青,听说女人怀孕的时候最爱胡思乱想,你放心怀瑾绝对不是你口中的那种人,你哥我看人无数,李怀瑾错不了。”
嫂子也拉着她的手,劝她:“一定是晚上太暗,你看错了。这城里谁不知道李怀瑾啊,要是李怀瑾真的和一姑娘在街上举止亲密,怕是早就在街坊里流传开来了。”
听了嫂子的话,她渐渐平稳了一些。
嫂子继续,“这段时间你就回来住吧,李家没有人陪你说说话,这怀孕初期可不就是爱疑神疑鬼,一会儿就让你哥把你房间收拾出来。”
晏舒青摇了摇头,“明天婆婆就回来了,我搬回娘家住不好。”
晏启逸和嫂子也拗不过晏舒青,只好送她回李家。
晏舒青实在是闲得无聊,便去李怀瑾的书房拿一本书看。
这是回来路上,她偶然听到路人们谈论的,她有些印象,记得李怀瑾书架上有这本。
她拿到了书,便窝在了椅子上翻开。
这是一本前朝文人的情诗集,字字含情,艳而不俗。
随着她的翻动,一张红色的东西从页夹中落了下来。
她弯腰捡起来,发现是一个纸剪的小像。
她手心一颤。
那个小象实在是剪得太传神,以至于她看到的第一眼,脑海中就浮现出了烟花下那个粉衣女子。
“啪。”
手中的书落在地上,线装的书页散落一地。
那一页页写满了情与爱的诗,就好像是漫天的雪花。
晏舒青抱着双肩,只觉得寒冷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