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记在哪里看过这样一句话，外表越是平静冷淡的人，内心越是有异于常人的骄傲和坚持。
这便是我和叶穆反差最大的地方吧。
姑姑昨天就睡在我家。老爸老妈安顿好她进了书房，才回到卧室睡觉。我大脑基本停摆，在房间里坐了好一会儿，觉得腰酸了才爬到床上，趴着。
这时，和叶穆认识到现在的一幕幕场景开始在眼前浮现。
我想起自己悲愤中曾对叶穆说的话，想起姑姑那充满火药味儿的猜想，现在的我，是该开心还是难过？
叶穆之于我，像一座仰望的高山，拼命爬上这个山头才发现山顶还在云雾间，高不可攀。
我曾经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试图去征服，现在想来确实浅薄的好笑。
我也不敢去想叶穆听我负气的“祝福”时，心中是何种滋味。
我觉得从认识他到现在，自己似乎还从未真正的了解过他。
他对我们几个近乎于挑剔的“训练”，提出的要求变态般地高，做不到就不留情面的批评，甚至会不客气的指出“你不适合”。可当我们保质保量完成，取得进步时，他的眼神又会变得那样柔和，带着喜悦，带着欣慰，仿佛比自己做到还开心。当我们遇到麻烦，他不遗余力帮到底，比谁都尽心尽力。
一如与我的相处。他先提起勇气向我走近一步，却在我回应之后开始止步不前甚至退步。
我一直在奇怪他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今晚，我觉得自己慢慢懂了。
他，在害怕。
小时候的妈妈，长大后的爱人，得到了再永远的失去，那是一种怎样的痛苦。
我不敢再热血澎湃的一拍胸脯，豪迈地说一句“我来温暖你，我替你分担”这种虚无的语言。
他一定听过不少类似的话吧。
这种不用负任何责任，表面上可以起到宽慰作用的话，实则像一把利刃，一刀又一刀让你的伤口难以愈合。
叶穆一定是烦透了我，也怕了我。满腔的热情让他喘不过气，总是逼着他做不想做的事，吃不想吃的食物。而我还一意孤行的认为这是为他好。
我根本就是个自以为是的白痴。
第二天上班，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是要跟他道歉。
敢做就要敢当啊，做错事就要承认然后改正。
曾经天不怕地不怕的我觉得这是多么简单而又正常的道理。可做起来才发现好难。
事实上，我连抬起头看他的勇气都没有。
早会，晨检，查房，他像往常一样，脚步生风，言辞犀利，在对胖猪婷婷他们三个接连给予了例行“打击”后，也发现了明显心不在焉的我，于是在走到最后一个病房的时候，突然就点了我的名字。
“许多多，手术排出肺积水后，24小时之内需要注意什么？”
听到他叫我，我一脸茫然的啊了一声。
婷婷他们不停地给我使眼色，抱歉哈，他姐我看不懂。
叶穆脸上明显不悦起来，眉头有向中间聚拢的征兆。
“23号手术的那个病人……”惠子低声提醒。
我还处在蒙圈中，完全想不起来。正想先搪塞几句过关，可一看到他的眼睛，话全数卡在喉咙里，半个字也没挤得出来。
叶穆没再拧着我问下去，转头继续检查病人的恢复情况，又做了医嘱，才领着我们出来。
楼道里，他审视了我们一圈问：“我要求看的那几本书看的怎么样了？”
婷婷率先反应过来：“叶主任，我正在看《现代医理》，《外科临床手术要点》被惠子借走了……”
胖猪也赶紧点头：“《外科住院医师手册》我已经看完了。”
叶穆不等我回答，又问：“很好，都挺勤快，明天交一份书里的理论在实际应用中的范例说明，结合自己的日常和观摩手术都可以。好了，现在去你们各自负责的病人那，针对今天的情况写好医嘱，下午交给我。”
说完，大家四散各自分头行动，叶穆盯着行动略缓慢的我：“你怎么还不去？”
我清清嗓子，避开他的视线：“……我负责的病人昨天出院了，今天……祁主任安排我去急诊帮忙。”
叶穆看我一眼，没再说话，转身向急诊走去，我只好硬着头皮跟在后边。
急诊这边依旧忙碌加混乱。叶穆一一查看了一遍这边几位外科医生的工作，正欲离开，门外又响起了急救车鸣笛声。很快，一个昏迷的患者被推进来。
“叶主任，这个病人服用了大约20片左右的安眠药，家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昏迷。他们不确定吃药的时间，现在脉搏低于40，体温持续下降。接诊后已开始给氧，但患者自主呼吸微弱，初步判断属中级以上中毒。”
叶穆看了一眼跟在后面满脸焦急的家属：“知不知道是什么安眠药？”
家属赶快递过来一个药瓶，我接过来拿给叶穆看。他瞟了下，拿强光照射下病人的瞳孔，朝我一摆手：“用硫磺酸钠导泻。”
“家属请出去。”关合急救室大门，我跑去和护士一起配药。
叶穆的声音传来：“计量？”
“20克。”我边回答，手脚不敢懈怠。以病人现在的状况来看，单纯的洗胃已不能完全解毒，而是需要更快速的帮助她排出身体吸收的药品，时间紧迫，要打起精神。
“静脉注射肾上腺素，如果患者惊厥用异戊巴比妥控制，再加上一针护肝。”叶穆说完，大家都开始行动起来。
我拿着药奔过来时，叶穆朝后退了一步：“你来。”
护士已在她的手臂埋入静脉留置针，我把药推进去。叶穆站在一旁，安静审视。
“可以加10％葡萄糖，加速尿40mg。”我看着叶穆说。
叶穆点点头。
基本处理完毕，患者呼吸渐渐平稳起来，体温缓慢回升。我呼出口气，抹抹额头的汗。
“后续怎么用药？”叶穆靠在墙上，问我。
“用谷维素、维生素B1、B6营养神经，持续给氧，要预防脑水肿的发生，还要注意肺部可能造成感染。”
叶穆再点点头：“注意观察24小时液体出入量。病人苏醒后情绪可能还有异动，家属要全天看护，避免她独处。”说完，他推门出去向家属说明情况。我跟着转危为安的病人往加护病房走，推着担架床，从他身边经过。家属听完叶穆的话，就急忙追上来，跟我一起等候电梯。
叶穆回过头来，正对上我偷看他的目光。
他神情清淡地冲我抬了抬下巴：“下午一上班到办公室找我。”
中午的饭我吃得味同嚼蜡，也不知都吃了些什么。反正走到主任办公室门口时，胸口犹如卡着铅块儿，吐不出咽不下，呼吸都不太顺畅。
站了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推开那扇虚掩的门。
叶穆正低头看书，听到门响，才抬头看过来。平时稍有时间，他总是会抱着本大部头的书研读。今日也不例外。我环视桌子周围，没发现饭盒，也没闻着饭菜味，心里琢磨他会不会从中午一直看书看到现在，连饭也没有吃。
“想什么呢？”我的神游被他打断。
他眉头并不舒展，看我的眼神里有一丝愠怒。
“……没什么，叶主任。”我低下头，一副没底气的怂样。
“上午那么简单的问题为什么答不出来？”他说话还是那样——不婉转。
“……走神了。”面对他，我只能据实相告。
“你这几天一直心不在焉。”
我咬着嘴唇，不答。
叶穆看我这个样子，很无奈的叹口气。虽然声音不大，但我还是感觉到了。
“你申请要转到儿科？”他忽然说。
我这才如梦初醒。他找我过来的原来是因为申请已经批准了么？
“李主任已经通知我了，那边的科室也做好了接收的准备，只需要我签字。”叶穆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表，推到我面前。
我拿起来仔细看，最后主任签字那栏还空着。
“我想和你再确定一下……”
“叶主任，我已经确定了，我想现在转到儿科。”我捏着表，说得斩钉截铁。
叶穆似乎有些意外，他顿了顿又说：“为什么现在这么突然做出这个决定？如果是因为我……”
“不是因为您。也不是因为任何人，就是我自己想转到儿科，我觉得我的个性更适合在儿科工作，就这样。真的。”我把表平放在叶穆手边，“主任，您放心，我在儿科也会好好干的。”
叶穆沉默了。他拿起笔，在表上停顿片刻，才慢慢签下名字。
“我会交给医院行政办，转科的具体时间和安排由他们通知你。”叶穆的声音有些低哑。他重新把表塞回抽屉，而后将目光定格在书页中，不再理会我。
我接收到他无声的逐客令，轻轻退了出来。关上门的刹那，眼眶一热。
从暗恋、明恋，再到失恋，我现在十分肯定的确认，自己真的不适合叶穆。
因为我还不够好。
既然没有能力为叶穆分担，就不如别在他身边添乱。直到我可以变得更加强大，能够打败那些梗阻在我和他中间的障碍。
过惯了整日跟在他后面的日子，听惯了他严厉的训话，习惯了他犀利也突然地问答方式，更看惯了他一闪而过却让人暖到心田的赞许的目光。还有他做手术时那令人着迷的手法和身影，再也看不到了。
眼泪滴落在白衣上，浸润出一个个小圆点。
想当初的喜欢是那样的无所顾忌轰轰烈烈，今天的放手竟然也可以这样了无生息。
我擦去泪水，悄然离开。